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愛】家遙相親記(小說)
一
吟一首風月悲歌,述一段農(nóng)家笑談;愛我所講,講我所愛,用我的角度,為你講述,那些細小如塵的生活故事。
小七相親,愁壞了王家的親屬圈子。他本就是一個自然規(guī)律中,正被社會逐步淘汰的底層草根。好在父母是工地上出的意外,二老的離世,多少為他爭取了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積蓄,而就這點脆弱而羞于提起的家當,總是泛著神秘誘惑的光芒。小七的年紀眼看要拖過三十歲,親朋友好友都嘆惋可憐,頂著沒人給操持、人人盡責的熱心,為他東跑西討。個個為這一門子親事不甘落后,絕言不能讓王家這一支脈斷了后,早日成功,早日寬慰入土的黃泉人得以安心。
不說同小七相過親的女孩,圍三五桌難坐下,起碼兩只手指已經(jīng)數(shù)不過來。八十年代的獨生子女政策,求男棄女,削弱了女孩的生存現(xiàn)狀,與小七同齡的這批八零后孩子,生活軌跡出現(xiàn)了陽盛陰衰的畸形,社會迅速發(fā)展的今天,本就稀缺的女孩成長起來,皆都走出鄉(xiāng)下,入戶城里,填補了城市女性的空缺,晾傻了一波又一波徒勞無功的鄉(xiāng)下兒郎,成就了當今社會大批農(nóng)村孩子普遍落單的生活亂象。
不幸背后那抹脆弱的光環(huán),使小七凄涼的家境與其他同齡的孩子各殊長短,這絕非是一種優(yōu)勢,在許多場合上,他為此感到不安和底氣不足,常常把自己逼到尷尬而不開竅的處境里。這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認為人生是為相親而活的,盡管每次被安排“見面”都非他所愿,但那極不活躍的氣氛里的行尸走肉,常常讓他躲在一小片樹蔭里拷問和追究,他心疼和憎恨那個不屬于自己的自己。
小七第一個相親對象,是鎮(zhèn)上胡家的閨女,年紀長他三歲。閨女喜好熱鬧,不甘荒廢青春,走南闖北在外漂泊了好些年,上海、北京、廣東那些大城市都去過。衣著穿戴得體,黑發(fā)如瀑,朱唇皓齒,臉上妝化得濃淡均勻,不失雅度亦不落俗塵,十足的女人味。大致是敷衍家人催促,被迫硬著頭皮,滿嘴的普通話和小七會了一面。小七看到女孩后就不會說話了,方言和普通話的沖突,讓他心跳加快,久久找不到可聊下去的途徑。女孩怕憋壞了他,從容不迫地主導了整個相親的話語權。談曾經(jīng)的夢想,談外面的世界,談過了年齡,家人對婚事的步步相逼,談小七淳樸的鄉(xiāng)土氣息,最后又談她和小七兩個人性格上的各種差異,和各種會導致以后生活不適的問題及矛盾。小七喜歡女孩普通話里的舒雅,整個相親過程就像做了一場夢,難得夢見一位漂亮不凡的異性,共同接觸來往一回。那次相親,家族里的人教給他的虛話和要面的話,他一句也沒說出來,女孩挑明了相親結果,他依然扶著橋上的欄桿,僵持著和女孩見面后的第一姿態(tài),一動沒動。千斤重的嘴唇抿得繃緊,到底是沒說出半句巧話來爭取一番。
