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擅長做白事的“半仙”同學(xué)(小說) ——雅號“半仙”
父親去世時,花大錢請過陰陽,來處理老人的下葬事宜。請陰陽的目的,是出于某種忌憚,生怕老人死亡、入葬時辰以及中間千頭萬緒凡人不可預(yù)測的事,牽扯到與天象不和、犯沖,觸了天鑒,于后人不利。村中的在世老人,在這一事體上,均保持著一種令人疑惑而恐怖的神秘色彩,并對其信奉深信不疑。它的神邏輯,就一種模式:不這么做,可能會導(dǎo)致某類不好的事再次發(fā)生。
在村兒里,這事約定俗成,已成慣例。觀念牢不可破,誰家都不例外。
文化大革命“破四舊”那會兒,“牛鬼蛇神”在中國的民間社會倒消停了幾十年。而今,則又死灰復(fù)燃卷土重來。一則,五行陰陽可視作文化傳承的一部分,至有了人,有了簡單的官能辨物的思維以來,這種莫名的神邏輯就與人類如影相隨,演變至今,成了有神論者不肯摒棄的神秘內(nèi)容,并借機豐富了它的生活足跡。二則,空蕩蕩的惦念,與痛失親人悲傷的心靈,是需要安撫和填補的。雖不能把人去世看作是一種對世事“妨礙”,但從人不理性的忌憚看,很顯然,痛心之余,一如既往,仍沿襲民間這條習(xí)俗的老路。似乎神布之說,是來分散其悲傷的注意力,而填欲心間的溝壑。
我一同學(xué),那些年在村里種地,一文不名卻似埋沒了的人才。
幾十年后,在北方一個遠僻的小城難得與他再次重逢。
這個巧不說也罷。不知他從誰那里得知我也在這個城市,要了我的電話。在我意想不到之時,來了這個相隔幾十年的電話,約我在一個小酒館見面。我知道那個酒館,在八校對過那條老街上。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人在轉(zhuǎn)”。接電話時,我心里暗自稱奇,不曾想遠天實地會住同一座城市。
仲夏夜晚,人們汗涔涔地走在大街上。
一進酒館,狹小空間里坐滿人,跟塞進去似的。正中酒桌上站起一個胖乎乎的身影,向我笑著招手。嘴里喃喃著:“嗨!這兒,這里......。”邊上的酒客,向他點頭附和,好像很熟的樣子。
不用隆重介紹,太熟了,他和我什么德行彼此都一清二楚!
不過,他形體的變化可以用“簡直”來形容。原日,瘦的跟脫毛的猴子,一股大風(fēng)能吹了去?,F(xiàn)在,周身上下沒有一處露骨的地兒,且不說臉上翻翻的贅肉,五短身材,挺著一顆似要撐破了的大肚子,使得兩條小短腿,離地表的距離更近一成。我想象他走起路,一載一晃的樣子,想到出欄的肥豬,覺得滑稽。他原日不光身材瘦小,形象猥瑣,說話連音調(diào)都打不起來,還是條渾身刮不下二兩肉的窮光棍,在鄉(xiāng)里的名譽并不光彩。
和他握了握手,在小桌的對面坐下。
這時,一些酒館里的人,“半仙長,半仙短”地差不多都在和他打招呼。露出一種討好謙卑的神態(tài)。
他一邊忙著回應(yīng),這邊兩杯酒下肚,和我進行著異地重逢的促膝長談。他變得長于言談,可能與當下的處境有關(guān)?;驕蚀_地說,全有賴于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他才在這兒干出了名堂,闖出了名氣。從那些人嘴里得知,如今熟識的和不熟識的人都叫他“王半仙兒”。他現(xiàn)在專侍白事,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接觸......用他的一句精辟之言概括,天底下哪有不死人的!死了人就得用“他們”,而且,他們的職業(yè)很搶手,收入相當豐厚,不過,這的看對象來人的條件決定。
他說,那時在村里陷入了徹底絕望的深淵。生活沒著落,根本就不想娶媳婦,打死也不敢想象,會有今天這般風(fēng)生水起的日子。
來到異地,第一個認識的人后來居然成了他叔外父。叔外父與他識的第一面,不知為啥就那么投緣,一心一意要把他向這個“職業(yè)”方向培養(yǎng),把他引上了這條路。出道沒幾年就成了業(yè)內(nèi)炙手可熱的人物。人們送他“半仙”這個雅號。民間對半仙的解釋,是抵半個神仙,神機妙算,有獨到的見解與城府,能為蕓蕓眾生排憂解難。這雅號在他們那一行里,也是個響當當?shù)拿?。他現(xiàn)在的媳婦,就是叔外父把他的親侄女介紹給了他。所以,他對他的叔外父是感恩戴德的。
