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搭乘文字還鄉(xiāng)(散文)
一、靜夜思
一個人戶外走動,感覺天氣微涼。是秋意,慢慢爬上樹梢,葉齒邊緣,花兒稀疏地開,寂靜中凋下片片黃葉。
時至大量的水果上市,新鮮,個大,飽滿,幾上放一盤,一進門,撲鼻而來的濃濃果香,令人欲醉,和書,陶具,木器的氣味融合,便是日常的味道。還有一種氣味,多么熟悉,就像家里煤氣的氣味。這氣味似乎能讓一些早已被忘卻的事情在心中攪動——那是泥土的芬芳,成熟的濃郁,沉淀著古舊物件的香醇——誰都會認為這是故鄉(xiāng)特有的氣息。吃著一種食物時,會想起與這種食物共有的場景。所謂記憶,就是過去的氣息和味道的重現(xiàn)吧。
走至腳下的夕陽變成了月亮,一種強烈的意念油然而生,就像拿到一個封閉花園大門的鑰匙。敞開心扉,夜色涌進來,思想悄悄溜進遙遠的記憶,在青瓷般的夜空,豎起清新的畫面——紙窗的老屋,溫婉勤勞的母親,笑意盈盈的祖父母;炊煙,霜白的屋檐,墻頭搖曳的狗尾草,縱橫交錯的阡陌;原野上東一個西一個綠寶石一樣的村莊;大雁響徹天宇的鳴叫。這時,我為我的外衣,為鞋子感到羞愧,多長時間不再光腳走路了?
那時的孩子,褲腿挽得高高的,叉開雙腿,兩腳踩著泥地走路。下雨天,腳在渾濁的雨水水面上激起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滑倒了再爬起來?;蚴请p腳踩在爛泥坑里,腳底被鐵銹釘,破爛的瓶渣子,鋸齒般的鐵蓋子之類的利器扎破,也不覺得疼。
記憶中家家炕頭都有高臺,上面擱著油燈。燈是用小罐頭盒子,墨水瓶或大肚瓶子做的,里面裝上煤油或柴油,用棉花搓成燈芯,穿進燈芯模浸在油中,沒有罩子,青煙繚繞,光暈昏暗。燈油一點一點耗去,像一個人的生命一點點被歲月偷走。但油燈也像個有學(xué)問的人,裝著一肚子光亮,倍受人青睞。而輕柔的光亮還會讓人想一些心事,大人有大人的,小孩有小孩的。
可是十里八鄉(xiāng),也找不出有我父親那樣的,他把油燈的熏灰當(dāng)“胭脂”,為節(jié)省成本,做他畫像的顏料。我母親嫌浪費光亮,就在油燈下可勁兒做針線活,不是拿出舊鞋頭,就是拾掇出破衣裳,用在竹錠上紡好的棉線補好上面的破洞?;蜈s制我們的棉衣,白日里拆下里表洗漿,拿陽光下暴曬,殺死里面的虱子跳蚤,把變硬的棉絮重新絮過,做好的棉衣干凈又松軟。夜風(fēng)吹過門來,燈火將滅,風(fēng)過了,閃耀一下,屋里很安靜,刺鼻的濃煙熏在靠墻的木片上,煙味與院子里涌來的夜色交融,有濕潤的感覺,溫暖的情懷。
記憶最多的,在彌漫的熱氣中,是母親拿勺子在鐵鍋里攪動的場景。有時,燈臺上的蛤蜊油棒在我們鬧騰時滾落鍋中。母親的皮膚皴糙,手上布滿裂口,針扎一樣疼得她揪心,用蛤蜊油棒抹,燈火上烤,蛤蜊油便充分沁入血口。于是煤油燈的氣味,蛤蜊油的味道和菜湯的味道混合,便是整個童年的味道。
童年的日子異樣漫長,內(nèi)心盼望著快快長大,長大后可以做和大人們一樣的活計,不再被呼來喚去地做事,還可以走得更遠,遠方有神秘的所在,有祖母講的故事里的奇遇景觀。
當(dāng)然也有歡樂,譬如挖茅根。镢頭刨下去,聽著土層下面網(wǎng)狀的茅根迸裂,像挖著寶藏,隨著刨開的土層茅根越來越多,人心歡愉。不知哪個調(diào)皮孩子,燃著了一片片的枯茅草,冷颼颼的風(fēng)刮到哪里,火便引到哪里,不見明火,燒痕如蛇狂舞蔓延。濃煙在荒野滾滾,嗶剝聲里,兔逃鳥鳴。之后的曠野里,這里那里一塊塊黑黑的補丁,點綴著大地,像藝術(shù)家揮毫遺下的墨痕。
