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星辰之下(散文)
半夜三更,何老漢聽見有人敲門,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分明能感覺得到那只大手的骨關節(jié)似乎在用力,又似乎沒有用力。這聲音,在能聽見老鼠呼吸的安靜中,顯得驚心動魄。何老漢不敢貿然點燃油燈,戰(zhàn)戰(zhàn)兢兢翻起來,摸黑穿好衣物,坐在炕沿上,猶豫是否出屋看看情況。何老漢有些不安,這山大溝深的地方,人煙像山上的禾草一樣稀少,如果有人出沒,不是搶糧搶錢的山賊,也必定是失去方向的散兵游勇。
山莊的東邊,是一座綿延千里的大山,因為有山的阻隔,在山下安家的他們,的確享受了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山莊的院落不多,僅七八處,同族同姓。戶戶是養(yǎng)了狗的,真是怪了,高大得牛犢差不多的土狗,集體聾了,竟然沒有叫出一聲。這時,何老漢聽得清清楚楚,門閂被別了開來,幾個人,不,一群人踢踢踏踏地朝小屋走了過來。何老漢還沒有回過神,他們撞開屋門,帶著一股冷風,站在了空間不大的屋里。
他們說,要借老漢的一圈牛。他們怎么知道老漢有一圈牛呢?何老漢很是驚訝。
何老漢和其他人家一樣,把院子建在平坦的“川地”里,他家的院落有一畝地大,前院住人,后院養(yǎng)了牲口,十幾頭牛個個體格碩壯,是何老漢耕種二三十畝糧田的本錢。聽說借牛,老漢心里不太情愿,總得弄清來者何人吧。何老漢知道天高星明,憑借自然之光可以看清來人的面目,問題是幾個人堵在門口,怕何老漢跑了似的,也就擋住了星光。他取過火石,擦了幾下,燃起油燈,在漸漸明亮的光暈里,他終于看清了來了的都是什么人:有幾個人穿了羊皮坎肩,踩著氈靴,有幾個穿了盔甲戰(zhàn)衣,還佩了長刀。他們臉膛黑里透紅,頭發(fā)蜷曲,疲憊的眼神里透著幾分機警,甚至殺氣。
他們說,牛借走了,天亮前還你。沒有等何老漢同意,也等不及他同意,屋門被合上。因用力過大,扇進來的風吹滅了油燈,何老漢陷入黑暗中。何老漢出了一身汗,覺得比上山做了幾天農活還要累,本來不想睡、不敢睡,可不知什么緣故,坐在炕邊上睡著了。一直到醒來還歪著腦袋,打著呼嚕。
最先醒來的不是人,而是鳥。鳥叫了后,何老漢睜開了掛了石頭般的眼瞼。他趕緊跑到后院,讓他驚訝的是,牛們都在,或臥或站,和往常一樣反芻著。他又去看看狗,狗和平時一樣抖了一下身子,從窩里爬了出來,伸了一下懶腰。何老漢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又折回牛圈,摸了一下黃牛的皮毛,他確信,自己不是做夢。分明,那些黃牛,個個出過大力,渾身的汗?jié)n都沾濕了他的手掌。
這個早上,家人們包括山莊的人們都起來得比以前晚了許多。何老漢有意無意問他們,夜里有什么動靜沒有,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這個夜晚,睡得太踏實了,睡了個從不沒有過的好覺。何老漢又懷疑,自己千真萬確做了個不比尋常的夢。
不對,不對,怎么會是夢呢?何老漢想起出過大力的牛,又覺得事情很是蹊蹺。他從西邊的川道里走了出來,朝北邊的山下走去,夢游一般。他先看到狹窄的小道上留下的車轍痕跡、馬蹄痕跡,以及灑落在小道上紅、白土粒,明白這邊何止來過幾十個人,那可是來過千軍萬馬啊。再朝北走去,他看到,他正打算開發(fā)的幾大塊稍微平坦的地里,豎起了數(shù)十座大小不同、高低不一的石塔。他不敢靠近,折了回來,又朝東邊的山下走去。這邊,又是一幅不一樣的情形:依山之處,開挖出了十幾眼窯洞,有人聲,有炊煙,有騾馬。
