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大地之韭(散文)
一
當春天像一波波春潮涌來的時候,山色朗潤,河水清澈,草兒從泥土里鉆出來,綠綠嫩嫩,連風兒都攜著清新的氣息。
園子里的韭菜最先感受到春天的味兒。厚重的凍土剛剛融化,就有嫩芽露了出來。有心的人家,為了趕早吃到第一口鮮嫩,取些架條棍兒,支起拱棚,蒙上塑料布,讓里面的溫度迅速上揚,更加速了韭菜的生長。
第一刀韭菜的鮮味,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我記得那時候,我家的田園里還沒有韭菜呢,鄰居大嫂便隔著木柵欄,遞過來一盤剛剛烙熟的韭菜盒子。
剛出鍋的韭菜盒子,里面有些雞蛋與蝦米味的調和,鮮味在口中跳動著,并迅速爆裂開來。這份味道在舌尖上回旋著,久久不能散去。全家人舔嘴巴舌,欲罷不能,我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母親。一盤就這么幾個,剛剛好,一人能分到一個。人家是讓嘗個新鮮,誰知卻勾出了肚里的大饞蟲。
母親轉身出去了。從她的身體語言來看,她也受不了這份誘惑。母親是個非常能忍耐的人,常常不愿意把自己的情緒表現得那么強烈。這種情緒裝到心里,往往會成為一種前進的動力。我知道她已經把韭菜裝進了心里,并且會在不久的將來,會長處一片韭菜綠。
我家的田園里,此時也有一片新綠,那是發(fā)芽的大蔥露出了長長的笑臉,這些日子,大蔥蘸醬是餐桌上的主題,可是那個韭菜盒子的出現,打亂了餐桌上的方寸,才發(fā)覺這份鮮嫩的真正價值所在。沒有韭菜的田園,是不夠完美的,沒有韭菜的餐桌,就不要再提鮮嫩二字。
母親要在自家的田園里,添加一畦韭菜,是為了成就舌尖味蕾的追求。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使用韭菜籽去播種,剛剛萌發(fā)的韭菜細如毛發(fā),別的不說,單單去摘韭菜,就要耗費巨大的精力。而且這種韭菜需要兩三年才有可能長得粗壯起來,難道,為了這份鮮味,要度過如此漫長的等待嗎?
我之所以喜歡春天,是因為這個季節(jié)有智者的清朗與溫和,還有強者的氣魄與能量。當然,我心目中的春天,是由母親點亮的,那里面有她徹悟后的明亮與安靜,有她的聰慧與理智。
母親不算是一個農民,家里的土地很有限,她卻認準了這些土地的價值,感恩土地的供養(yǎng),讓一家老小有可以果腹的食物。母親如此靜默的追求,讓我從來都認可。我一直都篤定她的能力,是因為她的骨子里,始終都有一種創(chuàng)造力。
二
那時候,所有邊邊角角的地塊,都歸生產隊所有,各家各戶的房前屋后有些土地,卻小得可憐。生產隊有些優(yōu)質土地,種些茄子辣椒之類的菜蔬,也是歸集體銷售。有的人悄悄去僻靜處,開些小片荒,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知道。后來,我才模糊地懂得,那是怕割了資本主義尾巴。我還真留心過那些開小片荒的人,是不是真的長了尾巴。如果長了出來,被割掉一定會很疼。
后來,所有人家都有了屬于自己的菜地,是生產隊分來的。政策放開了,種什么自己說了算,讓老百姓得到了真正的實惠。一個菜園能讓人充分發(fā)揮想象,生長出自己喜愛的菜蔬,也讓生活更具實際意義。
母親想在菜園里種上一畦韭菜,便是想在這塊土地上添加自己的美好愿望。鄰居大嫂總是讓母親去她家的地里割韭菜,俗話說,“誰有都不如自己有”,別人家園子里的韭菜,讓你去隨便割,這里面有些“讓”的意思,真的去割了,卻覺得放不下這個面子。雖然鄰鄰居居住著,關系都不錯,到了動手的時候,不如自己有,這個道理說深奧也深奧,說淺顯也淺顯,就怕腦子死硬,轉不過這個彎兒。
能快速獲取韭菜,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去刨老韭菜根。韭菜是宿生根,只要有根,栽植到園子里,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收獲到韭菜。這是最快捷,也是最省力的方法,只是,誰家有韭菜根可以刨呢?誰家的韭菜就那么多,不可能會舍得讓人刨去。
不管什么事情,都有個例外。有這么一天,有個人來找母親,他家的韭菜不要了,可以去刨些回來,母親聽了不禁喜出望外。
這個人是一個生產隊的,經常跟母親一起勞動,是非常熟悉的。聽說母親在找韭菜,他家有兩壟,正好因為韭菜根老了,也想刨出來收拾收拾,再重新栽上。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獲得這么多的韭菜根,母親背回來差不多有一袋子,倒在院子里,便開始細細地整理起來。