第二個與小七有媒親之緣的女孩叫周曉,鄰村周木匠的丫頭。周曉同小七熟來熟往,又是同學,兩個人可算知根知底,親密無隙。下學后的走動更比從前,同學情分越聚越重,年底節(jié)里得空,必定我去你家中,或你到我家里,一張小桌擺滿瓜子果盤,茶水甜點,周曉邀的幾個姐妹,或小七帶的幾個同伴,大伙兒邊聊邊笑,懷念著青春流逝前,最后一絲難得的純真。每每散場大都夜已深沉,氣氛突然冷清,兩伙人你送我到莊頭,我回送你到村邊,依依不舍,眼圈酸澀。小七父母出事,周曉窩家里哭了三天兩夜,眼睛燈泡般紅腫,不斷打電話親人般安慰。并悄悄發(fā)信息囑咐他,若臟的衣服多了,肚里空蕩餓了,就連人帶衣服一塊捎到她家里,萬事別害臊,在另外一個村子中,他要記得還有一家親人可依靠。小七感激周曉,視作難得知己,把第一次相親失敗的挫折講給她聽。周曉不免又傷心難過,為老同學抱怨不公。電話里她沉默了一會,突然說:“要不我們結婚吧!你別再去碰那無謂的釘子,讓人家看不起?!笔掠纱颂幷f,當晚周曉就與父母攤開了話。周木匠老實木吶,悶著頭只顧抽煙,周曉娘卻瞻前顧后,條條框框幫女兒分析了一遍。
沒爹沒娘的人難嫁,以后的孩子誰給照看?孩子沾身挺大肚子,上炕下床,早吃晚飲,進進出出不都得是他一個人的,不指望讓他出去打工填補家常,擎(只)等著坐吃老本?那老子倒是強壯如牛,但也一輩子窩屈吃了不少笨虧,愁在老娘(外婆)一門子人都病懨懨不精神,他娘進門就吃藥,到出意外死來,衣兜里還揣著藥罐子。都說隨爹隨一個,隨娘隨一窩,看看王家家里夭折的兩個大丫頭,教人不敢想象這家遙(小七)往后的身板子會咋樣。即使有兩個錢存在銀行里,還是勸姑娘別趟這門渾水。周曉反感母親揭短,氣呼呼把凳子踢得多遠,回屋狠狠甩上了屋門,接下來幾日不管家人反對,從失落邊緣拉回來小七,讓他按計劃籌備定親前的事物。就在小七查定了結親吉日,買了彩禮,大包小包用車馱著,帶媒人去周家提親時,剛走至半路,便收到了周曉突然想通發(fā)來的信息。周曉覺悟母親話里的誠懇,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承認一時的同學情分,確實不能和一生的歸宿混淆。她想她現(xiàn)在就開始替小七犯愁,那么結婚后的長愁將愁到何處是頭?她覺得她是被自己一時的善心感染,她只是同情小七,關于未來過日子,和孩子帶來的麻煩,她從未想到過,也無心接受。她后悔自己一時腦熱的決定,持著向來我行我素的性格,決絕地又反悔了這一切。
她有點生小七的氣,氣他的愚昧和自私,氣他看不透前景薄弱,不懂得及時點醒她,只會施重心機等她主動上門吃虧。反親后沒多久,周曉和小七的同學情誼便一刀兩斷,仿佛共同經(jīng)歷過一些事使她看透了小七的為人,她往后的共事習慣,常拿從小七身上學來的經(jīng)驗測量,天下和小七一個德行的人,無論男女,她都不去來往接觸。在一次進城中,她遇見一個與小七品性截然不同的城居子弟,認識三天就定了親。自此,小七再也沒見過她。
遠門的一個小嫂子,口里罵著周家人缺德不可共事,勸慰小七犯不上成天想不開。周家不仁義是有目共睹,這事傳出去后,外頭的人興風興浪都在謾罵周木匠的不是,沒丟到咱王家的人。他那個閨女也沒那號的,出爾反爾,翻臉比翻書快,不娶她到門里說不定是王家的幸事。鋪述自己在城里機關單位上班,有一同事叫小丹,模樣生得水靈,在單位是出了名的俏姑娘。她晚上約她吃頓飯,幫忙鋪墊鋪墊,瞅準個合適的日子,帶小七去見見面。王家人都喜出望外,長輩們贊不絕口,說小嫂子在王家媳婦中,不止人物出落得最體面,能耐和熱心腸也是無人能比。只是擔憂機關單位的姑娘習性傲嬌,過慣了城里的生活,不知能否相中我們鄉(xiāng)下走出來的孩子。小嫂子啞然失笑,眼兒一乜,有些嘲諷地說:“在機關單位上班能神氣到哪里,南山旮旯里走出來的人,別看成日裝扮得花花綠綠得體,她那家里的情況還真不能和咱攀比。成不成咱們?nèi)タ纯?,說不定人家一眼再瞧中咱呢?咱家里的條件配她綽綽有余,足算她燒了高香。”
