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憨人(小說)
一
憨人的憨是有目共睹的。
憨人有一米八的個頭,寬肩,長腿,走路卻是跨腿擺臂的慢鏡頭。怎么形容這一慢鏡頭呢?見過因信號不好卡殼而遲緩慢進(jìn)的畫面吧?憨人的步幅就是那個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沒有機器人走路般的卡頓。他的步態(tài)是流暢的,但又不似女人那般扶風(fēng)擺柳。也確實不能有那種姿態(tài)呢!你想啊,如果一個人高馬大的莊稼漢,真像個女人般走路扭腰擺胯的,那成什么行款?那不是叫人膈應(yīng)嗎?但憨人走路的姿勢也著實讓人不敢恭維,不過,他那長臂長腿的劃動在人群里還是格外醒目的。只是,這一醒目并非什么好事。
那天憨人在市場就被人捉住了,捉住他的是一個賣菜的老婦人。老婦人緊緊揪住憨人的衣擺,還沒開言就打了哭腔:“你怎么下得去手哇?我賣一天才守得二三十元的菜錢,你竟然拿一個假一百來哄我?”
憨人目瞪口呆,云里霧里地回不過神。他失神地望了老婦人好一陣,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沒買菜呀?”
“就是你,就是你!”老婦人生怕憨人逃脫一般,揪著衣擺的手更緊了,她揚起另外的一只手,那里捏著一張紅艷艷的百元票子。
憨人驚慌極了,四處張望,欲尋求救星一般?!拔遥疫@是空著兩手的呀?”他終于憋出了一句話,臉已經(jīng)紅得像關(guān)老爺。
“誰曉得你把菜藏哪里了?我認(rèn)得你的衣服,還有你這樣走路慢慢吞吞的樣子?!崩蠇D人言之鑿鑿地說,“就是你,不會錯!大家都給評評理,評評理哈!你們都來看看,這么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欺騙我這個老婆子……”
“這真是張假錢?”涌過來的人群里有道聲音問。
“我哪曉得呀?我就想著多賣一把菜,我找了九十七元給他呀!要不是旁邊有好心人提醒讓我把錢看清楚,我還不曉得這錢有問題呀!”老婦人一邊說一邊把錢遞給那問話的人。
“這錢……”那人不敢確定真假,“這么嶄新的票子只怕得驗鈔筆來驗一驗?zāi)?!?br />
“我,我……”憨人很想說他荷包里根本沒有九十七塊的零錢,他甚至想把荷包翻轉(zhuǎn)過來給老婦人看看??扇绻蠇D人又說他藏在了別處,他該咋辦呢?
有熱心人已經(jīng)鑒定了鈔票的真假,所有的目光一下子投射到憨人身上。
“換一張錢得了,別在這里阻礙交通?!庇腥撕鹆艘簧ぷ?。
“這是有多缺德呢,欺騙老年人。”又有聲音說。
憨人越發(fā)不知所措起來,他不敢碰撞任何人的目光。他感覺自己全身火熱,那里有被灼傷的疼痛。他為難地轉(zhuǎn)動著身子,被網(wǎng)住的困獸一般。
“還不換一張!”不知誰十分有力感地喊了一聲。憨人嚇得一哆嗦,手伸進(jìn)褲兜,鬼使神差摸出一張毛爺爺來。
二
“你給我買的毛線呢?毛線呢??。俊迸藲鈶嵉刭|(zhì)問憨人,“你有錢換假錢,你沒錢買毛線呀?你多能耐呀,你活雷鋒??!”就連毛細(xì)血管里都填滿了憤怒的女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拿出渾身解數(shù)來譏諷憨人了。她要刺激他,要把他刺激出幾分男人氣來,但憨人還是那個憨人。他就是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垂著頭,十足足的一個做錯事的娃子模樣。
“唉——”女人挫敗地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去收拾被她摔得滿地都是的物件。
村人都曉得了憨人被訛的事?;钤撍挥灒≌l讓他憨人那天手里剛巧就有那一百塊錢呢!憨人手里幾時有超過十元的鈔票的?偏偏那天他就有一百元錢!那是他女人讓他去買兩斤毛線為娃們織毛衣的錢。你說你買毛線就買毛線嘛,干嘛要去逛菜市場呢?所以說,活該他憨人倒霉!憨人就是憨人!
