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在集市上閑逛，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扭頭看去，原來是我的好友關(guān)長江。他正站在一輛牛車前，車上裝著十幾個袋子，圓滾滾的。地上還立著一個，敞著口，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大米。我不由地犯起了嘀咕，他怎么倒弄起大米來了？
　　 他雖然是農(nóng)民，家里卻沒有水田，不去別處倒弄，哪里來的大米？忙近前詢問，他笑呵呵地指著身邊不遠(yuǎn)的人。
　　 “不是我的，是大姐家的，她拉來賣的?！?br />　　 大姐已經(jīng)明顯黑瘦了，并且抬頭紋很深，頭發(fā)也花白得不成樣子，這么些年沒見，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農(nóng)婦了呢？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楚。
　　 記憶里的大姐是很清純的，也很陽光。那時候的她很年輕，胖乎乎的一張圓臉，眼睛黑亮黑亮的，平時沒有什么話，走起路來輕快得很，好像踩著風(fēng)，踏著云似的。當(dāng)然，那時候我也很小，還是個中學(xué)生。關(guān)長江的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不過幾十米。下課的時候，他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們到他家坐坐，喝點水，嘮嘮嗑，磨蹭磨蹭時間，直到聽見上課的鈴聲響起，才慌慌張張往教室里跑。
　　 那天我們都躺在里屋的炕上，沒有注意到大姐回來了。也許是平時的習(xí)慣，臨走時大姐隨手就把門鎖上了。當(dāng)我們聽見上課鈴聲急忙往外跑的時候，才發(fā)覺門已經(jīng)鎖上，跑不出去了。正是春寒料峭時節(jié)，為了遮風(fēng)擋雨，所有的門窗還被塑料布緊緊地封住，整座房子便成了一座密閉的牢房。我們就這樣無奈地被關(guān)了整整一個上午。
　　 大姐再次回來時，已是中午時分，她是來家做飯的。田里的農(nóng)活已經(jīng)很忙，刨地、扒玉米茬子、施糞肥……都是春耕前必須要做的。關(guān)長江還是個學(xué)生，為了不影響他的學(xué)習(xí)，爹娘不讓他摸鋤杠子，大姐就早早成為了家里的主要勞力。
　　 那天，大姐為了“贖罪”，拿出平生的做飯手藝，給我們做了一頓太豐盛的飯。大姐一直看著我們的吃相笑。第一次感覺，大姐做的飯和母親的一樣，我非常喜歡吃。
　　 時隔許多年以后，又看見了大姐，心里有五味雜陳的滋味。她用牛車?yán)瓉砹耸畮状竺?，才知道她嫁到的地方出產(chǎn)稻米。我們這里叫作三河鎮(zhèn)，是因為有三條河流穿過，最終匯合成一條清澈見底的朝陽河。河長有幾百公里，流域面積數(shù)萬公頃。用這清澈的河水來種植稻谷，是再好不過的。大姐所嫁的村子叫云鳳村，距離村子三十多里的地方，有個太陽鎮(zhèn)，那里出產(chǎn)的水稻很有名，據(jù)說清朝的時候，是作為皇糧來供奉朝廷的。
　　 我們?nèi)渔?zhèn)地處朝陽河的上游，山高林密，溝壑縱深，沒有適宜種植水稻的土地?？墒牵谶@大山的深處，卻孕育出一條清澈的河流，才滋育出那么純香的稻米。
　　 我們這里不產(chǎn)稻米，需要的時候，常常去太陽鎮(zhèn)購買。大姐拉來自家產(chǎn)的稻米前來售賣，家鄉(xiāng)人卻有些猶豫。云鳳村畢竟不是太陽鎮(zhèn)，之間隔著三十多里地呢，稻米的品質(zhì)還是很讓人懷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來都來了，不買一點說不過去。買也不會買多少，不過四五十斤，都想買回去嘗一嘗，好了再來多買。我也是這個心理，念及大姐的舊情，還有關(guān)長江在那里，也不好買得太少，就買了一百斤。
　　 真希望我的帶動可以讓大姐的稻米一下子就銷售出去。無以報答，唯有一顆心，心向大姐，無論稻米的糙與精。
　　
　　 二
　　 我和長江是多年的朋友，已經(jīng)不能用同學(xué)關(guān)系來劃分了，因為關(guān)系密切，彼此有個大事小情的，都找對方幫忙。這年春天，他來找我，讓我去云鳳大姐家?guī)兔?。大姐承包了十幾坰水田，忙碌的搶種季節(jié)，急需插秧的人手。
　　 聽長江說，村里好多人都出外打工去了。也許是厭倦了“汗滴禾下土”的日子，想換一個新的活法。他們的土地都租了出去，租金不少，加上另掙的一份工錢，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跳出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耕生活，像青蛙一樣跳向別的水域去尋求生存，是不是明智之舉，還另當(dāng)別論，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也不見得就不好。
　　 一個春風(fēng)蕩漾的清晨，我們來到了云鳳村。田野里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我翕動著鼻翼，循著這份氣息向前走。在啁啾的鳥唱和鼓噪的蛙鳴中，看見了大姐的身影。她站在一塊浮著泥油般的水田里，一縷陽光籠罩著她，此時，她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這里是她的舞臺。泥水是最好的化妝品，秧苗是最美的道具，她要在這里演出一場動人的人間正劇。