二
相親頭一天,小嫂子帶小七進城挑揀了幾件體面衣裳,又去理發(fā)店理短了頭發(fā),自己回家取出網(wǎng)購的面膜送他兩張,教小七夜里回家往臉上貼貼,提醒他早晨起來別再吸煙,別忘記刷牙,買包口香糖揣衣兜里,拿出最好的狀態(tài)去見小丹。
小嫂子介媒說親,完全按自己的風格施辦,實際這小嫂子年紀并不大,比小七還小好幾歲,不過和遠門堂哥結婚早點。年輕的她處世未深,做事并不成熟穩(wěn)重。她瞞著小七家境的實際情況鼓吹捧磊,好話說得太多,但都講得不沾邊和太離譜。小丹在單位十分認可小嫂子的品味和見識,對于她的話深信不疑,至此被哄得心花怒放。她也隆重準備了一番,先是去商場買頭飾發(fā)卡,紅的綠的拿不準主意,就發(fā)微信討問小嫂子的意見,問花蝴蝶和兔尖兒哪樣更適合。去香水店挑了法式香水嫌太濃,中式香水嫌太土,最后按自己的品味,配了瓶暗香型的少女風情香水放手包里。回到住處,仔細過濾一遍自己的化妝品,盤算明日應涂淡妝,戴短睫毛,擦青蘋果味的唇膏,穿乳白色短裙,登咖啡色高跟涼鞋……
小嫂子驅車載了小七,后座上又鉆進來一位王家德高望重的嬸娘坐鎮(zhèn),大清早就接了小丹,四人到城東一家僻靜的早餐鋪子吃早飯。一天的花銷經(jīng)費全是小嫂子墊著,一口一個少爺叫得小七面紅耳赤,同時也有意在給小丹釋放出一種,名門望族的和諧背景。王家嬸娘連連夸贊小丹生得水靈,養(yǎng)得白凈,打著燈籠恐怕在城里也找不出這般齊整的丫頭,又趣談從孩子身上就能看到大人的影子,爹娘注定也是溫和本分、厚道向善的一家好人。
問稀飯可不可口,吃不吃得中牛肉包子里的葷腥,暗地里使眼色,示意小七把手里剝的雞蛋,讓到小丹的餐盤里。小七心也發(fā)慌,手也發(fā)抖,渾身像捆了鎖鏈動彈不得,越是想盡量自然點兒,越是當眾盡出丑,手剛抬起來,雞蛋一滑,卻掉到嬸娘的包子盤里。嬸娘輕聲嗔怪,不滿地剜他一眼,眉開目笑罵自己家里的孩子就這點不討人,平日處理事情,無論家中的,外頭的,都頭頭是道,秩序井然,唯獨處對象犯了大愁。不像別家的孩子能說會道,但終是有心的,事體做得多,不會拿話甜歡人。
小嫂子甩甩手里的湯勺,添到小丹的粥碗里,笑著打圓場,埋怨現(xiàn)在年輕人都教新科技害了,什么事都有網(wǎng)絡,各種的交涉都打字發(fā)信息,年輕人哪里有幾個會談戀愛?真正能花言巧語討人開心的,倒不是靠譜了。小丹迷醉在幸福的待見里,笑聲甜美,受寵若驚。小七拿雞蛋又要為她剝,她卻伸手接過去在桌沿上敲碎,揭開蛋皮放進小七碗里。小嫂子掏咯吱窩搔她,在一旁酸聲劣氣說臊話,笑著挖苦這才哪到哪?八字還沒一撇呢,就知道疼人了,白瞎我跟你好些年同事,難得的勞動雙手,剝了雞蛋舍近求遠,倒先送給別人吃。羞得小丹哭笑不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埋頭靠在小嫂子的肩膀上賠不是,忙又重新捏起一個雞蛋剝干凈補償。小嫂子忍著笑,下巴抬得多高,偏不要,說這一個也輪不到自己,那邊不是還坐著位上年紀的?突然意會的小丹,更細心地揭干凈了碎蛋皮兒,雙手捧雞蛋恭恭敬敬讓王家嬸娘先嘗。
