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深淵(小說)
一
小村,很寧靜淳樸。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把村子分割成南北兩部分。北邊大部分住著鄭姓人家,南邊蔣張兩姓基本是平分秋色。只有我們一家黃姓夾在南邊,好像是一家外來戶。但我確實在這里土生土長。
北邊人家一溜煙順著公路坐北朝南而居,打開大門便是一條蜿蜒向前的公路。公路上,翠柳堆煙,簾幕如夢。柳樹有了些年份,已經(jīng)從當初的隔空相望變成水乳交融,仿佛一條悠長深遠的綠色隧道,神秘而又浪漫。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坐在樹蔭下遙想,遙想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
南邊人家也是一溜煙順著公路坐北朝南而居,只是,我們打開大門看到的是一座綠草如茵的防洪大堤。防洪大堤內(nèi)外種著一排排白樺樹。春天,白樺樹新葉像嬰兒柔嫩的小手在春風里搖擺,煞是惹人喜愛;夏天,白樺樹葉莖脈清晰可見,像一雙雙有力的大手托舉著我們的年少時光;秋天,風起葉落,厚厚的一層白樺樹葉是母親灶膛里最耀眼的光芒;冬天,白樺樹銀白色的枝椏光著身子直面天空,用最虔誠的姿勢迎接一場場飛雪的到來。它深知,冬雪下過了,春天就不遠了。
南邊人家右手邊,有一灣清淺的河水。春夏,河水唱著嘩啦啦的歌謠從西向東流淌,流進農(nóng)人的田地,流進我們的血液;秋冬,河水用深情描繪一幅幅寫意的水墨畫,清新淡雅,栩栩如生。小河,是小村明亮的眼睛。
小村,綠樹環(huán)繞,鐘靈毓秀。那里有我兒時的歡樂,有我懵懂的青春。它一直是我魂牽夢縈放不下的地方。但是,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認真親近過它。
二
清明節(jié)又到了。
看過父母,特地走了和以往不同的路線。我想回小村看看,看看那些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連日來的陰雨天氣,在路上沒有遇到行人,更沒有看到一張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只有公路邊一排排新栽的垂柳在雨中向我行注目禮。
“小蘭子,你是回來插清的嗎?”就在我低頭惆悵失落時,一聲憂郁,飽含滄桑的女聲闖進我的耳膜。
幸福,喜悅,驚奇,化作一股暖流充斥全身。我的小村,沒有拋棄我,還有人記得我的乳名!迅速抬起頭,對上的是一雙眼窩深陷眼神灰暗的眼睛,和一張飽經(jīng)滄桑憔悴灰白的臉。
她是誰?我快速在記憶力翻找搜尋。
“你認不出我來了是吧?我是香香啊?!?br />
“香香?”看著她兩片一張一合沒有血色的嘴唇,我怎么也無法把她和年少時那個如風般潮氣蓬勃的香香聯(lián)系在一起。年少時,我們朝朝暮暮在一起。我為我沒有認出她來心懷歉意。
“小蘭子,快來屋里坐坐。”香香來到路邊要拉我進去。我很清楚地看到她灰暗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灰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
下雨的天氣,屋里開著燈。我坐在大門里面,趁香香到后面給我倒水的功夫,我打量了一下堂屋里的擺設(shè)。堂屋正中間是一張古色古香的方桌,方桌被四條同色的長板凳圍著,桌子上放著一個智能手機。堂屋上游擺著高過方桌的神案,上面供著金光閃閃的財神菩薩,還有一個香碗和一摞黃表。墻上掛著一副玻璃畫,畫里有一匹正在奔騰的駿馬。樓上有鍵盤“啪啪啪”的聲音穿過樓板,砸在我頭頂。
“來,喝杯水,說會話了我們做飯吃?!毕阆銓⒁槐瓋逗玫臏厮f給我。她還是那樣細心體貼。
“不用吃飯,剛剛在姐姐家里吃過了。香香,你也是回來給你父母親插青的嗎?”香香和我一樣,還沒有出嫁,父母就離開了。
“不是。我現(xiàn)在就住這里,我哥搬到市區(qū)里面去了。”香香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掙扎的,眼里的一絲光亮灰暗下來,臉上的一絲血色也迅速褪去。
看香香臉上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敢隨便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前幾年,我在市里遇到了她哥,說香香也在市區(qū)買了房子,說她和勇軍在外面做衣服做的很不錯。記得我當時還替她高興了一回。
“小蘭子,我們兩個好些年沒有見了,你還好吧?”
