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故鄉(xiāng)的古柳(散文)
故鄉(xiāng)的那棵數(shù)百年古柳,是我們村子幾十代人滄桑歲月的見證者,她承載了我們先祖一代代,一輩輩的生命氣息。盡管她已經(jīng)隱入了時空的塵煙,但我們村子的人,至今還說起她,念叨她,不能忘記她。
距我們靜寧縣東南四十里的那道長川,叫甘渭子川,有一道大河叫甘渭子河,古籍記載漢代以前叫燕無水,俗稱暖水河。正巧河道正對我們村子的那一段,有一股大冒水,冬天,那一段河水冒著熱氣,不結(jié)冰。河水發(fā)源于六盤山西麓,自東向西流。我們的村子叫陳家坡,座落在甘渭川的南山根下。
我們村子所依附的南山,遠遠望去,像一尊仰天長笑的大佛。佛的胸膛是一個大躺灣,有幾百畝梯田,是我們?nèi)迦说募Z倉。我們的村子雖然座落在山根的川地里,但川地只有幾十畝,產(chǎn)糧主要是那個躺灣的山地。佛的兩肩而下的雙臂搭在膝蓋上,是凸出的兩個大山咀,左面一個山咀叫張家咀,右面的一個叫龍頭咀,故鄉(xiāng)的數(shù)百年古柳就長在龍頭咀上。
那棵古柳,是有來歷的。依祖?zhèn)?,我們的先祖是山西移民,從山西省平陽府洪洞縣的廣濟寺大槐樹遷徙至陜西省的武功縣,后來又遷徙至甘肅省莊浪縣,明末清初又遷徙至靜寧縣現(xiàn)址。從莊浪遷到靜寧,是兄弟二人,老大李姓(本姓)居甘渭子川李家河,在甘渭子川的北山根下。老二改姓陳氏,居陳家坡,兩個村子相隔一公里。
據(jù)傳說,兄弟二人,初來此地,其中一人必須改姓,異地而居,各自才能分得一份田地。兄弟二人都不愿改姓,商量來商量去,商量出一個辦法,約定是:把一根燒焦了的柳木秧子栽在龍頭咀上,能成活,老大不改姓,居李家河;老二改姓陳氏,居陳家坡。結(jié)果栽在龍頭咀上的那根柳木秧子真的發(fā)芽了,那老二無話可說,改姓陳氏,居陳家坡。
這個傳說已經(jīng)流傳了數(shù)百年,真實與否,己無從詳考。但李家河的人和我們陳家坡的人至今仍有明確的輩分,而且兩個村子從古到今沒有通婚。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是一祖之后是不能通婚的。那棵大柳樹是先祖初來此地栽的,是可信的。
到我能記事時,那棵長在龍頭咀的古柳,樹干不足三米高,直徑足有一米五,幾根大樹股,向四周延展,樹冠幾十米大,幾十里之外,就能看到高高的龍頭咀上的那棵大柳樹,像一個碩大的蘑菇,風(fēng)姿綽約。我己七十多歲,再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柳樹。
在大柳樹的根部,是先祖培成的一個大樹泉,有一個固定的稱呼“大樹咀泉”,圓形泉底是幾十平米的平地,是一個平平整整的場子,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泉的邊是一米高的土堤,長年的積沉加之年年歲歲人的不斷踩踏,泉邊像一個瓷瓷實實的低矮的小碉堡。從高山路壕溝引向樹泉的是一條直直的水渠,由于年長日久,水渠被人踩蹋得平平的,就是一個直直的土埂。社員們上高山干活,走到大樹咀泉,在涼涼的樹蔭下歇息一會兒。整個甘渭子川盡收眼底,俯瞰村子,家家戶戶的院子里的情況一目了然,在這里既歇,又觀賞風(fēng)景。男人吸一鍋旱煙,女人們說一陣閑話,再上山。收工下山時,走到泉邊又坐一會兒,再下山,這里是社員們上下山一個天然“驛站”。
