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叩拜大地(散文)
我到這個關(guān)山林緣村的小學校任教已經(jīng)九年時間,除了認識少數(shù)家長外,還認識了兩個和學校沒有交集的老婆婆。
這個叫劉家溝的村子,一千來口人。雖然靠近關(guān)山但地勢平坦,是西北常見的叫做塬的地貌,土地肥沃,無論糧食作物還是花草樹木,都葳蕤蔥蘢,比他處的精神許多。學校在村子中間,每天早上或者傍晚,我習慣出去隨意游走一圈。學校門前是一條水泥硬化的村道,向東出村和一條油路連接,雖然不是車水馬龍,卻也熙熙攘攘,不愛熱鬧的我多選擇去村子西面的小河邊溜達。
出校門向西,上一個緩坡直行一百多米再拐一個彎就到了一條小河邊,確切地說是一條小溪,曲里拐彎地流淌著,水清可見底,鄰近小溪的村道邊有幾家民居,其中兩座青磚藍瓦的房子在一色紅磚紅琉璃瓦的房子中顯得特別,引人注目。
不管是清早還是傍晚,我到小溪邊溜達的時候,很少碰到人,但每天都能見到在大門外園子里忙碌著的兩個老人。兩個老人毗鄰而居,房子一般老舊,都在大門外的空地上開辟出一塊園地,很小很小的,差不多三間房子大小。兩個老婆婆看上去年紀差不多,都是古稀之外了,高個的婆婆瘦挺,齊耳短發(fā)灰白摻雜,臉狹長,皮包骨,棱是棱角是角,很有丈夫的氣勢,不像別的老年婦人松皮耷拉。矮個的婆婆也是齊耳短發(fā),三五根白發(fā)顯得桀驁不馴,刺二扎五的奓著,矮個婆婆臉上的五官布局有點不合常規(guī),鼻子和眼睛靠得近了點,顯得有點局促,嘴的占位大了點,那一塊就顯得有點遼闊,矮個婆婆走路的時候兩腿的膝蓋向外側(cè)擺動,農(nóng)村人叫做開門腿的那種。高個婆婆臉色土黃神色冷峻不茍言笑,矮個婆婆臉色黧黑一直笑瞇瞇的,和藹可近。
起初,她們對我是排斥的,每次我路過她們門前,勞作的她們只是略微抬起頭不屑甚至鄙視一眼。她們的排斥我能理解——她們那般年紀尚且忙于勞作務弄園子,衣冠楚楚的我卻在游手好閑,東張西望,左面一照右面一拍。對于她們的排斥我不在乎,每次路過我都熱情地向她倆打招呼,有時候還駐足觀望沒話找話地閑聊一陣。出手難打笑臉人,何況我們素味平生,無冤無仇,日子多了,她倆便不再排斥我,有問必答,后來不問也答,甚至說起來沒完沒了。
高個婆婆家大門外有一三角形地塊,她把那塊地分成三份:一塊韭菜;一塊較大的修了兩個畦,一畦白菜菠菜混雜;一畦蔥;最小的那個角則是花圃,里面有步步高、鳳仙花,還有后來我才知道名字的三色堇。矮個婆婆的園子隔著村道,面積略大,分成兩塊,大塊種菜,小塊種花,菜地里有辣椒茄子西紅柿,還有兩行蔥一行蘿卜,花圃里有石竹花、菊花、芍藥和大麗花。兩個婆婆似乎是約定好的,早晚在地里忙碌,中午休息,所以我們每天都會見面。平日里她倆用小鋤頭挖地、鋤草,或者拿鏟子給菜苗松土,干累了就坐在地上用衣袖擦擦汗水,小憩一會繼續(xù)干。春天干旱少雨,兩個婆婆提著一個不大的鐵壺從小溪里提水澆灌菜苗,夏日炙烤,菜苗蔫頭耷拉,她們早晚用灑壺給蔬菜洗澡,無微不至,百般呵護。兩塊不大的地塊,被拾掇得很是整潔,不要說草,就是找一片樹葉或是一粒石子都困難,多時間她們只是蹲在地里瞅著那些油綠的蔬菜或者姹紫嫣紅的花兒,眼里盈滿喜悅和滿足。
我從側(cè)面了解到兩個婆婆的大概情況,心里五味雜陳,每次相遇,憐惜和敬愛交織,同情和嘆惋雜陳,不知道和她們交談用什么措辭才算恰當,用什么樣的語氣才能恰好表明一個看客的心情。結(jié)果是每一次都心慌意亂,每一次都是匆匆寒暄兩句,倉皇而逃,因為我的任何語言在她們面前都是空洞虛偽的。
高個婆婆娘家在關(guān)山之西的水洛,19歲那年被親戚托說嫁到關(guān)山之東的劉家灣。他們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煤礦上班,他們和小兒子一家過,雖然家道不是很殷實,倒也衣食無虞,作為百姓人家,他們很知足地絲毫不懈怠地重復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誰料想突然間就節(jié)外生枝,禍不單行,先是她男人因肺癌辭世,不到一年,她的小兒子開著拖拉機到鄰村碾場時墜崖身亡,兩年多之后,兒媳婦留下八九歲的孫子改嫁他鄉(xiāng),又過了兩年,孫子也被他媽領(lǐng)走了,家里就只剩她了。雖然年過古稀了,身體還算硬朗,就是腿疼去不了遠處,只好每天到大門外的園子里打發(fā)光陰。高個婆婆說她是個罪人,老漢和兒子都走了,她還活著,活著就要動彈,有人說她不得夠,大兒子隔三間五給她送來糧油米面,還領(lǐng)著政府發(fā)的低保和養(yǎng)老金,吃穿不愁,零花錢也不缺,還沒黑沒明地在地里刨,真是不會享福。高個婆婆說,尻子大的一塊園子能刨個啥光陰,就是解心慌呢么,和土挽纏了一輩子,就覺著土最親最實誠,一到地里心里就踏實了,時間也過得快了。
