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母親的病情加重了，要我回去，可我總是說我手里的工作沒有忙完，我只要事情辦完了就會立即回家。妹妹說，母親在等我。我一直以為母親還是向往常一樣，還會等我回去說說話，嘮嘮家常，說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妹妹后來說，母親在等我給她買藥，她一直相信她的兒子，雖然不是醫(yī)生，但相信我買的藥一定會治好她的病。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病已經不行了，但還是相信我。
　　 我需要上網課，我還要安牙齒，說來好像是“頭等大事”，但我卻忽略了母親對我的盼望。當我來到她病床前時，我看到了奄奄一息，瘦骨嶙峋的母親。那時，母親已經神志不清了，舌頭都短了一截，大多數時間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只有拉住母親的手飲泣。母親頓時清醒了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說，遲了！就張開一雙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她實在太疲倦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內心煎熬著，我為我的遲到而感到無限的內疚。我只有陪在母親的身邊，讓她感受到她這個不孝兒子的存在。
　　 家人們要我照著他們“日?！狈處滋炷赣H。我感到，母親活著非常艱難。大小便已經失禁，喝上三口水都會嗆。我猜想，母親還是染上了新冠，一直咳嗽不停。不論吃上什么藥都不見效?？煽乖瓬y試卻是陰性。我堅持給她吃藥。母親搖搖頭說，她不想吃藥。我哄她說，你只要吃下藥，你的病就會好起來，等過了年，就能出了屋出去曬太陽。母親終于答應了，吃了藥。
　　 我是親眼看到母親是怎樣與死神抗爭的，又是怎樣走向死亡的。母親一天天瘦弱下去，連睜開眼睛都覺得困難，她成天閉著眼睛。但她全身疼痛。她不停地哀叫著，真讓我們心如刀絞。一會兒腳桿疼，一會兒手疼，一會兒背疼，一會兒又肚子疼。我們只有給她“按摩”，暫時給她緩解些許痛苦。不一會兒，她又哼了起來。病房里又充滿憂郁而窒息的空氣。
　　 有幾天，母親感到身上發(fā)熱，用她孱弱的手掀開被子，扯開衣服，我們忙給她蓋上，可她就是不聽。她一邊掀著被褥，一邊在劇烈地咳嗽。我們真是沒有辦法可想。我到了鎮(zhèn)上醫(yī)院醫(yī)生那里咨詢，說這是“瀕死癥狀”，我吃了一驚，問怎么辦，不能讓母親受著這樣的痛苦。醫(yī)生說，只有給她吃冷凍西瓜，或用冰塊敷。我想，我母親是多么痛苦啊。
　　 我于是在赤腳醫(yī)生姑父那里找到了兩個冰塊，回家給母親敷上，果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熱過之后，母親又叫著“冷”。我們于是給她蓋上了被子，她還是喊著冷。我掀開她的衣服一看，妹妹給她換了衣服，卻沒有穿上貼身的秋衣，身上空蕩蕩地穿著僵硬的襯衣。我于是給她換上了我自己帶上的含有毛質的秋衣，過了一會兒，母親安靜了下來，少有的“香甜”地睡去。
　　 母親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我真的體會了那個成語的深刻含義。這個成語就是“如坐針氈”。這時的母親已經無法抗爭了，只有等待生命的最后盡頭。人的生命是多么偉大與崇高，人的生命又是多么渺小和痛苦。人生而痛苦，人死亦痛苦。母親不停地哼叫著，全身發(fā)出死亡的氣息。那是一種令人難聞、“作嘔”而又恐懼的氣息。如一堆重重的黑云壓在了小小的屋內，令人喘不氣來。母親不停叫我們給她翻身。幾乎間隔一分鐘，幾分鐘，甚至幾秒。最后，我們所有人都累了。我們已經無法滿足她所有的“愿望和要求”。我們只有在我們認為可以的情況下給她翻身。我們是多么的無情啊，又是多么的無奈！
　　 我們就這樣成天守著母親，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母親在死亡邊緣掙扎著，痛苦著，我們也一樣與她熬著。我們知道母親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我們看著她這樣痛苦，都希望她早點解脫。我們絕沒有不想護理她而讓我們自己解脫。我們無法忍受看著她那樣以孱弱之軀去抵抗強大的死亡的力量而受到的痛苦。痛苦只有通過死亡來解除。人世間一切諸如名利，璀璨，鮮花，一切都是云煙。唯有死亡才能抹平世間的一切。高山和低谷，貧困與富貴。母親在等待著那璀璨而痛苦的結束。
　　 2023年一月二十四日（農歷兔年正月初三），注定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早上起來兩個守夜的妹妹相繼離開，都說過年家里事忙。不一會兒，就只剩下我與父親了。我們照著往常的日子，給母親喝水，吃藥。中午給母親吃了幾羹匙米糊糊。傍晚，我們煮了面吃。忽然母親睜開眼睛，對父親說，你們?yōu)槭裁床唤o我吃，要餓死我么？父親也笑了，你想吃飯？因為有好幾天，母親都不想吃飯，也吃不下飯。我們父子兩個都高興起來，我們吃完飯就給母親煮了一碗玉米糊糊。這天，母親居然把一碗飯吃完了。我想，照此下去，母親可能就有好轉。飯吃完之后，就安靜地躺了下去，沒有再哼叫一聲。