何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每年要用三五天時間,甚至十天半月,把打碾的糧食裝在牛車上,翻山越嶺運送到外面的集市上去,換取家具物資、布匹針線、食鹽清油,又一路“咯吱吱咯吱吱”地返回來。現(xiàn)在,他從夜里來過的這些人的著裝上,從窯洞里傳出的人聲上,隱約判斷出,他和他們也曾有過交易,起碼是幾張羊皮、一皮囊動物油。他也聽說過,在大山阻隔的東邊一個叫蕭關的地方和大山西北邊叫做好水川的地方,這兩年戰(zhàn)火沒有熄滅過。他們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他們應該來自賀蘭山腹地。
幾十年、成百年之后,何老漢的子孫們融入了從外地遷入的他們的生活,外地人成了當?shù)厝?。這群人,汗衫子和扎了綁腿的褲口子,與周邊百十里的人群沒有兩樣,可他們仍然喜歡反穿羊皮襖,吟唱不著調的山曲兒。又幾十年過去,他們到東邊的大山、六盤山深處伐來樹木,在最早的窯洞前,修起了瓦房,又在瓦房的南北兩翼修建了幾排房子,并且一直延伸到“川道”。所有的房子和所有的院落,就像布陣列兵,有規(guī)有矩,層級分明。
——那種龐大、有序的院落群,如果保存下來,想必這個封閉之所,會像許多古民居一樣出彩。
時光流轉,不可收拾。若干年后的一個凌晨,我出生在“中莊”那列窯洞前一座大院里,又在這座大院里不知不覺長大??隙ǎ谖覍W語和識人時,必須先識父母,學會喊叫爸媽,當然,院子里還居住著六戶長輩和長輩的孩子們。可我因為年幼,不會太容易記住他們的面孔,直到五六歲時,我記下了所有親人的面孔,包括院落以外的其他院落的宗親。
我接觸到了許多人,也就遇到了第一個疑惑。小學里,一些同學和書本里的一樣,把生父稱作“爸爸”“爹”,我為什么卻把父親稱作“大大”“大”,而又,竟然把與父親同輩的男子稱作“爸爸”。這只是一種淺淺的疑問,我背地里面對一棵大樹,把他假想為大大,曾經(jīng)嘗試著說“爸爸”,面對一堵墻喊“叔叔”“伯伯”,都沒有成功。改口,感覺和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樣拗口、滑稽。同樣,我的兄弟姐妹們,也和我一樣,使用著大人教給的稱呼,也就不再有過猶豫。就像身體里流淌的血液一樣,直到現(xiàn)在,還有將來。
這種“造假”,竟然一直延續(xù)了下來。
我也開始打量村莊。聽大人們交流時,要用到許多地理位置的名稱,起初,我對“上臺子”“崖灣”“夾道”“門房子”“上川”“下川”這些指向性名詞,像學算術題一樣糊涂,想問而又不敢問,即便是知道了,能有什么用呢。其實,許多知識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自覺增長的,后來,拿人來對號入座,就明白了不少?!吧吓_子”,指的是我們居住的大院,“崖灣”在我們家大院的南邊,緊靠山崖,由另一支李姓人家居住著,“夾道”“上川”“下川”里,居住著父親遠堂兄弟幾家,他們同屬一支。“門房子”則是輩分較高的幾戶,屬于另一支了。可是,輩分高卻為什么居住在叫“門房子”地方,其中緣故沒有人說起,想必也不會有誰知道罷。
就這樣,綿綿延延又是幾十年。父輩們也從老宅分了出去,各自過著各自的日子,但歲月流逝,地名卻永固。
