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舍】相思樹(征文·小說)
公交站臺前,馬路對面是一條高高的輕軌道。透過輕軌的橋墩與橋墩間的空間,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樹木,乍一看,綠如云海,亦如青秀的山峰蜿蜒延伸。
邱蓮一身青綠的長裙,恰好地展現(xiàn)出女人的曲線美, 行如弱柳扶風(fēng),倚似青藤繞籬伏架。她不停地看手機(jī)上的時間。今天走了一整天,雙腳走得像腫了似的,太累了,幸好沒穿高跟鞋,穿了小白鞋出來,腳就好受很多。她思忖著,在寺廟里,李榮爬石梯時身子有點(diǎn)小心地向左傾,難道也和自己一樣腳被新鞋子打了一個血泡嗎?她坐在石凳上蹙眉休息,所有的不好感覺,她都不能講出來,因?yàn)樗抢顦s花錢租來的。
突然,李榮右手指向那一排樹林,驚喜問邱蓮:“丫頭,那是什么樹?”
邱蓮在腦中努力搜索了幾秒鐘,兩眼茫然地?fù)u了搖頭。
“丫頭,那是相思樹。我在好幾個公園里也指給你看過?!崩顦s耐心地又講一遍。李榮總是善意地嘲笑她個子太嬌小,說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擰起來,怎么看都不像個成熟的女子,于是李榮就給她取了丫頭這個綽號。
“是嗎?”邱蓮不好意思地攏了攏了額前的頭發(fā),睜大好奇的近視眼睛仔細(xì)再看,眼鏡片后的眸子如燈火加了油突然光亮起來,唉,她一拍腦門,然后嫣然一笑,溫婉揮灑在低眉的瞬間。
“瞧我這記性?!鼻裆徔聪蚶顦s的眸光,像汪著一潭碧波。今天,李榮的板寸平頭稍稍長了一節(jié),比不久前剛剪時好看多了,不長不方的臉棱角分明,笑起來眼角有了魚尾紋,邱蓮看到歲月在他臉上無情地描抹,不禁也會用手指摸摸自己的眼角,心想,我是不是也笑起來皮膚浮現(xiàn)“絲絲縷縷”了,像城市密布的交通線。邱蓮不敢大笑,得意會忘形,美好的形象對她來說太重要了。邱蓮甚至常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好看的微笑是她的無形資產(chǎn),也成了她的職業(yè)習(xí)慣。不過,邱蓮知道,無論歲月如何提醒老大不小了,她和李榮一樣,內(nèi)心永遠(yuǎn)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孩。今天,李榮穿著最愛穿的“老爺車”牌子的細(xì)條紋白底襯衫,黑色長褲,黑色運(yùn)動鞋。襯衫略顯小了點(diǎn),緊緊地貼著他的前胸。要是襯衫稍大一些,褲腳再短點(diǎn)會更好看。邱蓮不動聲色地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面前的相思樹上。
“傻瓜瓜,你一點(diǎn)兒也不傻嘛,真像個植物學(xué)家。看見什么花花草草都記得名字,而且永遠(yuǎn)不忘?!彼e起手機(jī)拍下一張相思樹,這樣以后翻看照片,就會記得這樹的名字了。
“傻瓜瓜”這個稱呼是源于他曾經(jīng)通過微信給邱蓮講一個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某個周日,年輕氣盛的他與一些驢友爬山探險,在一個沒有路的山溝邊上,遇到一個崴了腳的胖女士,坐在路上痛苦地握著右腳,他同情心頓起,咬牙用自己一百二十斤重的身軀把她背下山。隨后兩天,他對邱蓮說,我感覺那女人大約有一百五十斤,壓得我雙腳打顫,第二天渾身像被人打了一百八十大板一樣,酸疼得要命。而那個女人后來連一個真誠的謝謝也沒有,也無聯(lián)系。于是邱蓮就給他取了傻瓜瓜這個很貼切的綽號。
李榮的回答打斷了邱蓮的思索:“那當(dāng)然。你今天才知道呀。我是博士后,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
“你就使勁吹吧,反正吹牛皮不納稅?!鼻裆徯焕顦s,不敢多夸他,怕給他一點(diǎn)顏色,他就要開一間染房。男女之間的三八線,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微妙得如棋盤的界河一樣。士兵過了河界,就可以橫沖直撞了。而男人,有時就像那過了界河的士兵。