后來,憨人給隔壁鄉(xiāng)鄰四野供應(yīng)蜂窩煤時,有人遞百元整鈔讓他找零,總會加上一句:“錢看好哈,過手了我就不認(rèn)的?!?br />
憨人就笑。他一邊找零一邊說:“我要不是看她是個老人家,又哭得鼻涕眼淚流的,確實造業(yè)(注:造業(yè),方言,可憐。),才不會……”
“才不會么樣?”那人仿佛把憨人的骨頭縫都看透了一般,“你還有能耐脫身,有膽子不賠錢?”
“我,我,……”憨人欲言又止,不知是因為覺得說不清呢,還是覺得不值得辯駁。
三
憨人的女人跟別人跑了后,家里就余下了三條光棍。女人還算有點良心,走之前在枕頭下壓了一千元錢。十八歲和十六歲的兒子出門打工去了,憨人從枕頭下的一千元錢里拿出八百元買了一頭黑瘦的騾子,開始了拉板車販賣蜂窩煤的生意。
人們都說憨人的女人遲早會跑。那女人,眉眼里有股狐貍味,皮膚又那么白,憨人怎么守得住?可是這女人也不能撿個男人就跟著跑?。窟€是個有婦之夫,還是憨人的堂叔伯兄弟,他們處對象的時候那男人還跟憨人一起走過親爺吃過雞蛋。都說朋友妻不可戲,這還既是朋友又是兄弟的女人吶!哎,這世上有些事啊,如何說得清呢?
有人說憨人就是憨,苗頭早就有,他就是看不見。說你沒瞧見那男人身上的毛衣嗎?和女人手里織的毛衣一個樣。女人手里的毛衣沒有了,那男人身上卻多了一件一模一樣的。那男人的女人找憨人鬧過,可那不是造了憨人的業(yè)嗎?憨人自己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又何來一個說法去給那女人呢?
憨人每天天一麻亮就吆喝著他的騾子去鎮(zhèn)上。到鎮(zhèn)上有三十多里的路程。這三十多里的路程里,騾子在前頭不聲不響地走,憨人就坐在車頭找事做——看看墨藍(lán)的天空,數(shù)數(shù)稀稀拉拉的星子,看西沉淡白的月,也看東邊騰出的一撇紅暈。也有時他啥也不看,只閉目打瞌睡,讓自己的呼吸與騾子的鼻息打成一片。
人們都喜歡買憨人送的蜂窩煤。
人問:“幾多錢一個呀?”
“別人五角,我便宜兩分。”憨人說。
“別人還不是四毛八?”
“你,你去問問,看誰賣這個價?”
“算了算了,四毛八就四毛八?!比苏f,“是蔡家煤?”