還說,那就是哄人了。一路走過來,干了幾十年,哄人也哄了幾十年,其他的還好,事主家總的雇個人侍弄,人心才漸近于安寧。但最見不得和糟心的是年輕孩子的非正常死亡。尤其是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他說,在這幾十年里,以前幾乎沒有這類不幸的事發(fā)生,只是最近幾年,每年都有。他說最近,剛剛,他接到事主電話趕到事主家時,女孩兒母親痛不欲生昏厥多次,女孩子的身子還熱乎著,但臉已經(jīng)血肉模糊,讓人不忍直視。好在他這一身本領(lǐng)也身經(jīng)百戰(zhàn)什么樣的死人沒見過?他從不打問與死有關(guān)的一些主因事由,但還是從女孩兒家人嘴里得知,“因為玩手機,神魂顛倒什么都不顧,耽誤了學(xué)習(xí),她媽媽為前程計苦口婆心勸說了無數(shù)回,這一回,媽媽下定決心,強行阻攔,由于言辭過于激烈,女孩兒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刺激和委屈,悲憤已極,縱身一躍從九樓跳了下去......你想,九樓!還有好嘛?聽說,女孩兒的母親,也要隨女兒一起去,最后被家里人五花大綁反縛在床。這事太淹心,太折磨人,你說,現(xiàn)在的孩子們這是咋么了?”
“那家人看來有錢,進門不大一會兒,男人和我談處理喪事的價錢,張口,就兩萬,我沒吱聲,緊趕著又加一萬......你說,孩子的死是不是和有錢有關(guān),呃?先是沒底線地慣著,寵著,溺愛使其膨脹的失去了判斷是否的能力,到你意識到快出問題時,想把她拉回來,結(jié)果就出了這樣令人痛徹終身的遺憾......”
“我給那女孩兒畫了張美人頭像,做了個假面具,沒辦法,孩子墜地時頭從下著地......那還有臉??!”他說這句話時,嗓子眼嗝了一下。不知為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痛。而且,我知道這檔子事,女孩兒是四中的一名初二學(xué)生。她還那么小!
這幾年,他理出不少老生常談的道理。干他們這行,是不能講真話和實話的,越是故弄玄虛,越吊事主的胃口,更能獲得不凡的信任。錢才能源源不斷地涌進來??粗鴴甑倪`心,但不缺德。因為這是民間喪葬習(xí)俗的高福利報酬。我的一個紙折店一年下來就近五十萬的營收。從喪葬可以看出,人們確實富裕了,有錢的肯花,顯貧的人也舍得,為了體面,為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好亡人最后一程,人們是不惜家資的。說完,舔了舔嘴角,笑的怪怪的。
身體發(fā)福了,但那樣子依然顯得猥瑣。
那天,兩人在小酒館,從城里說到鄉(xiāng)下,從小時候說到以后大半個人生。直到小酒館的老板娘打著瞌睡下了逐客令,才乘興散去。
不久,在朋友父親的白事上,又見了他一面。他開著一輛嶄新的奧迪,像一只胖蜜蜂在花叢里飛來飛去采擷著花蜜......他的全套程序,看起來像一個隱沒民間天才的書法家揮毫潑墨,每一筆都能吸引人的眼珠子,他細微而周到的服務(wù)也是一流的,除了盡可能地傾銷他紙折店的紙折,還神叨叨給朋友的父親,寫饕餮紋的黃表,插黃旗,捏面人......充滿了那種蠱惑的神秘,朋友在他身邊一個勁兒點頭,任其擺布,還露出一副敬若神明的誠惶誠恐。
不可理解的是,他是這個小城里,唯一一個開奧迪v6派頭最大的陰陽,雖然有錢,但從不下榻高檔酒店,只在小酒館里拘著。
我也很忙,一晃眼一兩年又過去了。
再后來,忽然聽人說志昌死了。
“什么?”我愣了一下,有點不信,但心里卻恍惚。
朋友說,就是啦!我去參加了半仙的葬禮,到場的人在蒙古麗宮坐了上下兩層。光禮錢就收了四十多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