老韭菜根盤根錯節(jié),厚厚的一團,幾乎分不清一棵棵韭菜的個數,首先拆解開來就是個很大的難題。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韭菜根,看上面的綠芽,還能分辨出是韭菜,不然會讓人以為把草甸子里的塔頭墩子搬回了家呢。
母親有著極大的耐心,去面對這些亂麻頭一般的韭菜根。她用手慢慢地撕,把一根根韭菜根分離開來,再用剪刀把根須剪短,然后,理順到籃子里。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韭菜根,在考驗著一個人的耐心。母親的動作不疾不徐,沒有絲毫的忙亂。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解讀著生活的滋味,她的每一個眼神,似乎把生活當中的每一道難題都給了完美地注解了。她是個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在我的眼里,她卻能用自己的勤勞與韌性,讀取世間滄桑,讀懂世間萬物。她以自己不平凡的經歷,讀懂了她自己,也讓她看清了腳下的這條路。
父親為了韭菜更好生長,去山林之中取來一筐筐油黑的腐殖土,又去養(yǎng)牛的人家討來牛糞,鋪墊到土里面。在那個夏天里,新栽植的韭菜便開始生長起來。韭菜與樹芽很相似,剛剛萌發(fā)出來,都是那么的鮮嫩,只是當它瘋長的時候,需要有人去打理。樹枝不去修剪,樹形就會歪歪扭扭。韭菜不去修剪,會長成了草。草與韭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們食用的時候叫菜,不食用的時候就是草。
三
在那個夏季里,我家收獲了第一刀韭菜。那天晚上,母親制作了非同一般的韭菜盒子。那時候,白面是非常金貴的,是不容易吃到的,家里僅有的一點點白面,是留給特殊的日子的。這個特殊日子是什么時候呢?家里來了客人,或者是新年到來的時候。客人來了,白面制作的飯食,是父母面子上的榮光。年三十的餃子是用白面制作的,這一天的餃子是對全家人一年辛苦的犒賞。而此時,吃些黃色的飯食,是平常日子的常態(tài),只是黃色的飯食與平時不一樣,里面所包裹的鮮香,還是讓人口舌生津。
餡料里的添加是非常細致的,綠生生的韭菜和黃燦燦的雞蛋,視覺上就很養(yǎng)眼。雞蛋是自家養(yǎng)的大老黃,開春新下的蛋。母親又?一勺葷油放進去,順時針拌勻了再加鹽面。這樣的步驟看似隨意,其實大有講究,可以很好地護住韭菜的水分,不至于水分滲到餡中,包盒子時,盛不住水。
最關鍵的一步是把盒子烙熟。鍋熱后,鍋壁刷上一層油,以便盒子入鍋時,貼而不粘。然后經過手與鍋鏟的完美配合,把韭菜盒子貼上鍋壁。爾后蓋上鍋蓋,小火加熱。待面皮逐漸變得硬梆,泛著金黃,臨出鍋時往鍋地撣點清水,以便烙熟的盒子吃起來口感柔軟。不一會兒工夫,可口的美食便新鮮出鍋。
此時,面皮的粗糲似乎已經沒有了,玉米的香氣反而增加了豐富的口感。熱騰騰的韭菜盒子,趁熱吃最香,最能體現出這份美食的質感。
母親制作出的盒子,讓人經久不忘。她能把韭菜的味道拿捏得那么好,是因為她懂得其中的內涵。后來,我長大了,也慢慢知道了這些道理。
在東漢許慎所著的《說文》里,是這樣解釋“韭”字的?!熬?,菜名,一種而久(生)者,故謂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痹S慎的這番解釋之中有個“久”字,是很值得品味的。它既有“韭”的讀音,又符合“久”的特征,割過一茬,又長出一茬,頑強的生命力,不正是象征著長長久久嗎?
自然萬物有著自己的生存定律。在大地上生活的人們,與世間萬木有著相似之處。人生有貴賤殊途,卻如落葉一樣飄落著,都會歸于大地。每個人何嘗不是從地里生長出來的呢?食土地生長出的食物,穿土地生長出來的衣物,來自于大地,又歸還于大地。而人脈又何嘗不是草木人生,就如同韭一樣,一茬去,一茬又來。
每一株草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每一株草都有著自己的生活,每一種生活都值得去歌頌。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都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如那個在菜園里勞作歸來的母親。大地如韭。生生不息。
入眼有春草,墻高聞可香。
一行蔥翠色,寫著世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