“王家的?!焙┤苏f。
“真是王家的?”人質(zhì)疑。
“騙你我是……”憨人要發(fā)誓賭咒了。
“來五十個!”人說。
“一百個吧,一百個好算賬。天天都要燒的?!焙┤穗y得的口齒伶俐一回。
一趟兩趟交易之后,人們知道了憨人只賣王家的煤,并且總比那些煤販子便宜個一分兩分。他們心里都明鏡似的知道,鎮(zhèn)上就兩家做蜂窩煤的,蔡家的比王家的便宜,王家的比蔡家的好燒。憨人只販王家的煤卻賣蔡家的價。
賣煤炭雖說是小贏小利的賺頭,但日日朝朝下來,憨人也有了些累積。他的累積直接反映在他的房子面積上。
憨人開始擴建他的房子了。先是掀了布瓦屋頂加蓋預(yù)制板——有人疑問過這種加蓋的安全性,可憨人的妹夫是瓦匠,他說不能多加,加一層是不打緊的。再后來憨人就開始圈圍墻。兩米多高的圍墻圈得極為壯觀,村人說這怎么也超過一千方的面積。村人很不理解憨人的做派,打趣說:“你修這大的圍墻干嘛呢?是要養(yǎng)一堆的貓貓狗狗和你做伴嗎?還是你就準(zhǔn)備養(yǎng)騾子,大騾子生小騾子,小騾子生小小騾子?!?br />
憨人不做聲,只是笑。他還在默默地擴建——倚著圍墻蓋出一長棟的平房來,在圍墻上開出一個入口,裝上兩扇結(jié)實的大鐵門,仿佛有許多金銀財寶怕被偷去一般的架勢。
憨人請師傅安裝大鐵門的那天,那個男人的女人來找他。那女人說那男人得了嚴(yán)重的腎病,說她的娃子處了朋友要結(jié)婚沒有彩禮錢。憨人搓著一雙大手在鐵門前來來回回地踱步,那副焦躁、愁悶的模樣讓裝門師傅都擔(dān)心他是否還有經(jīng)濟能力去付門錢。
“這,這么辦呢?早,早些時來說我還能抽出幾個,這時候……”憨人低喃著,苦惱地望了幾望他的鐵門,望得那裝門師傅內(nèi)心越發(fā)忐忑。
“得幾多錢?”終于,憨人問那女人。
“???”女人一副恍惚的模樣。
“彩禮?”憨人又問。
“五萬。”女人說,“五萬拿不出來,三萬肯定是逃不脫的。”
“娃子結(jié)婚是喜事?!焙┤苏f。
女人不曉得她該不該接言,該怎么接言了。誰不知道是喜事呢?但倘若辦不成……
“等等吧!”憨人說,“給我三天時間?!?br />
四
憨人這一生養(yǎng)了兩個男娃子,卻操辦了三場婚事。其間,是包括那女人的娃子的。憨人的娃們雖然沒有了母親的照拂,但格外志氣。他們走進(jìn)城里,從體力活做到技術(shù)活。從提灰桶干搬運到學(xué)汽修學(xué)縫紉。他們生活節(jié)儉,自己積蓄,一步一個腳印。憨人打電話跟他們說了那女人娃兒的婚事,他們二話不說,五萬塊錢就到了憨人的賬上。憨人請來村支書,三人對六面寫下字據(jù),達(dá)成協(xié)議,一場婚禮終得以如期舉行。
憨人說:“書記,錢啥時還都行,不急?!?br />
書記對那女人說:“那可不能久拖著,這是多厚的一份情義呀!咱可不能對不起人家?!?br />
那女人點頭如搗蒜,眼淚不住地往下淌。
那男人沒來參加自己娃子的婚禮,憨人卻去坐了席,喝了酒,臉又紅得像個關(guān)公樣,不曉得是酒精的作用呢,還是打心底漾起的喜氣。
那男人在病魔手里并沒有掙扎多久,就躺在匣子里被女人帶回了家,這一帶,在村里帶出了不小的波瀾。
死去的人總歸死去,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個大活人咋會跟死人計較呢?到底是一條根上長出的枝杈,兄弟至死是兄弟。憨人啥也不說。他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個兒口拙舌笨,結(jié)結(jié)巴巴,就算正兒八經(jīng)的,也說不了幾句上得了臺面的抻妥話。說不好就不說,多說多錯。他只想帶著他的娃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他的兄弟給他娃兒的叔輩,辦全一場喪事,讓逝者入土為安。
憨人又來找支書。憨人說:“要,要錢,我,我出錢,要力,我,我出力。書記呀,你,你就看著辦,辦圓滿就成?!?br />
“這都不是問題?!睍浾f,“關(guān)鍵是人往哪里安置?!?br />
“人?”憨人問。
“對。人,女人!”書記強調(diào)著。
憨人明白了書記的所指,粗糙的十指交纏著拉扯了好一陣,低著頭發(fā)出了蚊蚋一樣的聲音:“隨,隨便她。”
“隨便她?”書記問。
“隨便她?!焙┤丝隙ǖ鼗卮稹?br />
女人又住進(jìn)了她曾經(jīng)的家。
村人說那哪里是她的家,那明明是憨人自個兒的。說那時節(jié)女人在時有樓房嗎?有院墻嗎?還有這服裝加工廠,這棋牌室,哪一點是女人的?說這女人,會挑日子呀,這時候回來,就是享福的,享憨人的福。說這憨人就是憨人哪,沒一點尿性,一生都是個熊熊樣,哪有好馬去吃回頭草的?