“你這是夸我嗎?”李榮很喜歡聽邱蓮表揚(yáng),仿佛她的表揚(yáng)就像小時候班主任的表揚(yáng)一樣,讓李榮格外開心,自信心大增。今天的邱蓮,淺色裙裝比過去的黑灰裝好看多了,背影玲瓏小巧得像個中學(xué)生,面對李榮時,近視眼鏡后的雙眸半是羞怯半是謹(jǐn)慎,像是要向他輸送著什么,又像是要向他隱藏著什么,很像一只可愛的小鹿。
邱蓮總說自己是個路癡,她出門就變成了李榮的跟屁蟲。她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成為李榮的租賃女友了。租賃一天的酬金是三百元,陪他爬山涉水看風(fēng)景,幫他拍照,或陪他見重要的客人或父母。李榮也是個說話算話的君子,除了約定的要求,從不越雷池半步,而且當(dāng)日結(jié)算薪水后,如果時間太晚,還會彬彬有禮地開車送她回家。這也是邱蓮節(jié)假日很喜歡成為他的租賃女友的原因之一。但今天,邱蓮覺得李榮與往常不同,但又具體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只是女人的第六感,李榮今天有一些特別。
邱蓮?fù)兄粲兴迹顦s看她思索時那認(rèn)真單純的樣子時,他就掩不住露出得意來。仿佛他說什么,她都信,而且總是認(rèn)真地傾聽,還不時開心假裝也知道點(diǎn)地回應(yīng),夸夸他所講的內(nèi)容,有時也與他笑著爭辯幾句。李榮領(lǐng)著她走進(jìn)春天的公園,爬上山中的寺廟。他對大自然有著深深的迷戀,每看到一個高高的山峰,都會萌生攀登的念頭。一生中,李榮攀登了無數(shù)座高高的山峰。那種流著雨汗征服崇山峻嶺,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就像將軍打了一場艱苦的勝仗一樣。
可是,沒有人知道,李榮心中有座始終他無法攀越的高山。他望向遠(yuǎn)方的眼神里深藏著無人知曉的迷離和憂郁。然而,今天的李榮總又讓邱蓮覺得哪兒不對勁。他沒有過去那樣拘束,多了一些喜氣和豪氣。難道買彩票中大獎了?連許給她的租金也漲了一百元。
今天,李榮帶邱蓮去了鳳凰山腰的普陀寺。李榮想在普陀寺里許個心愿。可是真正在一個又一個神靈面前時,他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兒,看著一個個在那兒虔誠跪拜祈禱的人,他們大多是一些中年女子。難道她們也和我一樣心中也有解不開的千千結(jié)嗎?看著系著紅飄帶的許愿樹上掛著密密麻麻的心愿,他也真想去寫一個掛上去。盡管他也不知那個靈不靈,可他真的很想試試。邱蓮的眼光也停留在那棵許愿樹上,至少四五分鐘才移開。
來到許愿池邊,黛色蓮花石雕座立在水中央。池中紅紅白白的錦鯉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
“丫頭,過來站好,我給你拍張玉照?!崩顦s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大聲喊著,邱蓮聽話地走過去,倚在石欄邊,淡雅的青綠刺繡裙子,讓李榮突然想到“只此青綠”四個字來,又突然想起《青花瓷》那首歌中“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的歌詞。在手機(jī)的照相鏡頭下,邱蓮淺淺地笑著,如清池里的一縷柔波,如柔波里的一棵水草,如水草間的一條美人魚,慢慢地,慢慢地游進(jìn)了李榮的心里。李榮揉了揉眼睛,努力搖了一下頭,仿佛要趕走腦中的一只蚊子。
“照好了嗎?我的表情快僵住了?!崩顦s舉著手機(jī),半立半蹲,邱蓮朝她嬌嗔地喊著。邱蓮知道他喜歡看自己笑。李榮也知道邱蓮喜歡在照片中把她拍高一些,每次他就不得不蹲著拍。
邱蓮雙手交叉相握置于腹前,溫柔地笑著。他拍好后,她迫不及待地?fù)屵^他的手機(jī)看。
“還好,沒把我拍成丑八怪?!鼻裆彎M意地笑了。不會拍照的李榮,因?yàn)榍裆彁叟恼斩粩嗯W(xué)習(xí)攝影技術(shù)。邱蓮不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但清純?nèi)缟彽难劬?,毫無城府的言語,讓她又有著普通女子無法比擬的魅力。她帶著書生氣的端莊,似月光下的芒花,孤清而曼妙,平凡中有著別樣的風(fēng)姿。
李榮很享受從鏡頭中看邱蓮。他覺得邱蓮的眼神,在照相時特別嫵媚。他倆一邊走一邊拍照,邱蓮有時也眼神定定地看著那些在神像前磕頭作揖的女子,然后像命令自己似的自言自語地說:“我不跪拜它們,我要活成一尊自己的觀音。”
