【流年·不舍】送禮(征文·小說)
一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輝懶懶地映照在小河上,幾片殘荷耷拉著腦袋,東倒西歪。一陣冷風襲來,老孫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腳下一滑,差點掉進小河里。老孫頭思緒很亂,老伴的病將他折磨得焦頭爛額。她臉色蒼白,腹中總是感到火燒似的疼痛,躺在床上已經(jīng)兩天沒吃沒喝。再這樣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可是去醫(yī)院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別說家里沒有錢,就是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賣了也不夠??!
老兩口年輕時有個兒子叫孫亮,兒子從小頑劣成性,早早地輟學步入社會,二十歲那年吵著要跟同鄉(xiāng)出去掙大錢,老孫頭夫妻拗不過他,只得順著。從此孫亮再也沒有回家,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后來,老孫頭去老鄉(xiāng)那里一打聽,才知道真相。原來孫亮根本沒有跟著他們,那只是他的一個幌子,一準是去干什么違法犯罪的事了。后來有人說在緬甸北部看到過孫亮,不過那人也不敢確定,因為孫亮變化很大,變得骨瘦如柴,弱不禁風……每當想到這里,夫妻倆老淚縱橫,唯一的兒子這樣不爭氣,老兩口這輩子注定要孤苦一生。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孫頭沿著村邊小河一路借錢,他給村民說盡了好話,做保證,甚至跪下乞求,終于湊齊了兩千元住院費。大家也算慷慨,畢竟都不富裕,多的借幾百,少的也有幾十。老孫頭心中的石頭落下了一半,他打算明天就帶著老伴去縣醫(yī)院治病。
二
這一晚,老孫頭一夜未眠,思緒亂成一鍋粥,只要一聽到老伴的“哎喲”聲,就要起來噓寒問暖。
半夜里,老孫頭眼前愁出了一片云,這兩千元若是不夠怎么辦?最令他擔心的是——如果不給醫(yī)生送禮,醫(yī)生會不會使壞。幾年前,聽說李老漢的親戚就遇到過這樣的事。李老漢叫李大春,因為小時候愛流鼻涕,小伙伴們便給他取了這個不雅的綽號“李鼻涕”。之后,他對鼻涕是非常忌諱的,只要誰提這兩個字,他就跟誰急,哪怕只是做一個擤鼻涕的動作也會犯了他的大忌。前年夏天的一個午后,老孫頭和李鼻涕坐在一棵百年老柳樹下扯著閑篇,兩個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放牛娃,如今老了聚在一起仍無話不談。
“還是毛主席那個時代好,哪像現(xiàn)在沒錢你甭想辦事。”李鼻涕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邊抽邊說。一縷青煙裊裊升起,躥過樹梢,漸漸消失在寂寥的天空中,他的憂愁仿佛也隨煙散去。
“也不全是吧?小時候咱們經(jīng)常餓肚子,現(xiàn)在吃得飽,穿得暖?!崩蠈O頭摳著腳趾頭反駁道。他不愛吸煙,沒事總愛摳腳趾頭,如今腳趾甲被他摳得傷痕累累,鮮血汩汩地往下流,有時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你能不能不摳?。俊崩畋翘閷嵲诳床幌氯チ?。
“不摳,腳癢,像你……嗯?”老孫頭做了一個擤鼻涕的動作。
李鼻涕瞪圓了眼睛,花白的胡須一翹一翹的,要是小時候準沖過去胖揍他一頓,過了半晌才開口道:“唉,現(xiàn)在的醫(yī)生比有些貪官還要壞,我老伴的侄子,就是那個叫張四的孩子前不久死了,都是黑心的醫(yī)生害的……”
“你說什么?”老孫頭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李鼻涕。
原來,他老伴的侄子做胃部切除手術(shù),因為沒有給醫(yī)生送禮,醫(yī)生故意將一把手術(shù)刀留在了患者的肚子里。手術(shù)表面上做得很成功,但是不久,肚子里的手術(shù)刀劃破腸道,導致肚里大出血,最終沒有搶救過來。這把手術(shù)刀被參與搶救的醫(yī)護人員發(fā)現(xiàn)后,引起了當?shù)孛襟w的高度關(guān)注,警察開始介入調(diào)查,可這個醫(yī)生堅稱自己是無心之失……
聽完這個駭人聽聞的故事,老孫頭突然停止了摳腳的動作,伸出了長舌頭驚詫地看著李老漢:“你可不要拿老哥窮開心,我怎么覺得你在誆我?”
