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一枝花(小說)
他在褐色的大灣旁邊徘徊。那天天氣真好,陽光普照,大地回暖。面對冰涼的海水,感受到一絲寒意。北面是一片黑松林,里面還沒有返青。但有一些植物,比如薺菜、婆婆納,已經開出了或白或藍的花朵,迎著風在搖曳。還有苦丁菜、蒲公英,馬上要開出金燦燦的黃花。
這里離村莊不算太遠,僅有幾公里的路程。隱隱約約,他聽到了嗩吶的聲音,還有放哀樂的聲音。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一種是吹奏出來的,一種是播放出來的。吹奏出來的聲音,似乎生命力更強一些,透著原始的荒涼的樂感,有想要掙脫生命囚籠的吶喊,遮蓋了哀樂的聲音。
村子里,只要有嗩吶的聲音和哀樂的聲音傳來,就說明有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村子里有個教堂,去教堂的人說,他們是到極樂世界去了。每個死去的人,他們都要為死去的人念經,說是超度,把死人超度到極樂世界去。村子里經常死人,每年都要死十個八個。一年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先死,老人就會說,廟門一開,三個進來。他不知道村子里誰又死了,他不太關心這個,他知道死人的事是經常發(fā)生的,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即便這人輕如鴻毛,或重于泰山,也無須大驚小怪。人死其實跟螞蟻死沒什么兩樣,從上帝的角度看,死一只螞蟻跟死一個人是一樣的。上帝對待生命是一視同仁,上帝說,都是生命,只不過形體大小而已。
冬天的大灣是墨褐色。而到了夏天,大灣的顏色讓人驚艷,有時候是暗紅色,有時候是猩紅色,呈現光怪陸離的樣子。
他在這里徘徊了好幾天。他的徘徊,壓抑住了他生命力的爆發(fā)。他本來應該狂奔,應該聲嘶力竭地吶喊,可是他壓抑住了。他徘徊的時候,感到非常痛苦,他的痛苦來自于哪里?好像是來自那個墨綠色的大灣,又好像不是。他知道,他的痛苦有一部分來自于他爺爺。
他有一個疼他愛他的爺爺。而今,爺爺不在了,他老去了,作為爺爺唯一的孫子能不痛苦嗎?
他面對著那個大灣跪下了。他這是要祈禱嗎?還是要對爺爺懺悔?他把頭深深地埋在海灘上。那些冰涼的沙子硌疼了他的面頰。他的臉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粘上了沙子,他一動不動,那些沙子也一動不動。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那個大灣。海水把那個大灣遮蓋住了,海面是平的,像鏡子一樣平。在看似一平如鏡的海面下,沒有人知道這下面會是一個大灣。很奇怪的,這里單單會有一個大灣,被海水掩蓋住了。海底也是不平坦的,有溝溝坎坎。有一粒沙子從他面頰上掉落下來,悄無聲息。許多事情,都是這樣悄無聲息就完成的。
他沒有理會臉上的沙子,任憑它占據本不該屬于它的地方。他突然有了一種想狂奔,想吶喊的沖動。在大海灘上狂奔,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被大雨淋著,順著海岸線狂奔不止。他想象著狂奔的感覺,是多么的暢快淋漓。渾身濕漉漉的,頭發(fā)、腦袋、鼻子、耳朵、眼睛都是水,一邊狂奔一邊吶喊,吶喊什么都行,一個字兩個字都行,罵人也行,罵別人罵自己都行。反正任何人都聽不到他在吶喊,只有大灣能聽到。即便他吶喊的內容極其惡毒,極其反動,也沒人知道。
爺爺死的第三天,果然下了一場大雨。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真的在大雨中狂奔了。他冒著大雨,呼喊著,他沒有罵人,他只是喊著爺爺,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在海灘上狂奔。
雨中的大灣被雨霧死死地罩住。他看不清大灣的形狀,它已經和整個海面渾然一體了。在狂奔中,他有一種想哭的滋味兒,想把一切的委屈和怨恨哭訴出來。
他沒有圍繞著大灣狂跑,他只是順著海岸線狂奔。雨水澆著他,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他只覺得痛快,無比的痛快!他離大灣越來越遠,突然,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非常清晰,從大灣那個方向傳來。好像是一種哭訴的聲音,凄厲、悲切,冤屈、嗚咽,仿佛有人在水底掙扎,或者說是死人的冤魂發(fā)出來的聲音。