王家嬸娘暗自觀察小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越看越發(fā)喜歡眼前的閨女孩,口中又滔滔不絕夸贊小丹細心懂事,親娘們似的護在懷里,寵著小丹不去理會小嫂子,說她凈會碎嘴多事,無理取鬧。小嫂子嘖嘖咂嘴,說俺嬸子喜新厭舊,偏心眼子講歪理,一口一個少爺叫小七,可憐巴巴地說人家不理我,你是不是代勞意思意思,這回我可是功臣——我牽的線哎!一個雞蛋就骨碌碌由桌面上滾過去,小七沒接住,“咣當”掉到褲襠里。小嫂子笑得喘不上來氣,小丹也吃吃笑得花枝亂顫,抿嘴不忍直視,王家嬸娘又可氣又可笑,想數(shù)落小七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這個時候,說小丹一見鐘情可能為時過早,但不難看出她對這門親事有了心思。小七也有心于小丹。四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相親的事項進展順利,吃罷早餐便已有了七八。小嫂子驅車載著幾人又去逛了幾趟超市,幾家小物品商店,買了些東西,無非都是實惠耐看,花錢不疼不癢的鮮花、手鏈、手機佩殼、指甲油和唇膏等物件。最后車子停在“浚河”大橋上,放下小七小丹兩人單獨接觸,小嫂子口頭上說帶嬸娘到城里市場捎些下午菜,待會回來接送,實際車子下來坡路,悄悄轉到河邊樹林里,車上一老一少,搖下玻璃,都往橋上一對年輕人那里窺視。
下午天涼爽了,河道的樹林里傳來“吱呦吱呦”的蟬叫聲,小丹挺胳膊,搖晃著腕子上的手鏈,從那擺動的縫隙里看陽光。小七立在她身后,呆若木雞,只管擎著一把遮陽傘,挪動一點,再挪動一點,不動聲色地為她極力爭取傘蔭。她不說話,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小丹說:“你以前處對象也是這樣,木頭疙瘩似的不說話嗎?”小七紅著臉,“撲通撲通”心跳得厲害,清清嗓子說:“沒有,以前沒怎么處過對象,沒輪到過說話的機會?!?br />
小丹說:“我聽玉華姐(小嫂子)說,你之前相過一回來,走過大城市的女孩,說人家不想呆在咱這里,想嫁到上海、北京那些大都市里去?!?。
小七說:“人家住慣了大城市里的生活,不習慣了鄉(xiāng)下的環(huán)境哩。”小丹側回來臉,瞅得他不敢看她,問:“那女孩漂亮嗎?”小七渾身就不自在地哆嗦起來,囁嚅說:“漂亮……不是,沒你好看。”小丹噗嗤而笑,蜷起手指抿了嘴,順著欄桿往前走,撿起腳下一塊小石子,孩子般調(diào)皮地丟下水去,說:“其實你這個人很好玩,表面上笨笨態(tài)態(tài)的,實際也是會哄女孩開心的,只是方式很落伍呀,很容易讓人看穿心機?!?br />
回過頭又看小七,她傾斜了臉說:“你覺得我怎樣,合不合你胃口?”小七又繃緊了嘴,臉上汗水滾動,目光在橋下的水面上不安地漂浮,一會上一會下,仿佛天上水里,沒有一塊自在的地方,半天才說:“挺好,滿意的?!毙〉び衷谛?,前仰后合,看見小七的鞋帶開了,就蹲下掖好短裙,去幫忙系。小七本能退了一小步,她跟上,把那只生硬的腳拽出來。小七便開始渾身哆嗦了。
只是小七最后的選擇,讓人心里百感交集。對文文的奔赴,有憐憫有理解也有悲壯的成分。
揭開現(xiàn)實的帷幕,我們看到的,往往是最不想看到的真實的自己。
小悲,寫字愉快!
師姐,多注意休息,遙握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