也有人說公道話。說服裝廠是憨人二娃的產(chǎn)業(yè),二娃也是女人的二娃,女人享二娃的福,理所當(dāng)然。
又有人氣不過,說哪有姆媽這樣享娃子的福的。娃子小時撒手不管,自己老了又涎著臉來指靠娃子。
也有人說,說來說去都是別人的家事,你管她該不該,理不理所當(dāng)然呢?別個憨人沒說啥,娃子沒說啥,就行了。你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管得寬呢!
不過,再怎么說再怎么論,村人們該去憨人家的棋牌室照樣去,去了看見女人還是會不咸不淡地招呼那么一句“洗衣呀”、“織毛衣呀”之類??傊强匆娕嗽谧錾毒驼f一句啥,以示接納和認(rèn)可,雖然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愿。
當(dāng)然,三缺一的時候村人仍會直喚憨人來湊腳。
有人霎眼嘻嘻竊笑,說:“憨人只怕不能像以往那般直爽啦,管頭回來了還能那么自由?”
“她有資格管嗎?憨人還會服她?切!”旋即有人表示不屑。
話音才落,就見憨人擺腳擺手地過來了:“來,來。”
某天,憨人突然鄭重其事誠誠懇懇地挽留整個棋牌室的村人,說是女人的意思。說女人以前跟人學(xué)過廚藝算得半拉子廚師,說要好好做幾個菜出來,請大家和支書一起吃個飯。
這是一場極為熱鬧的聚餐。肉酒肉飯之間,推杯換盞之間,不覺得話多,笑多起來。還系著圍裙的女人來桌邊敬酒,一副溫順的模樣。大家都夸贊她的手藝了得,做的菜花樣多味道好,色香味樣樣齊全。說憨人有憨福。
“說起憨福這件事,我得舉個例子?!毕g一人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整個屋子一下子安靜起來,“這件事嫂子可是肯定不曉得的?!?br />
“那天我們四人打麻將,中途憨哥去上廁所,他怕我們看他的牌,就順走一張。你猜怎么著?”那人賣了個關(guān)子。
“怎么著?”女人問。
“我們仨都看了憨哥的牌,發(fā)現(xiàn)他已聽牌,在單吊。我們就想捉弄他,在已經(jīng)打出的三張白板中抽一張扣在牌墩上?!蹦侨苏f,“你想啊,統(tǒng)共四張白板,已經(jīng)打出三張,任誰也不會拿著第四張單吊的。”
“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憨哥回來,從從容容坐下,慢吞吞地伸出手摸牌。你們都曉得,他那大手,一個指腹就能把整顆麻將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擋住。我們就都憋著笑,只等憨哥在指頭上一點點展露出白板來。哪曾想……”
“哪曾想什么?”
“哪曾想我們就聽見了一聲巨響。憨哥把麻將往桌上一拍,胡了!他拿白板吊白板呢!”
哈哈哈哈哈。屋子里炸出一層聲浪。
“你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么?”和眾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支書說,“腳大江山穩(wěn),手大掌乾坤。你們看看,憨哥的家可不是被他掌握得穩(wěn)穩(wěn)的嗎?”
憨人呵呵地笑了。
2023.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