這種聲音,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果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深夜,冷丁聽到這樣的鬼魂一樣的聲音,會被嚇破膽的。
他沒有害怕。他在大雨中站住,仔細諦聽著。因為他聽爺爺說過,大灣里經常會出現這種聲音,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正準備好好聽聽這種聲音,可是它只出現了兩分鐘的時間,他再聽時,就聽不到了。
他折返回來,往回奔跑。剛才,他離大灣越來越遠,他應該離得近一些,近了或許能夠聽到。可是等他跑回來,跑到最初站立的地方,還是沒有聽到。
爺爺曾經聽到過這種聲音。爺爺說,這種聲音不會經常出現,一般在下雨陰天的時候會出現。但時間不長,只有幾分鐘的時間,爺爺說他聽到過好多次。
他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他開始惶惑,不安,也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冥冥中不可預測的東西存在。比如剛才的聲音,比如大灣的顏色……
大灣里的顏色分好幾種顏色,而且是變化的。早上、中午、晚上三個不同時段,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比如早上是墨綠色,到了中午就會變成變成暗紅色,而夏天被毒日頭一曬,又會變成腥紅色。晚上會變回來,變成原來的顏色。他不希望看到這三種變化,他希望看到它原來的顏色。他一直認為,這些暗紅色和腥紅色,不是原來的顏色,而是后天形成的。
還是春天的時候,他試探著下了一次水。但海水太涼,凍得他渾身直打哆嗦。大灣里面有紫色的大海螺,還有半斤重的毛蛤。他想在水里摸一些海螺和毛蛤。因為水太涼,他下去僅幾分鐘就上來了。在水下,他觸碰到幾個海螺,幾個毛蛤,全部被他摸了上來。
他剛剛鉆出水面,就聽到遠處傳來嗩吶的聲音。村子里前天死了人,去火葬場火化剛回來,今天是下葬的日子,家人要把死人的骨灰盒埋到墓地。親人的骨灰是由兒女雙手捧著,由長子放進壙子里的。下葬的壙子早上就開好了的,大小能放四個骨灰盒。不過,這壙子只能放兩個骨灰盒。嗩吶的聲音由遠及近,聽得出來是《一枝花》,而結婚的曲調比較歡快,一般是《百鳥朝鳳》,有時候也吹《抬花轎》。
墓地也是在一片防護林里。離這里有幾里地,在東北方向。爺爺就葬在那里,原本他想讓他葬在大灣這邊,可管理墓地的單位不批,說墓地不能隨便亂開,必須集中在一個墓區(qū)。
爺爺活著的時候,自己選擇了一個墓地,正沖著大灣。他在選墓坑的時候,特地抬頭看了看對面的大灣。他覺得這個墓坑正好跟大灣成一條水平線了,才滿意地說:“我死了后,你就把我葬在這里。”
他說:“爺爺,你非要選在這里嗎?”
爺爺說:“當然了,這里好啊。”
他說:“這里有什么好?”
爺爺說:“這里能看見大灣啊?!?br />
那天,有嗩吶的聲音傳來,爺爺說:“《一枝花》……”
爺爺熟悉《一枝花》的曲調。從小時候,他就聽過,他說他是聽著《一枝花》長大的,又聽著它衰老的。
爺爺說:“《一枝花》好聽,我死了,就給我吹《一枝花》?!?br />
他說:“不管是誰死了,都吹《一枝花》?!?br />
的確,爺爺下葬的那天,吹的就是《一枝花》。爺爺臨死的時候,已經氣若游絲了,他斷斷續(xù)續(xù)說:“人哪,活不過……活不過《一枝花》……”
說完,爺爺就咽氣了。
他對爺爺說的人活不過《一枝花》這句話,沒有完全領悟到它的真諦。若干年后,再細細品咂爺爺的話,覺得這話非常深刻。
爺爺沒能葬在他自己選擇的墓地。
他陷入了巨大的悲痛當中。他跪在爺爺墳前,失聲痛哭。
他給爺爺燒紙,告訴他,他沒有實現爺爺的愿望,他自己選的那個墓坑,已經被人填埋了,恢復了原狀。他祈求爺爺原諒他,他對爺爺說:“爺爺,對不起了,人家不讓隨便選墓地,只能在那個墓區(qū)選一個位置?!?br />
他相信,九泉之下的爺爺是不會埋怨他的。
只是,爺爺不能廝守那個大灣了。爺爺下葬的時候,他哭著說:“爺爺,你好好安息吧?!?br />
爺爺大概知道自己不久會離開人世,他特地交代他別忘了給大灣燒香,祈禱。最好是完成他的夙愿,一輩子廝守著大灣。記得,爺爺曾經說過,他這一輩子,別無他求,只完成兩件事就夠了。
他問爺爺:“哪兩件事?”
爺爺說,一件事是一輩子守著大灣,一件事是死后他的墓地沖著大灣。
一個人,一輩子廝守一個大灣,這聽起來讓人匪夷所思,但爺爺就是這么固執(zhí)。
爺爺繼續(xù)說:“等他死了,下葬后,好幾天陰魂不散,你就沖那個大灣喊幾聲?!?br />
“沖大灣喊幾聲?”他覺得奇怪。
爺爺點點頭說:“記住了啊?!?br />
他問爺爺:“為啥啊,要沖大灣喊幾聲?”
