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李子花開(小說)
立夏過后,漫山遍野的白色妝扮了關山,隨著風,一陣又一陣蜜樣甜的味道直入肺腑,沁人心脾。李子花開了,開得熱烈奔放,開得汪洋恣肆,開得灑脫不羈。
周文學佇立在一棵碗口粗樹冠白球似的李子樹前,垂手而立,凝視著李子樹后面幾乎夷為平地的一座土包,眼前幻化出一個女子的面容:柳葉眉,丹鳳眼,微翹的鼻頭和略顯大的嘴巴。
三十年過去了,往事并沒有灰飛煙滅,相反,隨著年齡的增長,逝去的往事竟然清晰如昨。
一
高考落榜一年的周文學,經過幾多波折,被舉薦到關山深處的樺樹灣初小當代課老師。十年寒窗付東流,面對滿臉滄桑,弓腰馬趴的父母,他羞愧而悔恨,能有一份沾上公家的事情干,已經是父親求爺爺告奶奶的竭盡全力了,他還有什么理由挑選的呢?
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周文學用自行車推著鋪蓋卷走進了關山深處的樺樹灣初小的院子,三間土坯房,兩間是教室,一間是宿舍。他把自行車斜倚在墻上,掏出前任老師給他的兩把鑰匙,試探著開開宿舍門上的掛鎖,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面而來,他不由得慌忙退出門檻之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再一次走進屋子,四面墻壁黑魆魆的,好像涂了一層黑漆,報紙糊得頂棚也黑漆漆的,北面的兩個角子掉包了,中間一個大窟窿,看樣子是屋漏造成的。屋子里一片狼藉,能夠想到前任老師走的時候是怎樣的急切慌張。他在門后面找到一把禿頭笤帚,先把頂棚上的吊吊灰掃了下來,接著站在椅子上,把四面墻上的灰灰塵也清除了,最后把地面打掃干凈。
一番折騰,周文學灰頭土臉的狼狽,想提桶水洗洗,可是不曉得水在哪里。他提著一只鐵桶在院子里東張西望茫然無措的時候,一個女子突然出現(xiàn)了。女子身材不高,甚至有點矮小,但很玲瓏,很吸引人的眼睛,尤其是那條馬尾辮隨著步子左右晃悠,很有點調皮的味道。
“你是新來的老師?”女子歪著頭盯著周文學。
“嗯?!敝芪膶W趕緊低下頭,在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的臉燒心跳,有點驚慌失措。
“做啥家,提水???”
“就在院邊下面的河邊,有個泉。干脆把水壺也提上,我?guī)闳グ伞!辈坏人卮穑右呀涍M屋把那把壺襻用鐵絲連在一起,黑烏烏的鐵壺提了出來,跳躍著前面帶路了。
水提回來,夜色已經很濃了,山里的夜色遠比山外的粘稠,就像濃縮的墨汁濃得化不開。房子里一團漆黑,那女子幫著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匣火柴,劃了好幾根都是“噗嗤”一閃又滅了。女子把一根火柴的頭在耳朵碗里暖了暖,再劃,一團火焰產生了,點著了那盞沒有罩子的罩子燈,只是那燈焰鬼火一般,撲閃撲閃不穩(wěn)定,不但照不了亮,屋子里還顯得更加鬼魅了。
“這燈盞時間長了沒有點,捻子太陳了,換一根新捻子就好了,煤油也沒了,還要添些油才行。你在院子里稍微等一陣,我把燈盞拿到我家給你拾掇好了再拿來,要不你今晚上只能摸黑了?!?br />
女子又跳躍著跑了。周文學倚在門框上,置身在異鄉(xiāng)的夜色中,孤獨寂寞使得他想嚎啕大哭。
伴著一陣大呼小叫,一團燈火快速飄到周文學跟前,原來是女子用一張作業(yè)本上的紙卷了個筒罩在燈盞上,以防燈火被風吹滅。燈盞的捻子是用新棉花搓成的,燈盞里的油幾乎灌滿了,他心里覺著過意不去,那一燈盞油,差不多要一兩呢。和女子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小男孩,女子說是她弟弟,叫鐵蛋,四年級學生,看上去虎頭虎腦的。燈亮了,周文學才看清了女子的臉,柳葉眉,丹鳳眼,蒜頭鼻子微翹著,一張嘴笑起來顯得更大。女子的長相顯得很喜人,額前蜷曲的劉海像洋娃娃一般。