也常和伙伴們撿拾柴火。拿上竹筢挎上筐子,這里撿一些草,那里撿幾根樹枝或摟一些樹葉,背回去足夠娘做飯的燒柴。但也永遠的饑餓,對一切食物情緣充滿著默契,更不要說那甜糯的燒地瓜了。柴草燃著后,拿紅薯投進火堆下面的土坑,柴草的濃煙如大地烽火,彌漫開來,柴草燃盡,熱灰填進土坑,約莫半個時辰地瓜熟了,焦黃的外皮輕輕一剝,薯肉粉白鮮糯,迫不及待地去吃。
莊稼收割后,光禿禿的土地上又撒上底肥,新犁起的田野,卷起肥沃的黑浪,汪洋似海,打出勻稱的一畦畦,像愛默生詩中所寫:“那作業(yè)不是用鐵犁完成的,而是用鉛筆。因為那些線條看起來筆直而統(tǒng)一,就像拿尺子和鉛筆畫出來的一樣?!痹瓉砻總€農(nóng)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他們種上小麥,豌豆,油菜籽、菠菜,大蒜等作物,地頭高高的土雜肥堆,和了稀泥封嚴(yán)實,來年春里麥子拔節(jié)時打開,糞堆發(fā)酵后的氣味馥郁,順著風(fēng)遠遠聞著,農(nóng)人笑,心安然。
村街因堆滿柴草垛變得擁塞,生氣富足。孩子們捉迷藏,一次次爬高滑低,摔打滾爬,樂此不疲,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玩著玩著有的在香軟的柴草窩里睡著了,家人喊也聽不到,月出星眨眼了才醒,迷糊地回家。
牛棚里的牛嚼著永遠也吃不完的干草。我喜歡聞干草的甜潤清香,撲上去,臉埋進草里大口吸氣,清香吸進我的嘴巴,鉆進肺腑,似棉花糖,噎得我喘不過氣來。吸足夠了站起來拍打掉身上的草屑,漂亮的草堆散亂,怕大人見了說嘴,趕緊掃攏。牛瞪大眼睛盯我,仿佛在質(zhì)疑什么?接著又低下頭咀嚼干草。后來見一村民的閑屋,當(dāng)了草料庫,有沁人心脾的玉米秸麥秸的氣味,我在那幽靜的屋里讀閑書,那激光般透視一切的蘇東坡,讓我忘了晨昏。
天將冷,變天前各家備好燒柴,屋檐下像個小農(nóng)館,沉淀著日子的香醇。那少了頭尾的地瓜,小蘿卜,沒抱心的白菜,花生,不能入窖的,怕雞吃狗鬧騰,被一大塊塑料布蒙上。墻上揳滿橛子,結(jié)實的橛子上掛著鐮刀,鋤頭、簸箕,繩索,蘿卜纓子,破草帽。扎成捆的高粱穗子,金黃玉米一串串、皮兒編成麻花辮,幾穗飽滿的谷穗——都是從場院精挑細選來的,承載著明年土地上傳遞薪火的使命。幾串火紅辣椒,像燃放的鞭炮,年畫里的圖景。窗臺上擱著瓜蔬種子,小包地裝著,受天光日月?lián)嵛?,溫潤舒坦,春入大地的產(chǎn)房。
一場冬雨冷冷地落下,地面濕滑,一些落葉,柴草的碎梗,一堆堆遺棄在那里,被雨水浸泡出淡淡的苦味,久之漚爛成糞土,霉味濃烈,冬日越發(fā)面目肅然。雨在冷澀中轉(zhuǎn)化成雪粒,孩子們?nèi)氯拢焐舷隆盎省绷?,不等去“掃”,就變成了水汪。薄暮時西北風(fēng)越刮越緊,雪飄得越發(fā)大起來,雪花落在仰著的臉上,涼意出歡喜。
各家屋門常關(guān),但關(guān)不住燒柴的煙氣、煙氣里的飯香,特別綿長,人受用著,不覺。牛棚里墊了新土,備足了草料。地里再沒有活計,女人拾掇家務(wù),男人拿出農(nóng)具檢查,壞了的地方,靈巧地用鐵絲,麻繩或木條修補好。這是管農(nóng)事的經(jīng)驗,下再大的雨雪也阻止不了過日子的有條不紊。
水庫里的凍凌厚了,膽大的孩子跑上去溜冰,打陀螺。我從來不敢,偶爾怯怯地冰上走走,心驚膽戰(zhàn)地趕緊退回,拾撿起小冰坨相互碰撞,冰粉飛濺,落到手背和臉上,涼津津的,也是快意。柴火垛和矮樹上的冰凌晶瑩誘人,掰一截偷偷舔,舌尖頓時麻木,手里把玩,刺骨的涼,也不舍。