　　 因為要守夜，我于是上樓去迷糊了一會兒?？蔁o論怎樣我就是睡不著。腦子里木木的，就是睡不著。到晚上十點左右，我就下樓鋪設床被準備為母親守夜。這時，弟弟帶著酒氣走了進來，聲言讓我去休息他來守上半夜。我回答說這一整天沒有人守，已經快到下半夜了，還是我自己守。弟弟不服，就與我大吵起來。他幾乎沖到了我的面前對我動手了。幸虧侄兒聞聲過來按住了我。弟弟已經一把拉開大門，跳到了門外的院壩里，口中還叫道，出來我給你摔跤。我頓時又急又氣，作為家中長子，實在是沒有“權力”和“威信”，大家都不聽我的話，自行其道，事后又相互埋怨。侄兒一個激靈，跑到他婆婆的床前，又跳回來，喊道，婆婆完了，你們還在吵？
　　 我們進去時候，只看到了母親慘白的臉頰和張開的只有大牙的干癟的嘴。母親早沒有了氣息。母親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們無法知道。是她安靜地走的，還是聽到了我們吵架而走的？我一想到沒有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而內疚，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又為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而與弟弟發(fā)生沖突而致母親生氣，我便放聲痛苦起來。我感到無限的自責！
　　 我對于母親的生病和逝世總是“遲”了。我有說不出的悲哀，我也有道不盡的自責。母親若地下有靈，原諒我的“遲”吧。要是我有上天那樣的先知先覺，我一定不會有“遲”的行為。
　　 母親，你用生命又給我上了一課。
　　
　　 二
　　 蒼天有眼，落霞無情，金烏西墜，黑暗將籠罩大地，將我最摯愛的母親吞沒！母親將變成一葉黑色孤舟，穿過無限漫長而又漫長的時空隧道，漸行漸遠，飄向了金碧輝煌、天光燦爛的九天云霄。我再也見不到母親慈祥的容顏了，我再也聽不見母親在青杠梁親切呼喚我的聲音了。
　　 在我朦朧的淚眼里，人們說母親與世悄然長辭了，我不相信！天地、河流、太陽和月亮，誰都不會相信，我親愛的母親就這樣與我們永別了。這是怎樣的悲痛??！這是亂箭穿心的疼痛！這是利刃劈胸的疼痛！這是巨炮轟炸的疼痛！但人生無常，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人世間最悲痛的事實。母親啊，你此時正走在何方？你前面有星辰大海嗎？你前面有坦途大道嗎？我多么想再扶你一把，讓你減少些許痛苦，請原諒兒子的不孝，沒有?；貋砜茨?，沒有給你端過多少湯藥，沒有給你買過幾身新衣服。母親啊，原諒兒子吧，來世我再做你的兒子，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你！
　　 母親最疼愛我，家里有好吃的，總是讓我先吃好吃飽，我從小就最愛吃煎菜子，每逢我上學回來，母親總在低矮的灶頭上給我炕幾個脆生生的煎菜子；小時候，家里很少白米，母親就在蒸紅苕的鍋里給我蒸一碗白米干飯，那香甜的味道真讓我終生難忘，現在都縈回在腦際。每當我從外地讀書回家，半夜里，母親總是坐在我的床前守候到半夜，虛寒煦暖，給我釘紐扣，給我縫褲腳，給我捉虱子。她總是對我說，我們家窮，只有讀書才有前途。每當我把一周節(jié)約的兩角錢交還給她時，只見她的眼角掛滿了淚花，說你真是個董事的好孩子！
　　 我們母子連心，我快樂她就快樂，我痛苦她就痛苦，我痛苦她就在灶屋里暗自落淚。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是三次落榜，那時，我?guī)缀鯇ι畛錆M了絕望?？擅恳淮味际嵌际悄赣H再窗前撫摸著我的頭安慰我，鼓勵我。母親沒有讀過書，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堅信她兒子一定會有一個光明前途的，總是說你只要努力你就有希望。我中考落過榜，高考兩次落榜，每一次都是母親鼓勵我，安慰我，讓我中度過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尤其是最后一次參加高考的經歷記憶猶新，母親瞞著父親送我去上學。早晨父親外出了，母親就給我裝滿了一大袋白米，一大袋紅苕，一大背書，叫弟弟悄悄送我下了溝，爬上了白坡兒，快速走過書房坪、風斗埡到達了升鐘。我不敢相信她是怎樣給父親交代的，她一定受了不少埋怨和責備，但她還是默默承受了下來，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后來，我終于考上了大學，母親從心眼里替我高興。她的無私付出只是為了讓我過上幸?？鞓返纳睢Ｎ抑杂鞋F在的生活，全是母親為我創(chuàng)造的，她的離開我怎能不讓我悲痛呢？
　　 母親的恩情三天三夜，不，十天十夜甚至一輩子也說不完。我只有銘記母親的教誨和恩情，奉養(yǎng)好老父親，和睦好兄弟姊妹，努力工作，來報答母親的大恩大德。詩云：
　　 孝男淚眼別慈母，陰陽兩隔馬難追。
　　 靈前高聲把母喚，慈母遠去勢難回。
　　 登上高山把母望，只見天邊云翳飛。
　　 青山有幸埋我母，大地從此生光輝。
　　 愿母親在地下安息！
　　
　　 2023年1月28日孝男杜安成靈前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