“老師,你叫啥名字?”女子歪著頭看著他。
“周文學”。他老實地做了回答。
“我叫招娣?!迸幽闷痼灾銣蕚鋷退麙呖?。
“招娣——招娣哎——死女子半夜了咋還不回家!”一聲悠長響亮的呼喊在夜色里游走。
“姐,媽叫著哩?!辫F蛋催促道。
“你自己拾掇一哈先湊合著睡一晚,缺啥了明天叫鐵蛋給你拿?!闭墟纷еF蛋急火潦草地走了。
周文學看著炕上墊著一塊木板,準備去掉徹底掃除一遍,揭起來才發(fā)現(xiàn)炕中間一個窟窿,那塊木板是堵窟窿的,他只好又蓋上。燈火如豆,他的影子在黑墻上忽長忽短,鬼魅亂舞,有點嚇人,孤獨感又使他悲傷起來:若不是高考落榜,怎么會到這深山老林來呢?這一個人的學校,既要當老師,還要自己做飯、燒炕,這些都是他從未做過的。這個不滿二十歲的男人第一次體會到了孤獨無助的滋味,草草地掃了掃炕上的塵土,打開鋪蓋,和衣而眠了。
在凄厲呼嘯的山風聲中,周文學瞅著煤油燈,似睡非睡到天明。
二
好不容易一周結束了,周文學覺著好像經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一周內,他吃了三天干饃饃,做了兩頓飯,還把面條煮成了糊湯,沒有洗過臉,整個人狼狽不堪。
周文學不愿意去當代課老師了,11個娃娃三個年級他根本捻不轉,給四年級上課著呢,一年級的跑了,把一年級的拽回來,二年級的又在打架,簡直是一鍋糨子,使得他顧此失彼,焦頭爛額。他爸堅決不同意,執(zhí)意要周文學繼續(xù)當老師去。他爸是那種木訥寡言一根筋的人,決定了的事是輕易不能改變的,他一連吸了兩棒子旱煙,整個人籠罩在煙霧中,再一次強調了周文學必須去當老師的原因:“我和你媽斗大字不識一個,知道不識字的苦楚,才拼死拼活地把你供著上了高中,沒考上大學人還得活,你再不能像我們一樣把日頭從東面背到西面。咱托人找關系送禮走后門,好不容易才求來了這么個差事,一月錢不多,但總是國家的事,只要和國家沾上邊,就有指望,咱圖的就是個指望,不是圖錢。滿共七八畝地,我和你媽能種過來,你兄弟才上初中,妹子才上小學,不需要多的錢,你一月百頭十塊錢,能顧上了給屋里幾個油鹽錢,顧不上了就算了,錢么,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沒了就不花了。萬事開頭難,啥事情開頭都不好做,熟了不就好做了么,你也不小了,要像個男人的樣子,做啥沒個狠心能行么?再說了,咱家的親戚鄰人又沒個當官的,你不當老師去再能做個啥?”
接著他媽又是一番哭天抹淚地勸說,徹底粉碎了周文學打退堂鼓的念頭。他突然想起舅舅家的大表哥也是代課老師,就騎上自行車到表哥家去討教。
表哥正蹲在臺階上吃洋芋攪團,看到周文學,就吆喝女人給娃他表爸調一碗蘸湯來。表哥的身旁放著一個不銹鋼盆子,里面半盆潔白如玉,柔韌似膠的洋芋攪團,一把鐵鏟插在上面。表嫂笑盈盈地端來一碗紅艷艷的油潑辣子蘸湯,責怪男人不把表弟請進屋里吃飯。
“兄弟是自家人么,干嘛要虛套,坐在臺子上吃多暢快!”
周文學也不客氣,狠狠地鏟了一塊攪團,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多日子沒有吃到洋芋攪團了,這飯不容易做,多的人惜力不做,打一窩子洋芋攪團得出幾身汗呢。
一氣子猛吃,肚子飽脹如球。表哥遞給周文學一支煙:“點上,消脹呢,你沒聽人說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嗎?男人家,不吃煙不喝酒,活著不如狗,啥都得學會,這也是咱老百姓的人生享受?!?br />
周文學點著煙,試探著吸了一口,嗆著了,連續(xù)咳嗽著。表哥笑著說:“還是太嫩,抽幾天就好了?!?br />
周學文說了他來的目的,表哥瞅了他好半天,突然長嘆了一聲:“弟啊,你咋又入了這行呢?”