老井上,青煙裊裊升騰,打出的水清澈,嘗一口溫甜。搖晃的水桶濺出水花,撒一路,寒光下亮瑩瑩如滿地寶石。
天太冷,母親變戲法一樣變出一鍋鍋熱騰騰的食物:燉菜里少許的肉絲,雜面餅子一面焦黃,摻了豆餅渣的菜包子,金黃的玉米糝粥,爆裂的紫皮地瓜。屋子里有姜、蒜、芫荽、蘿卜、菠菜、醋熘土豆絲的味道,醬豆、蔥拌豆腐、芝麻香油的味道。
長大些才知道生活的改變,讓一些想法有了方向。當(dāng)蠟燭取代煤油燈,到了除夕,家家戶戶在堂前點上幾支大紅蠟燭,一家人圍坐在搖曳的燭火下守歲。寒氣逼人,我們不得不早早地鉆進被窩。母親舉著蠟燭翹著手指活動著一個個肥嘟嘟餃子,在下面撒些面粉,燭光里的母親神情歡愉,畫面寫真。
夜?jié)u漸深,外面漆黑,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被鞭炮聲猛然驚醒,窗外火光沖天,窗戶紙在響,開一道門縫兒,冷氣颼颼地來。母親說,天明尚早,睡吧。當(dāng)再一次被驚醒,聽娘在打開門時說:“新年了!”語聲響亮。然后灶膛亮了,空氣里嗶嗶剝剝,有柴火燃燒的氣味,母親準(zhǔn)備下餃子。天明,火紅蠟燭瘦盡,燭光徹底消失,凝結(jié)的蠟燭油在高臺上暗紅一攤。一屋子蒸騰的熱氣里,是燭火的氣味,時間的流逝中顯悲壯。
二、家院
家院屋后是路,每天天不亮就有人走動,轔轔車聲,牲口的叫聲,聲聲急迫或緩慢地穿墻而來,貫徹整個房間。院前有水庫,周遭樹木蔥蘢,是鳥兒的合唱舞臺,喜鵲,八哥,麻雀等,一天到晚歌唱不絕。院子里聽鳥鳴,心里像泉水濾過的清涼,坐看庭前的日影明了暗了,清幽中一片美好。
夏日里,蟬鳴蜂嗡。蟬聲密集,聒噪直穿耳膜。蜂嗡似有若無,形不成真聲音,它們是被爬上墻頭的瓜花引來,花謝了就很少再來。熱鬧的是院南的水塘,驚蟄后最先發(fā)出細微聲的是魚兒,接著是蛙懶洋洋地鳴叫。暮色中,越墻的簇簇樹木——桃樹上粉骨朵欲開,柳樹已舒展開嫩綠的芽,青煙銀白宛如月光,樹枝間繚繞不散。但沒過多久,一場雨里,院外院里蛙聲渾然一片,雨聲小了蛙聲大,雨聲大了蛙聲小。夏夜清涼,父親說咱聽曲不用買票錢。
三、老宅
祖父母的土坯老屋也時常入夢。兩扇破舊的木門,無邊框,上面兩個鐵環(huán),門枕石上雕刻著蓮花花紋,一邊一個。屋檐上漚爛的高粱秸烏茬凹陷,成了麻雀和燕子生兒育女的溫床。初夏,尤其是燕子穿梭在院子里,它們頭上那“小黑帽”一般的柔滑羽毛,一直垂到眼瞼上面,還有鐵青色的外套,剪刀似的尾巴,靈動的雙腳,嘰嘰喳喳的聲音是那樣悅耳。墻壁被雨水沖刷出道道痕跡,下面半人高的青磚風(fēng)化成粉末脫落,縫隙里長滿墨綠色青苔。遙想著,從前某個時期,當(dāng)時沒有房子,來了男女才有了房子。同樣,現(xiàn)在的土坯房子也會坍塌。有一天會這樣,肉體埋進去,變成泥土,土地肥沃得發(fā)黑。
窗戶是個小方洞,窗欞上糊極薄的白紙,鄉(xiāng)人稱水連紙。入冬時開始糊,兩耳鍋盛漿糊,廢棄的炊帚疙瘩做刷子,一人刷窗欞,一人糊紙,小心輕輕撲平整。剛糊上的白紙,映出窗下一片灰亮。屋里也終日縈著淡淡的灰白,素雅氣,如奶奶穿著白褂子走在村街的影子。風(fēng)吹紙窗,發(fā)出輕微聲響,夜晚,屋山頭的樹,在銀色月光照亮的窗戶上投下的影子,形成了奇特的圖案,看久了,那紙窗上也大有天地,聽得雞鳴狗吠,轔轔車聲,似遠猶近。過年時,奶奶剪窗花貼上去,在米缸,面缸,水缸,簸箕,昇上也都貼了剪紙精致的花鳥圖案;院子的柴門,糧食囤,各個屋門都貼了紅春聯(lián),上面寫滿富貴吉祥美好的聯(lián)語。老宅內(nèi)外煥然一新,日子一長,紙泛黃,變脆,仿佛一下子老了。風(fēng)撕開窗紙吹進來,是春風(fēng),殘破的窗紙飄搖。