“我還好呢,上班,下班,兩點一線,日子很簡單?!?br />
“那就好,日子簡單平靜就好。唉------”香香輕輕嘆了一下。
“香香,你怎么了?”看到香香哀嘆,我的心緊緊揪著,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問了出來。
“小蘭子啊,在娘家住著,我什么都不敢和人說,怕被人笑話。今天和你好好嘮嘮吧,也讓我把心里的苦楚倒一下,你不介意吧?”香香望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你說什么呢?我怎么會笑話你,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只要你想說,我一直陪著你。”香香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我,這讓我心頭一熱。
香香的聲音,低沉暗啞,如訴如泣……
三
香香二十二歲那年,嫁給了外村大她三歲的勇軍。結(jié)婚第二年,香香生下了兒子蕭蕭。
隨著一群群打工人南下,蕭蕭到鎮(zhèn)上讀初中那年,香香和勇軍給他辦了住校,放假的時候由勇軍年過七十的老母親照看,他們也加入了南下的人群中。在廣州,香香和勇軍的手藝如魚得水,備受歡迎。服裝老板們都爭著搶著想挖他們過去。
南下兩年,香香和勇軍除了暑假和春節(jié)回家一趟,平時都是在電話里關(guān)心叮囑蕭蕭,要他好好學習,爭取考一個好大學,不能像爸爸媽媽這樣一輩子踩風火輪,沒日沒夜熬。
南下的日子有太多心酸和無奈,但好在香香和勇軍通過努力也有了一筆自己的存款。他們計劃等蕭蕭讀高三的時候就回去陪讀,再也不出來。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這天深夜,床頭手機里急促的鈴聲連環(huán)奪命般撕裂剛剛沉靜下來的夜晚。勇軍皺著眉頭在心里嘀咕:大晚上的,是誰這么煩人?才剛剛躺下就吵醒了。摸到手機一看,勇軍驚得從床上一躍而起。蕭蕭班主任的電話!“怎么了?誰的電話?”勇軍的反應(yīng),也讓睡得迷迷糊糊的香香清醒了。
“肖老師您好,現(xiàn)在給我打電話是有什么事嗎?是不是蕭蕭不聽話了?”勇軍吊著膽子問班主任。
“蕭蕭家長好,我現(xiàn)在打電話來是要告訴你們,蕭蕭今天下晚自習后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宿舍,寢管問了他室友都說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也問了其他同學都說不知道,這才打電話通知你們。蕭蕭最近有些異常,經(jīng)常請假說頭疼肚子疼,一出去就是幾個小時,你們作為父母要多關(guān)心了解他。”班主任的聲音透著焦急和不安。
“肖老師您稍等一下,我給他奶奶打個電話,看蕭蕭有沒有回去。”勇軍希望蕭蕭是回家了。
“不用打了,我已經(jīng)騎車去家里問過了,奶奶說他沒有回去。我現(xiàn)在到處去找找,你們也發(fā)動家里人幫著找,最好是天亮了你們趕回來,和孩子好好溝通一下?!?br />
“好的,好的。拜托您幫著問問其他班的學生,看有沒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火車站?!币慌缘南阆慵钡醚蹨I汪汪,臉色煞白。
一直等到香香和勇軍第二天下午到家,也沒有見到蕭蕭回學校。在回來的路上香香的眼淚沒有干過,她把各種不好的都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蕭蕭是她和勇軍的希望,也是她和勇軍奮斗的動力,要是孩子有個什么意外,她不敢想……