見老孫頭不信,李鼻涕從衣兜里緩緩地掏出了一張照片,那是張四臨死時的照片。這不得不讓老孫頭相信醫(yī)院的黑暗,醫(yī)生的無德。
如今,老伴已經(jīng)命懸一線。他不敢想象不送禮的嚴重后果,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眉頭擰成了麻花。
三
第二天,老孫頭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老伴去了縣醫(yī)院,經(jīng)檢查,原來老伴得了嚴重的胃病,胃底部嚴重糜爛,快要穿孔了。如果再不動手術(shù),就會因大出血而死。主治醫(yī)生建議盡快手術(shù)。可是老孫頭猶豫起來,嘴里嘟噥著:“我沒有……那么多錢……”
主治醫(yī)生叫劉順風,是消化內(nèi)科的副主任,也是有多年從醫(yī)經(jīng)驗的專家型醫(yī)生。只有四十多歲,可禿頭令他蒼老不少。這油光锃亮的前額,在他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脫發(fā)了,現(xiàn)在成了半塊禿葫蘆瓢,后面飄點稀疏的藤蔓。一張開嘴巴,便露出漆黑的牙齒,上面粘滿了煙垢,看樣子他的煙癮不亞于李鼻涕,不同的是一個抽自己的煙,一個抽別人的煙。老孫頭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掌握著老伴生死大權(quán)的名醫(yī)劉順風。此時劉順風正在接電話,好像是手術(shù)室里打來的,正在這時,一個病人家屬非常禮貌地跟他打招呼:“劉主任,我的母親就拜托您了!”說完便將一個什么東西塞進了劉順風的衣袋里,劉順風并沒有拒絕。此時的劉順風正在跟手術(shù)室的護士通話:“馬上到,馬上到!”
過了一會兒,劉順風掛斷電話沖著年輕人微笑著說道:“沒事,放心,放心。你母親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不必擔心?!?br />
老孫頭心頭一怔,李鼻涕的話果然應(yīng)驗了,天下醫(yī)生一般黑。他的心一下了涼了半截,這病也許不會要命,這禮不送可能真的會要了老伴的命。他站在原地嚇得直哆嗦,腦海中想象著可怕的場景……
“大爺,您怎么了?”旁邊的一個女護士問道,“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哦,不是,我……我……”老孫頭支支吾吾,老臉上窘得通紅,半邊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劉順風微笑著走過來,拍著老孫頭的肩膀說:“叔,您不用擔心,我會盡力的。大娘的手術(shù)安排在明天。請盡快做好準備?!?br />
說完,劉順風低著頭,弓著背,雙手反剪在后,一路向前小跑。兩邊的衣兜里好像揣得鼓鼓的。在老孫頭眼里,那里準是一沓一沓的贓錢。他的心在滴血,在哀嚎:這是什么世道啊!
做好準備,這明顯是在暗示他準備紅包,可是他哪還能借到錢啊?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他在縣城舉目無親,上哪兒能借到錢?向鄉(xiāng)親們借的錢還沒有還,現(xiàn)在……他不愿意往下想,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雙手抱著頭,不時使勁地捶打幾下,說實話要是自己得了這病,情愿投河自盡,免得麻煩。可是這是與自己朝夕相處幾十年的老伴,怎能忍心看著老伴死去。再難也要籌到送禮的錢。他突然想到了賣血,他這身子骨雖說比不上年輕人,但莊稼人一直干活,身體還算壯實,血質(zhì)絕對沒問題,頂多便宜一點,要是賣不了多少錢,他可以多賣點,他深信自己的身體還頂?shù)米 ?br />
老孫頭這樣想著,越來越覺得可行,于是進入病房,看了老伴幾眼,安慰她兩句,然后告訴護士小姐說自己出去買點吃的,讓她們幫忙照看一下。
老孫頭幾經(jīng)打聽,終于找到了一處賣血的機構(gòu),這里比較偏僻,在一個診所后面,不注意一般人很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個小房子。來到這里,老孫頭發(fā)現(xiàn),這里比自己的鄉(xiāng)下豬圈還要臟,地上流著黑色的污水,地面上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他不禁捂著鼻子跟著診所的醫(yī)生往里走,進入地下室。年輕的醫(yī)生直接對他說:“我們先要驗血,如果合格我們才要,并且老年人的血只能賣半價,愿意就在這里簽個名,不愿意就請回去。”
老孫頭,沒得選擇,只得拼命地點頭:“愿意,愿意!”
