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嫂坐在屋里，看著冷冷清清的家，覺得特別孤獨。這兩年村子拆遷傳得沸沸揚揚，為了多要點賠償，院子加頂與房子成為一體，被鋼筋水泥封閉起來，一點陽光看不見，白天屋里不開燈黑洞洞的，一旦陰雨天黑天白天都分不清，這樣的環(huán)境讓三嫂更加煩悶，再加上新冠疫情年前年后村里接連去世了幾個人，她多疑的心理病更加嚴重，總感到死亡說不定哪天就輪到她頭上，看誰都不順眼，吵得丈夫兒子不敢照面，兒媳婦翠翠受不了，初二就帶著倆孩子回了娘家，元宵節(jié)也沒回來過。
　　 三嫂丈夫姓楊，排行第三，按照鄉(xiāng)鄰稱呼，同輩人都叫她“三嫂”。三嫂五十多歲，個子高高的，也許是多年服藥的原因微微有點發(fā)福，前些年三哥在建筑工地打工，三嫂種著二畝地，日子還過得去，后來三嫂迷上耶穌教，一次感冒發(fā)燒，整個人燙的像個火炭，她不打針不吃藥，祈禱主保佑她早日康復，燒了兩天人幾乎昏迷，三哥嚇壞了瞞著她打了120，出院后留下心臟病和頭疼的病根，那次以后三嫂好像和醫(yī)院結(jié)了緣，一年總要進三兩次醫(yī)院，這些年三哥掙得錢大部分都送進了醫(yī)院，三嫂越來越煩悶，性格越來越乖戾，時不時發(fā)脾氣，弄得全家人心惶惶。
　　 三嫂只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楊爍”，如今楊爍長大成人，成家有了兩個孩子，國家生育政策放開，三嫂還想讓兒媳婦生個孫女，翠翠因為生了兩個兒子壓力大郁悶，忍不住和婆婆懟：“你天天泡在湯藥里，哪有錢養(yǎng)孩子。”
　　 一句話噎得三嫂張口結(jié)舌。
　　 前幾天三嫂新冠陽了住了幾天院，想去看看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今天吃過早飯上班，處理完手頭的工作，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決定去她家走走。剛走到三嫂家的巷口，遠遠聽見三嫂和兒子楊爍地爭吵聲，我在門外聽了一會明白了，三嫂想去市里醫(yī)院查病。剛出院兩天又要查病，楊爍有點不耐煩了：“查什么查，你是閑的，心病。”
　　 三嫂聽兒子這樣說，也生氣了：“我閑的？我還天天給你們看孩子，洗衣服做飯，我閑的，你說這話虧心不？”
　　 楊爍一看媽媽要火趕緊溜，他知道媽媽的脾氣，只要在家里，她嘮嘮叨叨不說個天昏地暗不算完。他走出大門，抬頭看見我高興了，楊爍雖然生氣，也擔心媽媽氣出好和歹，央求我進去陪媽媽一會，我訓斥了楊爍幾句，走進三嫂家的大門。
　　 三嫂正氣得呼呼直喘，看見我進來，連忙拉我坐到沙發(fā)上，沒等我開口，就鼻子一把淚一把的給我訴起苦來：“小妹啊，他是心疼錢啊，你三哥沒發(fā)工資，這次住院用了他兩千塊錢，我出院這幾天他就問我要，媳婦也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不孝順啊?！?br />　　 我岔開話題，詢問她的身體情況，她還是拐彎抹角回到家庭瑣事上來，聊起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啰啰嗦嗦，我實在沒有耐心聽下去，坐了一會，我借口辦公室有事就走了。
　　
　　 二
　　 說實話，對三嫂我不知道怎樣評價，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一個可悲可憐的人物。我是出嫁回村落戶的閨女，從小在村里長大，叫三嫂的公公婆婆大叔大嬸，我家和大叔家相隔不遠，和大叔的女兒蓮子同齡，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直到她出嫁我們才分開。三嫂剛嫁過來的時候，每次我去三嫂都熱情地打招呼，她給我的印象很好，開朗熱情，不像別的新媳婦那樣怕見生人。三嫂說：“往后就一村人了，低頭不見抬頭見，怕什么?！?br />　　 三嫂很能干，過門沒幾天就下地干活，她比三哥高半頭，看到她苗條的身材高出三哥半頭，有人開玩笑說，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三嫂滿不在乎，她喜歡三哥是老實人。三哥的確老實，老實地有點讓人心酸，三嫂說啥是啥，他從來不敢更改，也正是三哥的忍讓和懦弱，助長了三嫂很多壞毛病，讓我對她的印象越來越差。