人,一旦慌了神,心也就跟著亂了方寸。在學校里,香香和勇軍像機器人一樣,遇著學生就問有沒有人看到蕭蕭。
“蕭蕭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著急,我也同樣著急,你們聽我說一句話可以嗎?這樣問是沒有用的,隔壁兩個班我都問過了,鎮(zhèn)上網(wǎng)吧里我也去過了。你們好好想想,平時蕭蕭有沒有和你提起過特別要好的同學或者朋友,可能不在我們這個班里的?!崩蠋熆聪阆愫陀萝娤駸o頭蒼蠅在學校里亂撞,建議他們靜下來想一想。
老師的話,還真提醒了香香。記得有一次蕭蕭打電話的時候興高采烈的跟她說,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個八班的男生,是班里的數(shù)學學習委員,不但學習成績好,球打的好,電腦也玩得很好,而且還把他帶到家里學過電腦,吃過他媽媽做的飯菜。當時香香很高興,兒子能認識這么優(yōu)秀的同學,真是幸運。
從一班到八班,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條走廊,香香覺得是她走過得最長的路。
“孩子,你昨天見過蕭蕭嗎?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香香找到那個男孩以后,急切想從他這里得到蕭蕭的消息。
“阿姨,蕭蕭怎么了?昨天下晚自習的時候他找過我,說要約我去網(wǎng)吧包夜,我沒有同意,我也勸他不要去,他當時答應(yīng)了,難道他還是去了?”男孩一臉疑惑的看著香香。
“網(wǎng)吧?哪個網(wǎng)吧?你快告訴我,蕭蕭班主任說去了沒有看到他。是不是哪里還有一個網(wǎng)吧?”香香和勇軍異口同聲的問同樣的話。
“就是彬彬網(wǎng)吧呀,蕭蕭班主任在大廳里肯定是找不到的,學生去了不在大廳里,都在樓上的小包間里,蕭蕭跟我說老板特地安排的,說這樣安全隱蔽?!?br />
網(wǎng)吧樓上大大小小迷宮一樣的小包間不少?!拔铱浚氵@蠢豬!”接著是捶打鍵盤的聲音。香香和勇軍打開第三間的時候,熟悉的聲音蹦進他們的耳朵。半明半暗的包間里,彌散著一股方便面和汗臭的味道。鬼魅一樣的東西在屏幕上晃來晃去,蕭蕭背對著香香和勇軍,正全神貫注的在屏幕上廝殺,嘴里還在罵罵咧咧。之前的擔憂迅速化成了怒火,勇軍老鷹抓小雞般把蕭蕭從椅子上拎了起來。玩得正是興起的蕭蕭突然被襲,出于本能反應(yīng),反手一把抓住勇軍的胳膊,另一只手揮舞著打翻了還沒有吃完的方便面。
“你是不是要找死?我們在外面沒日沒夜的踩,你不好好學習跑出來打游戲,你不想讀書了就跟老子出去做衣服,讓你吃一輩子苦!”熟悉的聲音在頭頂炸開,蕭蕭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抓住爸爸手腕的一只手也耷拉下來。
“你給我老實交代,你去網(wǎng)吧去了多少回了?你就說說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不想讀了就跟我們出去做衣服,好日子你不想過不怪我們?!卑咽捠拸木W(wǎng)吧帶回家里,勇軍像板凳上長了刺一樣不肯坐下來,不停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好了,好了。不逼蕭蕭了,以后改正就好了嘛,你把我頭都晃暈了。”蕭蕭奶奶看到孫子可憐兮兮的樣子,打心里疼起來,想幫他解個圍。