“我爸堅持要我干這個,說是沾公家的邊呢,將來有指望。”
“唉,我外老姑夫是老瓜了,求人弄個啥差事不好,偏偏弄了個代課教師!俗話說得好,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我當了十多年了,就好像三國演義里面那誰說的雞骨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可是,我爸那脾氣你也知道的?!?br />
“當就當吧,你還年輕著呢,說不定蒼天有眼,還能奔個飯碗呢?!北砀缦劝讶绾谓M織學生說了一下,再說了一下復式教學的模式、流程,最后還給他講了各年級的教學要點。一番長談,不知不覺已經是日落西山,倦鳥歸林了。
周文學邊騎著車邊回味表哥最后給他說的話:“當個小學老師,不需要多么高的學歷,高中畢業(yè)就能行得很了,關鍵是自己要鉆,要愛娃娃才行。”
三
周文學爬上叫點將臺的山包,第一次鳥瞰樺樹灣。這是在關山的群山萬壑之中一塊胳膊彎狀的一塊坡地,大概八九十畝地大小,隨著地勢,幾十戶人家撒落在坡屲上,房子隨意而建,土坯房中混雜著茅屋,全是陳舊頹廢的樣子,倒是雞鳴犬吠牛哞讓這個山村充滿了生機。村子就在原始森林里面,因為周圍多是紅樺樹而得名。
秋風里,紅樺樹的葉子婆娑起舞,嘩嘩作響,宛若一群頑皮的孩子邊歌邊舞,在寒霜的作用下,紅樺樹的葉子變得金黃明亮,熱烈而溫馨。極目遠眺,群山層巒疊嶂,山色五彩繽紛,赤橙黃綠青藍紫似乎不能概括,還有一些各色混雜之后衍生出的不能形容的色彩,就像印象派畫家的一幅隨意制作,看似雜亂無章,仔細凝視,卻又妙趣橫生,韻味悠長。
周文學到樺樹灣初小已經半學期了。兩個多月時間,周文學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不僅學會了洗衣做飯,勝任了教學工作,還學會了思考,遇事有了自己的主見,用他父親的話說像個男人了。仔細一想,兩個多月時間過得真不容易:根據(jù)表哥的指點和自己利用周末向別的老師的請教學習,教學上總算入門了,三個年級交替教學,11個娃娃也被訓練得能夠默契。做飯時他最頭疼的事,說具體點就是害怕和面,剛開始和面,好幾次都是一個人一頓飯的面和成了兩頓甚至三頓的,開始面多水少,一倒,水多了,只好加面,結果面多了,又加水……如此反復,最終和了幾頓的面。最后還是在招娣的指點下,他掌握了和面的要領,雖然不是一次成功,起碼是和一頓吃一頓了。洗衣服也是招娣教他的,要他把領子和袖口先放上洗衣粉多搓一陣,再整個揉搓,洗衣粉浪費少還洗得干凈。爐子里燒柴也是招娣教他的,重陽節(jié)那天,招娣一路小跑到學校,從懷里掏出頭巾包著的一個包裹,打開是一片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餅子。她催著他趁熱吃,他咬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是有餡的,而那種淡灰色味濃香的餡他是沒有見過的,更不要說叫名字了。他問招娣,招娣說是麻腐,用麻子瓤做成的,難怪那么香!中期考試是學區(qū)統(tǒng)一組織的,樺樹灣初小位居中上,專干專門表揚了他,夸他進步快,成績好,大有前途。
周文學覺著他好像愛上了招娣,因為一天里如果看不到招娣的影子,他就像失了魂似的苶不呆呆的。中秋節(jié)招娣到他姑姑家浪了兩天親戚,他不曉得多少次跑到學校后面的大路上,站在那塊蛤蟆石上看著招娣家的院子,眼巴巴地盼著能夠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失望之后,他把鐵蛋叫到房子里,拐彎抹角地才問清楚了招娣的去向。
招娣家就在學校后面的臺臺地上,周文學雖然沒有到過她家,但是見過她大和她媽,她大一口明顯的外地口音,瘦高個,大嘴闊臉,走路的時候身體前傾。她媽身材瘦小,圓臉大眼睛,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后來才知道招娣她大是外地人,到樺樹灣當了上門女婿,由于精明能干,已經當了好多年隊長了。聽說招娣還有一個出嫁了的姐姐和兩個和尿泥的弟弟,只是還沒有見過。
周文學前兩天在球娃跟前聽到一個令他沮喪落魄的消息:招娣是有婆家的人。
四
關山的冬天能凍死人,周文學親身體驗之后,才相信之前的傳言真不是夸張。山外在立冬之后才生火爐取暖,關山里寒露一過就已經寒氣逼人,早晚離不了棉襖。農人家冷了就上炕暖著,學校里冷了只能干挨著。
一個學生15元烤火費,滿共165元錢,買了煤沒有運費,掏了運費沒有錢賣煤。一個鐵皮火爐子不曉得用了多少年了,底子沒有了,前任老師直接在下面墊了幾塊石頭,用泥把爐子和石頭泥成了一個整體。爐身外面的鐵銹起碼有一厘米厚,估計早就腐朽透了,幸虧爐膛里被瓦片和泥厚厚裹著。一天的兩頓飯,用柴火在爐子上燒,飯熟了就不再續(xù)火,一是上課沒時間守火,柴火就滅了;二是燒得木柴要自己放學了到林子里去撿,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一些??恢虚g塌了個窟窿,他湊活了兩周,實在冷得不行,就揣了兩盒煙去找了支書,支書周老四很爽快,第二天就派了兩個老漢來把窟窿補了。誰料想聾子治成了啞子,窟窿沒有了,可是一燒炕屋子里就是烏煙瘴氣,明明有煙囪,卻不出煙,燒一次炕周文學就要淌幾碗眼淚,所以不到凍得招架不住,他輕易是不敢燒炕的。娃娃們不曉得是凍皮了還是穿得暖,依然精神抖擻,一下課活奔亂跳的,可周文學已經是老婆子打傘——硬撐,快要撐不住了。前天他又去找了支書,據(jù)說每年學校拉煤都是村上幫襯運費的。支書也沒有推辭:“周老師啊,你也看見了,咱就二百來口人的個村子,雖然包產到戶好幾年了,大部分人還窮得土腥氣,村上也窮得面湯氣,但是再窮學校的煤要拉,你再忍上一半個星期,這幾天人都正挖大黃著呢,大黃挖出來了咱就安頓給娃娃們拉烤火的煤。你放心,我答應了的事沒麻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