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護花使者】藕岸往事(散文)
老家藕岸,一個位于黃澤江畔的山村,那里有我揮不去的鄉(xiāng)愁,也有一段難以忘懷的陳年往事。
村口有座文昌閣,二層的樓閣,木窗飛檐,青磚黑瓦,一條由鵝卵石鋪就的精致古道,自東向西穿閣而過。文昌閣的東邊是老街,西邊早先有個河運碼頭,竹排小船可直達曹娥江。村里人喜歡在文昌閣歇息小坐,甚至外來的挑夫小販也常會在此駐足停留。幾百年來,文昌閣一直是藕岸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也是空閑的女人們聊八卦、談人生的重要場所。
鄰家阿芳姐姐出嫁那年,我才七歲,還沒上學(xué),整天無所事事,就經(jīng)常去文昌閣轉(zhuǎn)悠。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叫三胖的同齡男孩,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三胖圓圓的臉蛋上嵌著一雙細小的眼睛,憨憨的模樣,大大的嗓門,打起架來不要命。很多小伙伴怕他,連走路都會繞開他,唯獨我和他玩得來,還成了好朋友。
三胖家離文昌閣很近,近到只要站在文昌閣底下喊一聲就能聽見,他時不時會帶些番薯、花生出來與我分著吃。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些出自田間地頭的東西算得上是我們小孩子全部的零食了。
這天清晨,我早早地來到文昌閣,想約三胖一起去溪邊釣魚。也許是時間尚早,文昌閣的路人很少,只有玲花阿婆帶著她的孫女豆豆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玩耍。我接連叫了幾聲三胖,沒有聽到回應(yīng),正在納悶。玲花阿婆開口了:“三胖昨天去孝子廟里,折掉了瞎眼尼姑的幾根桃枝,今天被他娘關(guān)在屋里不能出門了”。見我不太相信,玲花阿婆繼續(xù)嘮叨:“三胖手癢,看到桃花漂亮就攀下枝條做帽戴,結(jié)果讓他娘知道了”。我悄悄轉(zhuǎn)到三胖家門口,三胖就在屋里,也看到了我,只是沒敢出聲,他娘還在不停地數(shù)落。我不敢停留,只得先回到家里。
臨近中午,我再次來到文昌閣,這時候,里面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玲花阿婆正與七八個女人聚在一起聊天,周圍還有一大群孩子在嬉鬧。聽到玲花阿婆說:“旺財家的女兒養(yǎng)不牢了,今天男方就來送麻糍?!蔽矣行┖闷?,就問了一句:“離清明節(jié)還有好幾天呢,誰家上墳?zāi)敲丛??”邊上的一個女人笑著道:“清明節(jié)前送麻糍,一年之內(nèi)迎新娘,這是規(guī)矩?!蔽抑恢缆轸俸贸裕睦镏肋@些呀?那女人瞧了我一眼,見我不作聲,便不再理我,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談?wù)撍齻兊脑掝}:“難怪旺財今天早上來這里看了好幾回,原來是在等新女婿啊。”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挑著兩個青色麻袋從村頭走來,到文昌閣也不停留。低著頭,紅著臉,沒有任何招呼,鉤頭扁擔一個換肩便匆匆閃過了。那人還沒走遠,文昌閣里的女人們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開了:“這個就是旺財家的女婿呀,長相還好”“麻袋不重,麻糍不多吧”……就在我想著剛才那人很面熟,像是在哪里見過的時候,玲花阿婆的一句“這是你阿芳姐姐的老公,快點跟去拿麻糍!”讓我想起來了,是阿芳姐姐的未婚夫,去年他們訂婚的那會見過,給過我糖吃。此后,他來姐姐家?guī)兔Φ臅r候,還和我睡過一張床。
“三胖,三胖,快點出來,有麻糍!”我對著三胖家的院墻使勁地叫喚。玲花阿婆說,三胖的娘干活去了,三胖在家的。幾分鐘后,三胖耷拉著腦袋出來了,怯怯地說道:“我媽不許我離開家,不然,就得挨罵”。“你個膽小鬼,你媽不是下地去了嗎,你怕啥?”“我不是怕我媽,是怕玲花婆看見要告訴我我媽的?!币娝@恐不安,我不能勉強,說了句“那你等著,我去拿麻糍”后,趕緊飛奔著回家。
姐夫的麻糍的確有點少,等我到家的時候,兩只麻袋都已打開。兩個用竹蔑編制用來裝麻糍的切籃,一個已經(jīng)清空,另外一個里也就剩下十來塊麻糍。切籃底部的圖案很美,麻糍卻很小。顧不上與大人們客套,我直接上手就抓了一塊往外走。
