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野菜(散文)
野菜之于我,悲欣交集。出生于饑餓年代的我,全靠野菜維系生命,才能在今天寫下這篇文字。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那場年饉,親歷者刻骨銘心沒齒難忘,就是通過文字了解到的也是觸目驚心,半夜驚魂。
山里人家糧食原本就稀缺,不像山外的人家自留地里的收獲多多少少能夠補貼一點。山里人也有自留地,但山里人種的糧食都是蕎麥、燕麥之類的,毛多肉少產(chǎn)量低,遠不及山外人家的玉米棒子實惠。打我記事起,我們就吃的是“國庫糧(國家的救濟糧)”,說的是按照人頭供應(yīng),實際上并不這樣落實,生產(chǎn)隊的理由也很充足:一個人一天八兩糧,青壯勞力咋能吃得飽?保證了青壯勞力,老弱婦幼自然要勒緊褲帶了。
糧食不夠瓜菜代,瓜是沒有的,只好用野菜果腹了。最早吃到嘴里的野菜是鹿耳韭,陰山里積雪還白得晃眼,形似鹿耳的它已經(jīng)透出地面了,這種或綠或淺褐色的東西,有濃郁的韭菜味道,這也是它得名的緣由。繼鹿耳韭之后,五爪子、刺椿頭、筒筒菜等陸續(xù)鉆出地面,給饑餓的人們適時地救援。五爪子有濃烈的藥味,刺椿頭味道苦澀,唯獨筒筒菜沒有明顯的異味,不僅可以涼拌果腹,還能炒熟做和飯的菜。無論是啥野菜,都是焯熟之后,涼水沖涼,捏干水分,撒一撮鹽攪拌之后吞食,大多數(shù)人家既沒有油也沒有醋,就是那老粗鹽也不寬裕,不能多放。據(jù)說苜蓿要比山里的野菜好吃,可是海拔太高的關(guān)山,不生長苜蓿,我們能夠采擷的就是山里特產(chǎn)的野菜。
草本野菜里面我們不吃仡佬(蒲公英),老人們說仡佬開花的那莖吃到肚子里會變成蛔蟲。我們吃的是蕨菜、苦苣、馬櫻子和狗牙叉。蕨菜有一股子腥氣味,焯熟之后還有粘涎,不過吃起來倒容易下咽,估計和那粘涎過少有些關(guān)系??嘬碾m然有苦味,卻脆爽清新,還能投漿水,是最受歡迎的野菜。馬櫻子和胡蘿卜葉子形似,藥味濃郁,吃起來柔而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陳偏頭說我們吃的野菜就是中藥,五爪子是刺五加的葉子,馬櫻子是土防風的葉子,雞娃菜是貫眾的葉子……沒有人在乎是不是中藥材,只曉得凡是能吃的全吃,只要能吞咽下去就不會被餓死。
村子里雖然沒有被餓死的,卻因為吃野菜死了好幾個。鐵狗是胡吃鬧(毒)死的,他本來是揪著吃鹿耳韭的,可能是吃多了嘴里辣,就在地里刨著吃滴溜吊,好像還刨著吃了另外的啥根。鐵狗被鬧得迷迷糊糊地回到家,蜷縮在炕上。等他媽地里回來做熟晚飯喊他吃飯,他已經(jīng)口吐白沫,瞳孔散大,奄奄一息了。鐵狗他大把偏頭老陳連拉帶拽弄到家里,老陳說娃娃中毒了,發(fā)現(xiàn)太遲了。大家伙不甘心,綁了一個擔架抬上鐵狗就往山外面跑,跑到狼兒子灣,鐵狗就冰了。還有麥花、巧燕、滿囤等,都是經(jīng)常吃野菜,拉稀日子多了導致脫水,雖然偏頭老陳四腳朝天地跑,他們還是沒能活下來。麥花和巧燕是送到醫(yī)院里沒救哈,滿囤是在送醫(yī)院的半路上咽了氣。其實那時候大人娃娃都是屁股一撅一股子綠水,我就脫水過一次,全憑母親給我灌鹽水和吃土霉素片才從閻王爺手里把我拽了回來。就像村子里豁豁爺說的,人的眼珠子都餓綠了,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的造化看你的命硬不硬了。鐵狗、麥花、巧燕和滿囤都是我年一年二的玩伴,他們活著的話也快六十歲了。野菜大多性涼,體弱多病的人吃久了就上吐下瀉,大多數(shù)人因為長期吃野菜,落下了腸胃病的病根。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國家逐漸富強,民眾的日子也日漸滋潤,由吃飽到吃好,再講究吃營養(yǎng),野菜突然間就走俏了。大約是十多年前,小城的南巷有了賣野菜的,從春分前后最早出現(xiàn)的薺薺菜、苜蓿開始,一直到小滿過后,凡是能吃的野菜,在南巷都能找到,從一斤二十多塊錢的刺椿頭到一把兩塊錢的川芎葉子,都能變成錢裝進賣主的口袋。往日里被嫌棄的仡佬突然間身價倍增,據(jù)說是降三高的良藥,一到集市上竟然供不應(yīng)求。大酒店小飯館里時令野菜的價格令人乍舌,盡管如此,外地的親友來了,總要點幾個野菜賣派一番。我也不止一次在飯館酒店里吃過各種野菜,被裝點得繽紛多彩,佐以諸多調(diào)料的野菜,幾乎沒有了本真的味道,只是比我們當年吃的野菜油膩了許多,滋潤了許多。那些勤快的農(nóng)人,每年靠打野菜,兩三個月時間能收入三四千塊錢,少數(shù)力壯善跑,熟悉源頭的,一茬子野菜賣下來,收入過萬元的也大有人在。
又是一年野菜季,每個周末我都要徜徉在南巷的野菜市場,并不是為了買菜,只是為了看??粗切┓浅J煜さ囊安?,我就像見到了一個曾經(jīng)救我于危難又給了我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的人,悲欣交加,五味雜陳,難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