古柳又像一個建在龍頭咀上的涼亭,碩大的樹冠,茂密的枝葉,又像一把巨大的綠傘。在炎熱的夏天,炎陽高照,樹下一片清涼。如果社員在半山腰干活,歇休時,都去大樹泉的樹蔭下乘涼,歇緩一會兒,再去干活。古柳又像慈母,呵護著村子里的每一個人。
古柳是甘渭子川一帶的一個龐大的存在,有時村子里還感覺不到吹風(fēng),但大柳的大樹枝已經(jīng)擺動,呼呼作響。人們就知道快要起風(fēng)了。每天東方泛白,大柳樹上的鳥兒唧唧喳喳,整個村子也喚醒了。
1958年大躍進,從不遠處的珍珠林興隆寺卸下的一口大銅鐘,不知用什么辦法運到龍頭咀,掛在古柳的一個大樹股子上。那時生產(chǎn)大隊各隊的社員勞動統(tǒng)一調(diào)配勞力,統(tǒng)一指揮,聽鐘聲統(tǒng)一出工收工。我的二祖父七十多歲了,不能勞動了,大隊指定他是專門守鐘敲鐘的人,社員出工收工都聽二祖父敲的鐘聲。時間不長,銅鐘又不知運到那里去了,社員出工收工統(tǒng)一聽號聲。
吃大食堂時,大鍋灶要用木柴燒飯,那時候沒有煤炭,大家想起了古柳,把古柳主干以上的幾根大樹股子全部砍下,當柴火燒掉。古柳只剩下主干,遠看,山咀上,像放著一個粗壯的缸茬。
古柳生命力極強,不多幾年,粗壯的樹干上,又生發(fā)出茂密的柳枝。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古柳的樹冠雖然沒原來的大,但又是一棵大樹了,依然雄居天地,獨領(lǐng)風(fēng)騷了。大柳樹下,又是社員歇息,聊天,觀景的好去處。
后來,有人聽風(fēng)水師說,那棵古柳長在山頭上,是一個“燈芯”,幾百年來,燒干了這里的地脈,所以,村子里的人窮了一代又一代。這一番說詞,給古柳帶來厄運,于是,古柳被連根挖掉。徒留大樹咀泉,仰天長嘯!
前幾年,我去過北戴河,那天,我們要坐觀光車去北戴河海濱游玩,在市區(qū)通往海濱的大道中央,是一棵大樺樹,樹干估計有近一米,約十幾米高,樹冠茂密,婀羅多姿。大樹周圍用鋼欄柵護著,樹的兩邊是大通道,車流滾滾,井水不犯河水,那樣的城市主干道,也沒有影響一棵大樹的存在。我只敬佩那座城市的決策者設(shè)計者和建設(shè)者的智慧和遠見。
甘肅平?jīng)鍪械牧珗@,靜寧縣東關(guān),寧夏隆德縣,至今還有左宗棠在同治年間平定西北之亂時,沿途栽植的柳樹,人們都稱其為“左公柳”,作為文物,全部受國家嚴格保護。時代之幸,古柳之幸也。
一棵古樹,就是一部歷史。古樹作為活的文物,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融為一體。以她特有的生命活力傳達著古老的信息,見證一個地方的發(fā)展史。故鄉(xiāng)的古柳,更見證了我們村子一代代一輩輩的悲歡離合。她的風(fēng)韻與姿態(tài),連同先祖的滄桑歲月,一起隱入歷史時空的塵煙。
去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上墳,帶著相機,登上龍頭咀,想拍下那個陪伴古柳數(shù)百年的“大樹咀泉”,作為對古柳的懷念。但當我來到此地,“大樹咀泉”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片荒蕪,無法辯識了。
故鄉(xiāng)的古柳和她的樹泉,永遠定格在那個特定的年月,但有關(guān)她的形態(tài)和故事,還沒有完全消失,至少在鄉(xiāng)親們的念想中。
2023.3.6于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