醫(yī)生先抽了一點血,十五分鐘后說:“血沒問題,可以抽?!?br />
醫(yī)生給他扎了止血帶,然后將粗針管刺進他手臂的靜脈血管里,殷紅的血不斷地往外涌,一會兒就積滿了一袋。他感覺有點頭暈?zāi)垦?,起身時差點摔倒。醫(yī)生隨即塞了四百元到他的手上,然后獨自離開,老孫頭踉踉蹌蹌地走出小屋,來到縣醫(yī)院,此時天已經(jīng)黑了,老伴正在打吊水。
一向溫柔的小護士怒懟道:“大爺,你家兒女呢?怎么沒有一個探頭的?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
“我……我……唉!”老孫頭一言難盡,沒想到出去賣點血要幾個小時,手里緊緊地攥著四百元錢,手心都攥出汗,經(jīng)過飯店時沒舍得買貴的,只隨便買了幾個饅頭拎在手上,此時手上的饅頭已經(jīng)涼了。
“算了,好好休息。明天準備手術(shù)吧。哦,錢帶夠了嗎?賬上的錢已經(jīng)不夠了,明天要交?。 毙∽o士好心地提醒道。
一提到交錢,老孫頭心又涼了半截,腦袋一下子耷拉下來。稀疏的白發(fā)孤零零地披在頭頂,刻滿了煩惱。俗話說得好,船到橋頭自然直,先給老伴動手術(shù),之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老孫頭把心一橫,要是醫(yī)院逼他交錢,他就把自己頂在這里做工,拖拖地,倒倒垃圾,還是可以的。這樣想著,他心里舒坦多了。
這一夜注定又是一個難熬之夜。
四
第二天,老孫頭早早就醒了,這一晚他大概只睡了兩個小時,大腦中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畫面。上午八點鐘,手術(shù)準時開始,七點五十分,老孫頭跟在劉順風的后面,趁他不注意,將手里攥得冒汗的四百元錢塞進了劉主任白大褂的口袋里,劉順風看了他一眼,沖著大家嚷道:“準備好,馬上手術(shù),請家屬在外面等候!”他的眼光非常犀利,令人不寒而栗。
不過,老孫頭這回不再擔心主刀醫(yī)生使壞了,因為他已經(jīng)收了自己的禮,俗話說得好,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天經(jīng)地義。
老孫頭坐在手術(shù)室外焦急地等待著里面的訊息,只要里面的醫(yī)生一喊,他就走去看看,其實好幾次并不是老伴的手術(shù)床。手術(shù)區(qū)可以同時做三四臺手術(shù),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
“王紅梅家屬在嗎?王紅梅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br />
“在在在——”老孫頭連忙站起來,迎了上去,此時護士推著移動病床走來。雖然老伴還沒有蘇醒,但總算平安渡過一劫,感謝菩薩保佑。
劉順風也跟著出來了,他額頭上沁著汗珠,后面稀疏的頭發(fā)已經(jīng)濕透,緊緊地貼著頭皮,沖著老孫頭微微一笑:“大爺,手術(shù)很成功。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边@時醫(yī)院的大鐘響起,老孫頭一看,時針已經(jīng)指在了“12”上。
醫(yī)生們離開了,老孫頭陪護在伴身邊,這時候之前的小護士過來了:“大爺,您的住院費要交了,前面交的兩千元快要用完了。”
聽到這個催款通知,老孫頭雖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心里仍是一激靈,怎么辦?這個問題總要解決的,人要臉,樹要皮,總不能做個老賴吧。他丟不起這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缺德事……
“啊……好的……”老孫頭先支支吾吾地應(yīng)付著。他先吃完午飯再去找院長談?wù)?,雖然他已過古稀之年,但身上有的是力氣,在醫(yī)院里做點粗笨的活兒還是可以的。