現(xiàn)在回頭,我無意探究和發(fā)現(xiàn)過去,只是還有許多好奇。比如一些詞語,在使用中就會明白所指的意思。我們經(jīng)常把個別詞語掛在嘴邊,時間久了,成了難以改掉的口頭語,上學時,特別是早晨,我們起得比天明鳥還要早,為了壯膽,經(jīng)常會約上兄弟姐妹們一起出發(fā),“曹暫(音)走”,成了人人皆知的信號和統(tǒng)一用語?!安堋本褪恰霸?、咱們,我、我們”的意思,“暫”則是“現(xiàn)在、眼下”的意思。使用率頻繁的還有一個指向性詞語。哥哥說,給曹把鉛筆拿過來,我不知道在啥地方,他會順手指一下,說,“烏達(音)”,我們都明白是“那里”的意思。如果小孩子纏著大人,大人會說,“去遠些,不要烏蘇我”,或者,大人雙眉緊鎖,會說,“這幾天太烏蘇了”,誰都明白,“烏蘇(音)”就是“煩”的意思。那時候,我以為這些用語天下通用,無人不曉,但如同鳥語,好多人弄不清楚它們的意思。盡管如此,我至今依然用著這些口感不錯的詞語,也讓我的方言與眾不同。
村莊的秘密太多太多,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只菌,突然長起來的一棵樹。
土地承包下去的第二年清明節(jié),一切事物剛剛蘇醒,就像山上的桃花,有些大膽卻又謹慎。不知道是誰倡議的,誰聯(lián)絡的,一大早,村莊里悄無聲息地來了差不多成百名陌生人,使偌大的村莊顯得有些擁擠。聽說,他們中的一些人因為路遠,凌晨就開始出發(fā)了。他們都姓李,有老有少,但好多都不曾謀面,甚至不知名諱。于是,他們互相握手,互相問著名字,互相論著輩分。他們要在時隔近四十年后,集體去上一次墳——這是一次并不太張揚,甚至仍然有些保密的集體行動,龐大的隊伍光到各地去上墳,花費了三天多時間。因此,我便知道了村莊之外還有幾個由“李”命名的地名,比如李家溝,李家咀,上李,李黑地。對了,我一直沒有想到過這些地名的奇怪之處,既然有“上李”,應當有對應的“下李”,可從未聽說有這個地名,而“李黑地”這個名稱,則更讓人難以理解其中含意。
也就在這一年,在村莊的腹地,一個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而又因運輸材料不便,很快被廢棄的瓦窯坪上,我聽到了許多民間傳說,與村莊有關的秘密?!敖枧_\塔”就是其中的一個。聽著老人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我和許多人一樣,被一種神秘所感染,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攥緊了雙手,朝村北張望,仿佛透過明凈的空氣,看到那些古代的戰(zhàn)士和百姓勞碌的身影。運塔做什么?老人們說,那是墳!難怪,北山下的那些土地被叫做“塔墳”,就像村莊里一個叫做“避風灣”的地方一樣,具有固定卻又抽象的意義,現(xiàn)在仍然沒有更改。
一段傳說,可以由“物”生發(fā),一個地名,也因與傳說結合而有了真實的價值。有些流傳下來的故事,盡管不可確信,但能窺見歷史的一斑。老人們說不清楚,“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遠,但從他們破碎的描述里,不由得讓人回溯到公元1227年。這一年,一場發(fā)生在六盤山地區(qū)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有了結果,至少改變了兩個王朝的走向:大夏土崩瓦解,成吉思罕病歿六盤山。
不得不再次提起那年的清明節(jié)。那支龐大的上墳隊伍,小心翼翼地由村莊的腹地出發(fā),慢慢爬上了東山梁,走進了近幾十年新建的墳頭墓地,并做片刻停留、化紙焚香祭拜。這是僅有的一次集體掃墓,至今再沒有過。但他們卻繞開了距離村莊最近的塔墳。他們在北山梁上停下腳步,回望著山下,臉上一片肅穆。他們大聲說出的許多話,都被山風吹散。他們在北山梁上要看到了什么?為什么不去塔墳?是因年代過久而疏遠,是刻意回避著什么,或者,石塔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還是沒有看到那些林立的石塔?