矮個婆婆的娘家距離劉家溝不遠,也是十八九歲的時候被媒人拖說著嫁到這村的,他們生養(yǎng)了一兒一女,女子嫁到陜西那邊,兒子在二十多年前到山西的小煤窯打工,錢掙了不少,修了一院子房,外時候是莊里最洋氣的,想著再干兩年就不去了,不曾想就在房子蓋好的那一年后半年,煤窯塌了,兒子就歿了。煤窯上賠了二十萬元,兒媳婦給他們老兩口留了十萬塊,拿著另外的十萬元領(lǐng)著兩個孫女改嫁了。她老漢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心里卡了虧,變得洋洋混混神神叨叨的,一出門幾天不回來,剛開始街坊鄰居還幫著找尋,日子久了,人家都各有各的事,也不大找尋了,十多年前秋季的一個雨天,老漢跑出去再沒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給公安上報了失蹤,到現(xiàn)在也沒個訊息。唉,死不了就得活著么,活著就要吃飯,雖說國家給的錢餓不下,但胳膊腿都全換著呢,自己種些菜水吃起總方便些。咱土里刨了一輩子,世哈的土命人,離了土心慌得不行么。唉,我這人活得有鹽沒醋的,就是個活死人么,可不活著咋辦呢?人家叫我到養(yǎng)老院去住,我才不去,沒個拉閑的熟絡人,再說咱腿腳能動彈,享不了那靜吃靜坐的福。
就這樣,兩個婆婆每天心無旁騖地躬耕于她們的園地,心有所寄,不再糾結(jié)于人間悲歡。她倆目不識丁,最遠也就到過縣城,不到二十歲開始在這里生活,春種秋收,年復一年,機械呆板,歷經(jīng)劫難,心上應該是千瘡百孔了,卻似乎心靜如水,波瀾不驚,和土地的廝守樂此不疲,這種堅韌和豁達是我望塵莫及的,因為她們明白最終的歸宿也就是融入大地。
九年時間,我見證了兩個婆婆的勞作。兩個婆婆除了白發(fā)增多,身體佝僂,九年如一日,每天早晨或者傍晚,我都能看見一高一矮兩個婆婆在自家的園子里忙活著,就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如果不是下雪天,她們也在園子里,或是摟樹葉或是堆灰肥,亦或是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一高一矮兩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垂暮之年依然割舍不了土地。她們的小園子里除了種蔬菜,每年都要種一綹花,且不是一種,三五株長壽菊,一兩簇鳳仙花,挺拔的有蜀葵、格?;?,矮小的有三色堇、太陽花。兩個婆婆種的花不雷同,從初夏一直開到初冬,蔬菜蔥綠,花朵爭艷,走過那段路的人都要駐足一會,贊嘆蔬菜的水靈和鮮花的嬌艷。
兩個年邁的老人能吃多少蔬菜呢?后來我才知道她們種的蔬菜都送給街坊鄰居了,婆婆們說鄉(xiāng)鄰們幫了她們太多的忙,她們都是棺材瓤子了,還不了大家的人情,只能每年送點菜水補償,能送幾年就送幾年吧。
這學期開學后,我在高個婆婆那討要了一些三色堇的種子,矮個婆婆給我留了些太陽花的種子,這兩種花我之前是不認識的,在她們的花圃認識之后,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兩種匍匐土地,悄然綻放的花。再有兩個月我就退休了,婆婆們的花子算作是一個紀念吧。
幾年前我還糾結(jié)于職稱被別人搶先,計較那些如浮塵的名望,劉家溝小學九年時間,知道了兩個婆婆的經(jīng)歷,目睹了她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我的心靈得以濯洗,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很慶幸在臨退休之際認識了兩個婆婆和兩種花,余生定會泰然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