手里的麻糍軟軟的,還有余溫,雪白的麻糍皮,黝黑發(fā)亮的豆沙餡,眼睛看著都能甜到心里。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沒有吃到麻糍了,盡管我家臺門里面有一口石搗臼,盡管我叔叔是村里有名的制作麻糍的好手。要不是每年清明掃墓的時候爺爺說“本來還應(yīng)該有麻糍”,我真的不知道麻糍是一種祭祖食品。我只知道麻糍好吃,但吃過的麻糍不多,麻糍的樣子我都快忘記了。心想,要是多有幾個姐夫就好了,那樣我就能多吃幾回麻糍了。
回到文昌閣,三胖早就迫不及待地等在了路口。他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我手里的麻糍,嘴巴里夾帶著口水,見我要掰開麻糍,急忙上前阻止道:“不要扯了,粘手,就你一口我一口,像我們以前吃番薯一樣咬!”這主意不錯,麻糍不大,掰不好黏手上就麻煩了。我剛把麻糍遞給三胖,想讓他先下口,身后的玲花阿婆就說話了:“三胖,麻糍拿來給豆豆吃一口!”還沒等三胖反應(yīng)過來,麻糍就到了她手上。緊接著豆豆咬了一口,玲花阿婆自己也是一口。豆豆還要,又喂了一口……
麻糍很快就讓她倆吃完了,只剩下三胖和我站在那里發(fā)呆。三胖氣不過,大聲叫喊著要玲花阿婆還麻糍,阿婆很平靜,淡淡地說:“麻糍又沒有手臂粗,吃掉了怎么能還得出來呢?”“趕緊去旺財家看看,興許還能再拿點?!?br />
到手的麻糍自己沒嘗一口就被人奪走了,心情很是失落,眼淚也變得不再聽話,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好在姐夫手里還有幾塊麻糍,能給人一點安慰?!敖惴?,我麻糍沒吃呢”,“還有三胖,也想要?!苯惴蚩戳宋乙幌拢t疑了好一會,就是沒伸手。最后,他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你先回去,傍晚姐夫給你送過來,讓你當夜飯”。
春日的下午好漫長,從老臺門到文昌閣,我進進出出走了十幾趟也不見太陽落山。陪三胖割完豬草,回到村口,遠遠的看見姐夫捏著那根掛著麻袋的扁擔走了。我丟下三胖,急急忙忙的跑到家中,見爺爺正坐在堂屋抽旱煙,尋思著我的麻糍也該到了。不知道放哪里了,自己找不到,也不敢開口問。
晚飯時間很快就到,飯菜都上桌了,問起麻糍,爺爺說沒有拿來呀?!罢f好了給我送來當夜飯的,姐夫騙人!”我滿心委屈,嚎啕大哭,還打翻了爺爺端給我的飯碗。爺爺順手撿起灶臺旁的一杈樹枝,對著我的屁股一陣猛抽,厲聲呵斥:“你小子敢等別人家的麻糍當夜飯,我就打死你!”叔叔見狀連忙護住我,并對爺爺說:“爸,不要打,讓旺財哥聽見就不好了?!蹦┝?,爺爺囑咐叔叔:“這小子愛吃麻糍,明天你到丈人家去借點糯米,做出來讓他吃個夠”。
叔叔做麻糍的手藝確實好,不到半天功夫,經(jīng)過蒸、搗、包、切,一個人就把糯米做成了麻糍。家里沒有黑豇豆,炒不了豆沙餡,叔叔用的是現(xiàn)成的紅糖。不過,一點也不影響口味,三胖也說那是他吃過的最甜的麻糍了。
第二年,我進城入學(xué),離開了老家。再后來,我進高中,上大學(xué),走出了藕岸。只是三胖不太好,初中畢業(yè)就進了鄰村的磚瓦廠,打工掙錢。不久,他就入贅他鄉(xiāng),去做了上門女婿。我工作之后,血糖升高,清明上墳,叔叔就不再讓我吃甜食,常常用馬蘭頭小炒做餡料來包制麻糍。
老家拆遷的時候,叔叔與弟弟要的是套房,小妹和我要的是宅基地。老臺門騰空的前夜,叔叔在石搗臼跟前徘徊了很久,說要把搗臼放我那里,我嫌棄它難看,沿上還有一個很大的缺口。叔叔說:“你知道什么?這搗臼是你爺爺當年花了一個大洋請專人打制的,沿上留缺口,是為了方便擱榔頭?!鞭植贿^我,叔叔最后把搗臼搬去了小妹那里。
三胖娘原本是打算要把她家老房子留一間給三胖的,結(jié)果三胖的大哥說:“三弟戶口都遷走了,是分不了房子的”。他二哥也說:“嫁出去的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家里的財產(chǎn)與他無關(guān)!”任憑三胖娘如何哭訴,他兩個哥哥就是不松口。直到老人離世,三胖也沒有拿到老家拆遷的一分錢。前些日子,三胖生病,我去省城醫(yī)院看望。他說:“藕岸是回不去了,好在童年的伙伴還在,有機會就給我?guī)c老家的麻糍吧。”
是啊,留不住的是童年,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對三胖來說是這樣,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不等人家的麻糍當夜飯”,凡事靠自己,那是一種姿態(tài);與人無爭,更是一種境界。記住這話,也就記住了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