　　 三嫂剛結(jié)婚幾個月婆媳關(guān)系很好，漸漸地變了，原因是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大哥二哥都是獨門獨院，唯獨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心里不舒服，偏偏村里有規(guī)定，最小的兒子不能享受宅基地，就要和父母一起住老宅，為此，三嫂經(jīng)常找茬和婆婆吵架，大叔大嬸雖然生氣也無可奈何，只能裝聾作啞讓著她。
　　 我們村是個城郊村，和縣城相距一公里，村子三面環(huán)水，沿河都是菜園，種菜賣菜是很多家庭的一大收入。那時候縣城的人幾乎都愛吃我們村子的菜，說我們村的菜河水澆灌，菜質(zhì)干凈，只要報出我們村的名字，保證你的菜一掃而空。大叔是村里有數(shù)的種菜高手，他和三嬸種著半畝菜園，靠著賣菜建起兩個院落，娶進了三個兒媳婦，村里人談起大叔大嬸都豎大拇指。
　　 三
　　 那天大叔進城賣菜沒回來，吃過早飯，大嬸正在洗碗，打算收拾完去菜園子澆芹菜，芹菜是水菜，幾乎天天澆水。三嫂因為房子的事情心情不好，又開始找茬，罵丈夫無能，越說聲音越高，大嬸性格內(nèi)向，為了家庭和睦，從來不多說話，這次終于激怒了老實人的火氣，她和兒媳婦理論起來。婆媳倆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厲害，三哥感冒沒去工地，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聽到媳婦和母親吵起來，連忙出來勸架，剛說了媳婦一句，被媳婦推到一邊，他也不敢說母親，只好唯唯諾諾躲進屋里。大嬸看到兒子猥瑣的樣子心軟了，她挑起水筲準備去菜園，三嫂一看婆婆要走，猛地拽著擔子搡了一下，大嬸沒防備一踉蹌倒在地上，接著呻吟起來，三嫂順手把擔子扔到婆婆的身上，大嬸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三哥聽到母親的聲音趕忙出來，一看母親倒在地上，剛想攙扶母親，被妻子拉進屋里，大嬸的呻吟聲引來了鄰居，幾個人跑進院子，看見地上的大嬸疼得臉色蠟黃，大家嚇壞了，趕緊找來地排車，小心翼翼地把大嬸抬到車上，在鄰居們的呵斥下三哥不敢再躲，拉著車向城里走。
　　 大嬸兩根肋骨骨折，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回家靜養(yǎng)，大叔雖然氣憤，但是作為公公又能說什么。為了婆媳和睦，大叔問過村里領(lǐng)導，在自己的菜園里建起一間大約二十平米的小房子，老兩口搬了進去，從此，婆媳間的戰(zhàn)爭才結(jié)束。
　　 也許這次三嫂也感覺做的過分，良心受到譴責，很久躲著公公婆婆，幾個月后，三嫂生了兒子楊爍，有了孩子調(diào)劑，婆媳間的的關(guān)系漸漸緩和了。
　　 生完孩子，三嫂的身體越來越差，她懷疑這是老天對她不孝地懲罰，慢慢地心里陰影越來越大，經(jīng)常做噩夢，每天處在恐懼之中。那時候信奉耶穌之風正盛，村里很多身體不好的村民都信奉耶穌，說信教可以百病全消。她加入信教大軍，也許心理作用，她真的感覺身體好了也不再恐懼了，很快她就成了耶穌教的忠實信徒。耶穌教星期天聚會，每個星期天她都會風雨無阻，抱著兒子去幾公里外的教堂聚會聽課，后來嫌兒子哭鬧，就把孩子放在家里，三哥敢怒不敢言，他要去工地干活，只能把兒子給母親照看。楊爍沒有奶吃，餓得哭鬧不止，大嬸沒辦法，燉雞蛋，做面糊糊喂孫子，小楊爍不愿吃，一個勁地哭，眼巴巴地看著奶奶。大嬸拿出錢讓大叔去城里買了奶瓶奶粉，一袋奶粉二十多元，對兩個老人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支，雖然心疼錢，但看著孫子吃飽睡著了，大嬸還是高興。晚上楊爍開始拉肚子，醫(yī)生說可能是奶粉和母乳混合食用的原因，孩子小不適應(yīng)造成的。三嫂心里不樂意，為了不耽擱聚會，她竟然沒有吱聲。既然兒子喝奶粉，她干脆給兒子斷了奶，小楊爍只喝奶粉，果然不再拉肚子，三嫂放心了。從此，三嫂安心跟著講師到處去聽課，把兒子完全扔給了婆婆，三哥生氣也無奈，只能任由她去。因為三嫂聚會花錢多了，再加上兒子的奶粉錢和日常開銷，三哥每月三十塊錢工錢經(jīng)常是入不敷出，大嬸總是偷偷摸摸地接濟一下小兒子，為此大兒媳二兒媳妯娌倆背后沒少說話，大嬸只當沒聽見。