爺爺說:“這個你不用問了,照他說的去做就行了。”
慢慢地,他知道了爺爺為什么要一輩子廝守這個大灣了。
爺爺沒死的時候,經常給他講他年輕時的故事,講他和他奶奶的故事。爺爺說,他小的時候,這里根本就沒有這個大灣,也就是說,這個大灣是后來才有了的。
“那么,為什么就有了這個大灣呢?”他問。
爺爺不做聲了。他望著那個大灣,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動兩下。
他也沒追問大灣的來歷,爺爺也沒告訴他,大灣是怎么來的。
爺爺說,他年輕時,經常和他奶奶在這片海域趕海。爺爺告訴他,冬天靠潮時,大海灘一平如砥,海水嘩嘩向后退去,那場面非常壯觀。爺爺牽著奶奶的小手,在大海灘上撿海螺。
奶奶那時候年輕,漂亮,她咯咯地笑著,在海灘上奔跑。奶奶撿到一個海螺,就回頭對爺爺比劃著。
爺爺也笑,朝奶奶豎起大拇指。奶奶又撿了一個,爺爺跑過去,看到奶奶通紅的小手,就把奶奶的小手握住。
大海灘上人很多,爺爺牽著奶奶的手,提著水桶,水桶里面是撿來的海螺、毛蛤、螃蟹,有大半桶。爺爺對奶奶說:“打道回府……”
爺爺和奶奶回到了家。爺爺是冬天娶的奶奶,到第二年冬天,奶奶就生下了父親。
爺爺說,這一年,日本人從大連坐船,在這個簡陋的碼頭登陸,一隊黃壓壓的日本人扛著槍,打著太陽旗,占領了鎮(zhèn)子……
“日本人來啦!日本人來啦!”
鎮(zhèn)子里,有人驚慌失措地亂跑,嘴里喊著。
日本人開槍了。有人立刻倒下,喊叫的人也被打死了。鮮血流在鎮(zhèn)上的青石板路上,把一大片青石板都染紅了。鎮(zhèn)子一片慌亂,
爺爺參加了自衛(wèi)隊。自衛(wèi)隊是打日本人的。爺爺參加自衛(wèi)隊后,自衛(wèi)隊經常到爺爺家,爺爺有一把長矛,一把大刀,奶奶有時候做飯給他們吃,有時候到天晌都走了。奶奶讓他們吃飯,自衛(wèi)隊員說,不能老吃你們家的飯。
日本人在鎮(zhèn)上修炮樓,爺爺和村里人被抓去修炮樓。奶奶急了,去找他堂叔,他堂叔說,他疏通好了關系,讓給日本人做事的偽保長王善堂領著,可以去頂替他爺爺。
堂叔跟偽保長去了鎮(zhèn)上。堂叔留下給日本人修炮樓,他爺爺被放回來了。這天,兩個日本兵進村找花姑娘。他們進了奶奶的院子,正好看見奶奶在洗衣服,就把奶奶給抓住了,往屋子里拽。他奶奶大聲喊叫著,可是無濟于事。兩個日本兵一齊動手,把他奶奶摁在炕上。日本兵狂笑著,撕扯他奶奶的衣服,眼看他奶奶的衣服被日本兵撕扯下來了,只剩下一件紅肚兜了。日本兵把槍放在門旁邊,搓著手,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爺爺從外面回來了。他隔老遠就聽見奶奶的喊叫聲,嘴里說了一聲不好,就撒腿跑進院子。
爺爺從咸菜缸上操起一把斧頭,沖進屋內。當看見兩個日本兵正按住奶奶,想要侮辱奶奶時,爺爺火冒三丈,直接朝一名騎在奶奶身上的日本兵劈去。日本兵聽見身后有動靜,想回頭看時已經晚了,爺爺的斧頭帶著風聲,以閃電般的速度劈在日本兵的肩膀上,把日本兵從炕上劈下來。另一名日本兵雖說嚇了一跳,但并沒有害怕,見狀趕緊拿槍,想用刺刀刺死爺爺。
屋內空間狹窄,爺爺的斧頭比日本兵的刺刀速度要快。待日本兵拿過槍,沒等對準爺爺時,爺爺跨前一步,把日本兵的槍一推,舉起斧頭,朝日本兵腦袋砸去。而那個差點被劈掉一只膀子的日本兵爬起來,捂住流血的胳膊,趁機跑了出去。
受傷的日本兵倉皇跑進了炮樓。被砸死的日本兵還躺在地上,爺爺愣怔了片刻,奶奶尖叫一聲,從炕上站起來,看著地上的日本兵。
奶奶害怕了,指了指鬼子的尸體,顫聲問:“天哪,鬼子會不會來報復?”
爺爺說:“趕緊把這個死鬼處理掉。”
爺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日本人不能這樣善罷甘休,這個家不能呆了。爺爺對奶奶說:“你趕緊回娘家去。”
爺爺讓奶奶拾掇一下,回娘家躲些日子。
爺爺把日本兵的尸體裝進一個破麻袋里,藏在村后大灣的蘆葦叢里。
第二天,日本人包圍了村子。此時,爺爺早就把屋門關閉,離開了這里。
日本人把村里翻了個遍,沒找到失蹤的鬼子尸體。就把全村人驅趕到一個場院內,架起機關槍,對著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幼。鬼子小隊長要村里人交出殺死鬼子的兇手,沒有一個人吭聲。
日本兵從人群當中拉出一個老人,把刺刀對準老人的胸膛?!翱煺f,不說死啦死啦地!”鬼子小隊長兇神惡煞般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