屋里泥地被踩出了凹凸,石頭一樣硬實。鍋灶墻成黑色,蜘蛛在碗櫥上結(jié)網(wǎng),土炕上葦編方塊席灰黑,邊緣破損。堂門的高桌油漆斑駁,分不清紫或灰綠,因了古樸,便有幾分喜歡。除夕,在高桌上點燃兩支紅蠟燭,卷軸的天地神像,掛在高桌上方的墻上,初一來拜年的,跪在高桌下的蒲墩上對著神像磕頭。有秘密在——祖父在卷軸后面的墻上挖過洞。他曾把銀圓塞進洞里,然后用一團泥把洞抹好,卷軸一擋,外面根本看不出有挖洞的痕跡。這些銀圓是祖父做肉盒生意一點一點積累的,夠一些了他就拿出來買的,每次他把銀圓拿出來給人的時候,就像割了他身上的肉隨便送人一樣。不過,他看著土地的時候,就不覺得疼惜了。一家人依靠著土地,靠一滴滴汗水從土地上得到糧食,從糧食里得到生命的滋養(yǎng)。
祖父就是一個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土地的人。勞動時,他用鋤頭把土塊砸成粉末,軟得像綿糖,因土層濕潤,黑油油的。他干活累了,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覺,土壤里的養(yǎng)分滲透到他的肌膚里,他和大地合在了一起??墒呛髞?,他買的四十畝田地又都歸了公,家里變得一貧如洗。
高桌旁兩把蒙塵的雕花圈椅,來人喜歡坐上去,朝暮時分,祖父坐在那里抽旱煙,煙霧裊裊與炊煙融合,人隱在灰影,火星明滅。祖父很少喝酒,但有一套待客的高腰白瓷酒具,我悄悄地拉開抽屜,看一看,摸一摸,細膩光滑。一把藍底白花的茶壺,掂著沉實,日積月累,壺嘴呈褐色,從那里流出的茶水想著會日月天長。拾掇完家務(wù),祖母會坐到炕沿上紡線,織成布,供一家人穿衣和鋪蓋。
可是村里女人都比不上祖母會過日子。春天到來,為節(jié)省糧食,她到野地里挖新長出的蒲公英,灰灰菜,薺菜之類的野菜和了少許雜面拌了吃。收獲時節(jié),她又像雞婆一樣跟在祖父收割的后面,眼睛尖尖地盯住每一粒遺下的糧食。陶盆瓦罐漏水,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隨手丟棄。相反,她把黏土和成泥補好裂縫,用火慢慢地?zé)?,結(jié)構(gòu)就變得和新的一樣好使。
記憶里的祖父母多是穿土布便裝,灰撲撲的,臉也是灰撲撲的。祖父一頂青色瓜皮帽,四季里戴,對襟青上衣,趕集時里面露出一抹白襯衣領(lǐng)子,不失生意人的儀表。祖母斜襟盤扣的褂子,洗漿得挺索。他們的青棉布褲子上緣是一截白腰,褲腿用黑布帶纏扎,褲襠肥大。各自尖口的百納底青布鞋,白土布襪子。祖父個子小邁碎步,頻率快,祖母三寸金蓮,走起來腳跟搗地,有節(jié)奏感。他們和房子一樣變老,但到底沒老過房子。
太喜歡這樣娓娓道來的鄉(xiāng)愁,家鄉(xiāng)的眾味歸集,再回味,就是一幀油墨畫,舊味依稀,親切而香濃!
故園,生命開始的地方,但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它,漸行漸遠,終至再也無法回去,唯一能做的,便是搭乘這趟文字列車回去,一解鄉(xiāng)愁。
真是好文字,學(xué)習(xí)欣賞。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