　　 我喜歡這樣的場景，就免不了自我陶醉和抒情。真希望我的抒情能讓大姐的日子也詩意起來，也富足起來。
　　 我不知道大姐當(dāng)初嫁到這個村子里的心境。那個時候，有屬于她的高光時刻嗎？每一位出嫁的女人，這時候都是她一生最美麗的時刻。當(dāng)她一步步走去，從這個村莊再到那個村莊，不過是從貧窮再次走向貧窮。那個離家的新娘，在離開家的那一刻，心中也一定充滿了無奈與悲傷。我想，大姐是為了改變而來的，不像有的女人，這是我對大姐婚姻的理解。
　　 三河鎮(zhèn)地處山區(qū)，都是旱田。云鳳村不同的是，這里都是水田。朝陽河流到這里流進(jìn)了一個小平原之中，并且在這里甩了一個大大的河灣，留下了豐饒的河灘。大姐初來這里時，生活雖然不好，卻比幾十里之外的家鄉(xiāng)要好得多，至少吃的是白米飯啊！
　　 我們的到來，讓大姐非常高興，她用臉上甜美的笑容告訴我，她對未來生活有著最美的期盼。那個明天還有些遙遠(yuǎn)，還有些模糊，我卻感知到她的那個明天，一定是可以期許的，也一定是可以指日可待的。
　　 大姐給我們講，今年她選擇的稻谷新品種，老品種無論是產(chǎn)量還是質(zhì)量，都要差得多。可是，為什么不去改變呢？那些陳舊的東西，就要扔掉了，不要惋惜！看她使勁甩一甩手上的泥水，似乎在策應(yīng)著所說的話。
　　 另外，她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在稻田里養(yǎng)魚。那樣，就不用再給稻田施肥、打農(nóng)藥了。稻田里的魚兒可以去吃小蟲兒、小蝦米，到了水稻揚(yáng)花的時候，那魚兒還能吞吃飄落的稻花呢。她是沒有這樣的想象力的，是聽人說的，她也想試試。
　　 說到這里，她的眼神驀地明亮起來，腰身也挺直了許多。稻田養(yǎng)魚最重要的是，提高了稻米的品質(zhì)，成為真正的無公害食品。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這樣與她的土地對話，她是當(dāng)家人，就敢直起腰桿子說話。這一刻鳥雀為她伴奏，群蛙為她和鳴，這么一個有意義的大舞臺，讓她突然有了展示自己表演天份的機(jī)會。
　　 我承擔(dān)起挑秧苗的任務(wù)，赤足走在田埂上的感覺是那么的美好。大姐的丈夫正在用牛車運(yùn)送秧苗，一臉憨憨的笑容，把自己的本心都笑了出來。大姐身邊有位年輕的女子，是她的小姑子，兩個人好像在比賽一樣，手法嫻熟而又迅速，整整齊齊的秧苗在手指間完成，就像彈著琴，不同的是，琴飛聲，手飛秧。一片新綠迎著晨風(fēng)，微微漾動著，讓人不覺間神清氣爽。
　　
　　 三
　　 當(dāng)我再次來到云鳳村，是受大姐之邀，來她家做客的。這時候，已經(jīng)是金秋十月，稻谷飄香的時候。我下車，站在公路旁，舉目云鳳村，不覺有些瞠目。
　　 進(jìn)村的道路已然是筆直的水泥路，在路的盡頭，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塑像。那是一只火紅的鳳在翹首佇立著，醒目的紅艷，仿佛是剛剛從烈火之中涅槃重生，抖落下身上的塵埃，一身煥新的色彩，點亮了田野里的激情。云鳳，這只鳳真的從云端飄落到人間。我寧愿把它看成是大姐的化身，也希望她如鳳一樣，有著光彩的雕塑。
　　 火鳳塑像的旁邊，是一個大大的廣場，一條長廊環(huán)繞著廣場又拐入稻田之中。沒有誰不想踏上這條長廊，沒有誰不為稻香所迷醉。一步步走去，稻谷在側(cè)，香氣在心，讓人猛然覺得，這風(fēng)景的實實在在，其實一直都是我們所忽視的，稻田的風(fēng)景有著脫俗之美，來自于民間生活，來自于百姓雙手的創(chuàng)造，竟然有如此出奇的美！
　　 大姐是這些創(chuàng)造風(fēng)景的人中的一員。我心中有大姐的太多美好想象，真想用詩來給鳳的雕塑刻上文字。我被這份大美熏陶，不由地在長廊之上，稻田之中，輾轉(zhuǎn)不停地走來走去，不能停步。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把我從沉醉之中喚醒。只見大姐穿著一身艷麗的服飾，站在長廊的那一端，笑瞇瞇地看著我呢，她大概是笑我的癡，笑我的迷呢。
　　 她的身邊有十幾位姐妹，穿著一樣的服裝，在音樂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為我奉獻(xiàn)精美的舞蹈。十月的火紅與金黃，在爛漫的舞姿里，燦然生輝。美的由來，是天地對人類本能追求的獎賞，這種美就是良知，就是獲得自由，獲得希望，我的思維因過度自由而迷失于醇香的稻谷之間。
　　 大姐真的老了嗎？她的臉上怎么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呢？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大姐，因為她的身上有掩飾不住稻香，盡管隔著大姐一段距離，但稻香還是隱隱襲來。香氣氤氳在大姐身上，不必挑剔衣著是否光鮮，相貌是不是蒼老。光彩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有稻谷的襯托，有天光的映照，她竟然這樣清秀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