“媽,您別管了,去休息吧,有我和香香你就不操心了?!庇萝姴淮蛩氵@么輕易放過蕭蕭。
“教訓教訓就算了,現(xiàn)在也不早了。你們一年上頭不在家,不能一回來就拿腔拿調(diào)訓孩子,要講究個方式方法嘛?!笔捠捘棠炭从萝娨桓辈灰啦火埖臉幼?,只好拿話刺他。
“媽,您就慣著他吧?!?br />
“那你們自己回來照顧啊,不出去又不得餓死人,人家三姑一家沒有出去還不是在家過的好好的,人家孩子每次回來有說有笑,哪像我們蕭蕭,回來就悶在房里,和我這個老婆子也說不上話啊?!庇萝妺屨f著說著,眼淚都流出來了。
母親的話,讓勇軍和香香都無言以對。出去這兩年,確實疏忽了蕭蕭,總想著多賺點錢了回來,讓孩子以后過得好一點。此時的勇軍,真正體會了那句“故鄉(xiāng)容不下肉身,他鄉(xiāng)容不下靈魂,若能一世安穩(wěn),誰愿顛沛流離?!?br />
經(jīng)過這次風波,勇軍決定讓香香留在家里照看蕭蕭,自己一個人南下。勇軍幫香香母子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香香平常也能到附近一家小加工廠做點生活費。
勇軍走后,香香開啟了和蕭蕭斗智斗勇的生活。自從媽媽知道網(wǎng)吧的秘密以后,蕭蕭再也不去那家彬彬網(wǎng)吧,一放假就溜到另外幾家很小的游戲房玩。香香憑著一股韌勁,只差把小鎮(zhèn)翻了個底朝天,蕭蕭玩到哪里,香香就能找到哪里。這樣的日子,讓香香精疲力竭,也讓叛逆期的蕭蕭煩躁。
初三這一年,蕭蕭在渾渾噩噩消耗中度過。他沒有考上高中。
說到這里,香香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我從包包里抽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
四
蕭蕭沒有考上高中,香香和勇軍把他送到了外地讀職校。
蕭蕭去讀職校,香香和勇軍再次一起南下。他們希望趁自己還年輕,多幫蕭蕭置點家業(yè)。
日子在電話線的兩端流逝,蕭蕭在職校也快畢業(yè)了。
香香和勇軍已經(jīng)想好了,等蕭蕭畢業(yè)了就帶他出來找份工作。蕭蕭雖然只是一個中專生,但是也學了一門技術(shù),在廣州應(yīng)該可以找到工作。他們還想好了,年底回去就在市區(qū)按揭一套房子,留著蕭蕭將來結(jié)婚用。再辛苦幾年,裝修房子和蕭蕭結(jié)婚的錢也不愁了。這樣,他們一家就可以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了。
春節(jié),在熱鬧和忙碌中前行。香香和勇軍除了走親戚串門,其余的時間都是圍著蕭蕭轉(zhuǎn)。
“蕭蕭,中午吃什么呀?我好去買。”
“蕭蕭,晚上吃什么?我好給你做。”
“蕭蕭,今天是吃火鍋,還是炒菜?”
“蕭蕭……”
“你們怎么這么煩人?一天到晚蕭蕭,蕭蕭,怎么不去做點別的事?我不需要你們圍著我轉(zhuǎn),煩死了!”蕭蕭根本不喜歡他們在眼前晃來晃去,妨礙他玩游戲正常發(fā)揮。
“蕭蕭,明天我們一起去市里,給你買一套房子,留著你將來結(jié)婚,在城里有了房子,到時好找女朋友。”雖然蕭蕭很不耐煩,但是香香還是滿臉喜歡的看著蕭蕭。
“到明天再說,你忙你的去吧。”蕭蕭煩躁地起身把香香推出了門外。
香香和勇軍軟磨硬泡總算是把蕭蕭帶出了門。趁著買房的機會,一家三口在城里好好玩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