這一年,叫做塔墳的土地里真的看不到石塔了,看到的是梯田建設的碩果。那十七八塊寬闊且層次分明的平整良田,從山頂呼啦啦地鋪到了山下。這個時節(jié),麥禾正綠。
可并不是沒有石塔,許多人都眼見過它們,包括我。
生產隊的麥場,就在我家建于一九七六年的新院子的下方,隔著一道丈高的土埂。麥場足有七八個籃球場大,每年秋季,從地里收割回來的莊稼,在這里碼垛、曬干、打碾、裝袋,然后歸入東邊的一排偌大的倉庫。這個時節(jié),孩子們喜歡到場里去,躺在打碾過的麥草垛上,享受柔軟給予的溫暖。落雪后,又喜歡到麥草垛下,追逐尋覓麥粒的麻雀和烏鴉。這天,雪很薄,風也很凌厲,刮得麻雀和柴草與薄雪一起奔跑,也使平時被掩蓋的東西暴露了出來。一聲興奮地高呼,我便跑了過去,看到了倉庫外靠近北側的角落處,裸露著的石塔。灰褐色,六角形,大大小小共五層,每層約拃厚,也沒有按次序摞在一起,而是互相擠在一起,像是突然倒塌掉的樣子。聽看守麥場的老人說,這是生產隊從地里搬回來的,起初打算用來做倉庫的柱石,卻不知為什么沒有使用,就這樣一直堆著。我撫摸了下它,感覺粗糙,冰涼。
還有另外一座石塔。
夏季,孩子們是不怕炎熱的。我們喜歡到苜蓿地里去捉蛐蛐,然后帶回家,裝在麥桿編成的籠子里,掛在屋檐下,聽它們夜晚時分發(fā)出的振羽聲。那些個中午,我們也就多次看到了比較完整的一座石塔,立在塔墳里的坡地上。三層,最大的一個直徑約一米多,都是橢圓,鼓一樣,互相銜接的縫隙里,長了雜草。沒有那種柱狀的頂,上層掏空處,積滿了黃土、鳥糞。底層的一個鼓起處,有正方形的類似供奉或擱置油燈的龕,約二十公分大。在孩子們的眼中,它們不過就是個石頭做成的東西,和用土做成的器物沒有什么兩樣,更不會去探究它的功用及意義。
大人們警告說,那個地方很“古”,小孩子去的次數(shù)多了會得病,就有些怕,便不再去了。最后一次看到這座石塔時,是同伴喊我去揀子彈殼。他說,這幾天民兵在打靶,塔墳那里子彈殼不少,誰誰誰揀了好幾個呢。我經(jīng)不住誘惑,就跟著他去了塔墳。是的,我注意到,石塔并沒有立在原來的位置,而是散落在東邊的小路一側,鼓圓的身體上布滿了坑窩。正當為沒有看見彈殼的蹤跡覺得遺憾時,同伴說,石塔的坑窩里有子彈頭。我學著同伴的樣子,用順手揀來的瓦塊使勁擊打坑窩,覺得它的硬度并不高,像是砂土做成的,很快,變形了的子彈頭就從坑窩里面掉了出來。它們,被民兵當作了敵人。
一切遠去了。當我為生計常年奔波在外時,假若不是因為父親,我還真會忘記塔及那塊土地的存在。
幾年前,年邁病弱的父親拄著棍子,顫顫微微地,去過我們家的好幾塊承包地,當然也有塔墳那里的兩塊自留地。我曾經(jīng)問他,相中哪塊土地了?他說,塔墳。第二年,也就是2012年草長鶯飛時節(jié),他吐出最后一口痰,一去不返。按照他的囑托,墳地自然選在塔墳那里。那天下午,我去給整修墳墓的匠人送飯時,他們示意我仔細看看墳坑口的土層,說這兒的土層和任何地里的不一樣,而且,挖起來很是費勁,像夯過了一般。我蹲下去,看了好幾遍,的確不一樣,地表上大約五六十公分厚的土層,是用白、灰、紅、黃幾種色土分層夯實的,用手指揉搓,有石頭的堅硬。想到地名,想到石塔,我就想,在這塊地里,肯定不止一處是這樣的土層了。那么,父親選擇這里,想必有他的理由……
對了,我也想起了那座被扔在路邊,當作石靶的石塔。它立在地里或許更好,可我再沒有發(fā)現(xiàn)它殘存的身影。它和麥場里的那座塔一樣,不會長了翅膀飛走,一定隱藏于某處,深埋于地下。而我又突然覺得,現(xiàn)在和未來,它不再出現(xiàn)應當是最好的結果:每一座村莊,應該蘊藏著一些不宜暴露和言說的秘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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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土地生息勞作,與這片土地相依為命,生命的盡頭將自己歸還大地。世界就是這樣,看起來彼此相關,其實毫無關系,各自生長,各自荒涼。作者懸疑寫法講述小村人物的尋常故事,尋常之中隱約顯現(xiàn)的意外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