她嘀咕的聲音很輕,李榮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是的,你就是我心中的觀音。我也不跪拜廟里諸神。李榮在心里悄悄說,悄悄許了一個心愿。天色越來越暗,他倆離開普陀寺來到馬路邊的站臺等車準(zhǔn)備打道回府。
回去的公交車終于來了。和往常一樣,李榮照樣搶著幫邱蓮買車票?;厝サ穆烦讨辽賰蓚€小時,李榮看了看時間,覺是會超過平時自己吃晚餐的時間。他習(xí)慣按時吃飯。一到飯點(diǎn),就必須馬上吃,否則胃會很難受。但李榮問邱蓮,是吃了晚飯回去,還是回去再吃,邱蓮想早點(diǎn)回家,就說,回去了再吃晚飯吧。她那時還沒有一點(diǎn)餓感,回答李榮時,她沒有轉(zhuǎn)頭看到李榮眼里正閃過一絲為難。李榮看著她說:“好吧。但我不知餓極了,會不會吃活人。”
邱蓮笑著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但覺得他真是個好人,他待人真誠,細(xì)心而周到。如果現(xiàn)在世上有雷鋒一樣的人,那他一定算一個。李榮心知肚明,邱蓮怕時間太晚回家不好交待。
回到居住的小鎮(zhèn),天已全黑,剛下車,李榮就急急帶她走進(jìn)一個叫老友的快餐店,長臺上一排的熟菜,邱蓮看了一遍,一個也不想吃,她看到李榮餓得兩眼冒星光,她只能隨了他的心意,要了一個說不出名字的青菜和一個炒雞腎的葷菜,一勺米飯,他倆端著餐盤面對面地坐在一個長方形的餐桌兩邊。
邱蓮小心地嘗了嘗炒雞腎片的菜,里面放有小米辣,辣得舌頭火火地疼。邱蓮不敢吃,問李榮:“你敢吃嗎?”李榮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敢啊?!敝灰娝顼L(fēng)卷殘?jiān)疲槐P飯菜就呼啦啦全吞倒進(jìn)肚了,然后他慌慌張張扯張桌上的面巾紙巾大步流星地邁了出去。邱蓮慢慢吃完飯,尾隨他出去,以為他找?guī)チ耍墒侵灰娝谝粋€小賣部里買礦泉水,嘴里不停地發(fā)出辣得“絲絲”吸溜聲。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唉,這人咋真的這么傻呀。男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紳士模樣的背后是來不及掩飾的狼狽。他不好意思地笑著遞給邱蓮一小瓶礦泉水,說:“喝點(diǎn)水,就沒那么辣了。”
邱蓮接過礦泉水和他付的酬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這次邱蓮不許他走路送她到家門前。他鉆進(jìn)早上故意停在馬路對面停車場的白色小車,開車尾隨邱蓮走進(jìn)那片出租房區(qū),看著她安全走進(jìn)樓道。然后李榮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窗,點(diǎn)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一口,慢慢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像把心中所有沒能表達(dá)出來的話全化作煙吐了出來。煙圈像一個個大大的句號,提示著這樣幸福美好的一天又該結(jié)束了。
夜色越來越濃,萬家燈火閃耀的小鎮(zhèn)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
李榮早已通過邱蓮朋友圈的人打聽到,邱蓮有一個七十多歲的媽媽和車禍后成植物人的丈夫。邱蓮一天也不休息地拼命掙錢,就是想有一天能找個頂好醫(yī)生把丈夫治好。
邱蓮也通過李榮的朋友圈打聽到,李榮之所以成為單身貴族,是因?yàn)樗?jīng)熱愛的初戀女友在一場車禍中離世。而邱蓮,長得正像他的初戀女友。但邱蓮不知道,那場車禍也同時讓李榮的左腳裝上了假肢。
兩個都不向?qū)Ψ街v述自己的身世,像那些綠綠的相思樹一樣,只是葳蕤出一片蓊郁的人間美景,讓人們不自主地想象著林中有風(fēng),風(fēng)中有種叫作不舍的眷戀。仿佛世間一切的美好都有著一種感染人的力量。
李榮摁滅煙頭,啟動車,放心地掉轉(zhuǎn)車頭,嘴里歡快地哼著“我吹過你吹過的風(fēng)這算不算相逢”,一踩油門朝自己的別墅飛馳電擎般地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