　　 楊爍長大了，大叔大嬸也老了，幾年時間，兩個老人先后去世。三嫂遵守教規(guī)公公婆婆的喪事竟然沒有參加，三哥也不敢責怪他，這件事又成了村里的一大新聞，人們茶余飯后討論了很長時間才淡去。
　　
　　 四
　　 楊爍到了就該成家的年紀，因為三嫂的作為，沒有人給楊爍提親，三嫂一點也不著急，有一天，三嫂突然宣布，五一娶兒媳婦，人們感覺突然，以為她說笑，一天傍晚，楊爍帶著一個漂亮女孩回來，女孩坐在楊爍的電瓶車后座上，兩個人有說有笑，看的鄰院五姐一愣一愣的，真沒想到楊爍找了這么漂亮的媳婦。
　　 女孩叫“翠翠”，家住大山里，她和楊爍在企業(yè)打工認識，楊爍長得帥，雖然家庭不富裕，翠翠貪圖城里生活，楊爍又懂得討女孩歡心，對她體貼入微，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兩家大人見過面，既然孩子同意，大人沒意見，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三嫂家經(jīng)濟不寬裕，翠翠也沒要彩禮，訂婚只象征性地買了兩身衣服，比起當下萬里挑一外加三金的高額彩禮，三嫂高興，幾乎沒花錢就把兒媳婦娶進門。人們都羨慕三嫂娶了一個省事的兒媳婦，說三嫂命好，三嫂聽了也高興。
　　 翠翠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接連給三嫂生了兩個孫子，更讓三嫂高興得合不攏嘴，三哥歲數(shù)大了，工地上的體力活干不了了，就去了一個小區(qū)做了保安，楊爍和翠翠在一家企業(yè)打工，雖然掙錢不多也餓不著，天天早出晚歸，看到同齡人一個個買了轎車，她和楊爍依舊騎著電瓶車，心里更加不痛快，特別是年輕媳婦們湊在一起，比車比房比公婆，翠翠一無是處，感覺比別人矮半截，早知道這樣不會嫁給楊爍，每當同伴們談起家事，她就悄悄躲開，回來就和楊爍吵，楊爍心里有火，免不了和媽媽吵，三嫂自感虧欠兒子媳婦，心情越來越差，聚會也減少了。
　　 因為沒有房子，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翠翠嘴里不說心里不痛快，經(jīng)常回娘家，帶著倆兒子一住就半個月，楊爍也奔老婆孩子去，三嫂生氣也無奈，誰讓自己買不起樓房呢？
　　 房子產(chǎn)生的矛盾讓三嫂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她憂郁，苦惱，不愿和鄰居們來往，變得自閉孤獨，看著村里越來越的的二層樓房，越來越多的小轎車，再看看自家院子，還是那棟老房子，像只丑小鴨蜷縮在那里，她又羨慕又嫉妒，卻無力改變。
　　 前院的燈亮了，那是洪梅的家，洪梅和三嫂是姨姊妹，當年三嫂做媒把表妹嫁給了金華，金華聰明，在工地攬一些小活，他看到做樓頂防水的人很少，于是專業(yè)干起防水。當他看到三哥生活拮據(jù)，想幫他一把，就邀請三哥和他一起干，那時候三嫂信教正癡迷，死活不同意，三哥不敢違背她，找洪梅幫忙，洪梅沒勸通表姐還得罪了她，三嫂幾年不和表妹說話，一直到了楊爍結(jié)婚時姐妹倆才來往。這幾年金華夫妻倆的生意越做越大，承攬的工程越來越多，手下百十號工人做工。錢掙多了，給兩個兒子在縣城先后買了樓房買了轎車，有了四個孫子孫女，成了同齡人羨慕的對象。翠翠聽丈夫說過事情的過往，經(jīng)常拿話擠兌婆婆，三嫂生氣也沒辦法，事實擺在那里，誰讓當年自己太固執(zhí)呢，怨不得兒媳婦抱怨。
　　 看著表妹家氣派的小洋樓，一種失落襲上心頭，如果自己不癡迷耶穌，聽從表妹的建議和他夫妻倆一起干，自己的人生一定會改寫，身體不會這么查，生活不會這么拮據(jù)，也會給兒子買上樓房，也和表妹一樣開著小轎車兜風，帶著孫子去旅游。
　　
　　 五
　　 假如，假如，人生沒有假如，時光也不會重來，人生已近暮年，一切的一切已無力改變。如今她沒有太多的奢求，只希望兒子不再抱怨，翠翠帶著孫子回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她呆呆看著天上越來越多的星星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