下午上班時間一到,老孫頭準時地來到院長辦公室,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說明了來意。院長對老孫頭也表示同情,于是打電話到消化內(nèi)科了解情況,那邊傳來好消息——有人替老孫頭交了一部分住院費。這會是誰呢?老孫頭又驚又喜,他在縣城沒有任何熟人,誰會這么好心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告別了院長,去收費處打聽,沒有人知道真相,因為那人來的時候戴著口罩和墨鏡,一身便裝,誰也認不出來。
老伴的身體在一天天康復中,那位好心人已經(jīng)給老伴的住院賬戶上打了好幾次錢,每次都是悄悄地進行,收銀員幾次詢問他的身份,都被他婉拒了。人家做好事不留名,是一種美德,醫(yī)院得尊重他的選擇,便不再打聽。
有一天,老孫頭躲在一樓收費大廳的角落里,等著好心人的出現(xiàn)。又是他,一身素裝,黑色夾克,個兒不高,頭戴一頂小圓帽,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口罩將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好心人顯然不想暴漏自己的身份。老孫頭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一把拉住好心人的手,然后撲通一聲跪下:“謝謝你幫了我大忙!”老孫頭激動得雙手不停地顫抖。
“叔,快點起來?!焙眯娜诉B忙扶起老孫頭。
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
”您……您就是劉主任吧?”老孫頭激動得聲音有些嘶啞。
好心人并沒有否認,周圍的人聚攏過來,這時候劉順風摘下了帽子、口罩和眼鏡,果真是他。
原來他工作很忙,別人塞給他紅包,也沒工夫跟病人家屬拉拉扯扯的。他索性先收著,這樣也讓家屬安心些,等做完手術(shù)再悄悄地將錢打到病人的醫(yī)院賬戶里。不過,這樣一來壞了自己的名聲,妻子經(jīng)常說他傻。他說:“人在做,天在看。我憑著良心行醫(yī),問心無愧就行了?!?br />
本來,他將老孫頭的400元打入賬戶就算完事,可是他一打聽發(fā)現(xiàn)這對老夫妻很可憐,他隱隱感覺眼前這位老人就是幾十年前救過母親和自己的那個青年。
五
四十年前,母親抱著劉順風去外婆家,經(jīng)過一座獨木橋時,腳下一滑,跌落水中,可憐母親不會游泳,此時正在附近干活的孫大力(年輕時的老孫頭)連衣服都沒有脫直接跳進了十一月冰冷的河水里,將母子倆救了上來,然后燃起一堆火烘干了母子倆衣服后,他便要悄悄地離開,被劉順風的母親叫住,問恩人姓什么,他只說叫孫大牛。劉順風當時只有三歲,對孫大力當然沒有任何印象,但是他的母親在臨終前反復囑咐一定要找到恩人,可是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恩人的消息。當時,其實孫大力沒有說真話,這個孫大牛是他隨便編的一個名字。
劉順風在患者信息欄看到老孫頭相關(guān)信息后,感覺孫大力就是孫大牛,至少和他是有關(guān)系的。劉順風打算等老人的妻子病好之后再問,沒想到老孫頭這一抱一跪,讓劉主任更加相信眼前這位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問,果然沒錯,當時就是他救了劉順風母子倆。
“孫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這點小事算什么呢?”劉順風撲通一聲給老孫頭跪下了。
一樓繳費大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現(xiàn)實生活中,象孫老頭這樣的家庭,確實也存在,家里的積蓄,都被不爭氣的兒女耗光了,老了靠不住兒女,有事,都得自己擔著。
所幸,最后孫老頭遇到了好心的醫(yī)生,不但沒有收取他送給的禮金,相反,還幫他解決了燃眉之急,讓事態(tài)發(fā)展到戲劇性。
天無絕人之路啊,孫老頭因年輕時做了好事積了德,讓他最后得到了好報,這樣的結(jié)果是皆大歡喜的,蠻好!
人物形象飽滿,情節(jié)推進有條有理,欣賞佳作。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