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東施(小說)
東施逃回自家,進門之前回頭望望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心頭的怒火得到發(fā)泄,但她的心里仍然砰砰直跳,毫不輕松。剛才,自己把西施晾在門前的糧食潑灑一地,因為受不了村里人對西施的追捧。為什么同樣的二八年紀,自己默默無聞也就算了,盡管也希望自己受人關(guān)注,但一切努力適得其反,眾人的嘲笑聲近來更加刺耳了。她覺得非常委屈,非常無辜。
生得普通,真的不是自己的錯,不過就是身材粗壯一些,臉上比較黝黑。在遇到西施之前,自己也從未因此煩惱,盡管凡事總是被村人遺忘。又是一年春天來了,家人終于允許她出門踏青,早就對外面世界充滿向往,獨自一人走向村頭的小溪。春天的氣息果然溫暖,并不刺眼的陽光照在臉上真是舒服,走著走著,不覺有些沉醉。忽然一陣喧嘩打破寧靜,原來是人們紛紛向一位在河邊洗衣服的女孩問好。東施望向女孩,不由得眼前一亮:好漂亮的女孩,不胖不瘦的腰肢,白凈的臉上隱隱透著紅暈,含羞的微笑令人不忍直視,手里的彩紗在水里柔美地舞動,攪出粼粼的波紋,蕩漾得自己的心里癢癢的。自己和人家比起來,哎……
回來的路上,聽到從身邊走過的人們?nèi)栽谫潎@女孩的美麗。從片言只語中,東施得知女孩住在村西,名叫西施,據(jù)說每次到小溪邊洗衣服,連水里的魚兒都聚攏過來,悄悄沉入水底,偷窺她靚麗的容顏。后來的日子,東施總是有意無意在西施家門前走過,向里邊窺視人家為什么生得如此漂亮,隔窗望見西施正在往臉上敷著一種粉末。只要有時間,東施都到周圍的村子轉(zhuǎn)轉(zhuǎn),買來各種粉末,整整擺了兩張桌子,每天按順序往臉上涂抹,甚至睡前都要從頭到腳涂上一層化妝品,早起梳理發(fā)型需要一個時辰。過了些日子,自以為有所改變,更堅定了自己向西施學習的決心。因為專心研究改變形象,她對其他一切活動沒了興趣,屋里院外無暇顧及,采桑紡紗更怕曬黑了肌膚,經(jīng)常夢見自己被人眾星捧月,把自己笑醒之后,感覺心頭快慰。
化了妝,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整個村子仍然沒人注意自己,她感到有些失望,自己還差些什么呢?西施又迎面走來,但這次顯得沒有精神,輕蹙峨眉,步履輕柔,手臂無力地撫動胸口,卻有一種別樣的風韻。東施忽然恍然大悟,悄悄跟在西施后邊,學著她的步伐和神態(tài)走了很久。從此,她也用這種姿勢穿行于大街小巷,這次的確有人注意到她,但卻偷偷地指指點點,村里的不良少年甚至故意在他面前動作輕浮。東施心生氣惱,覺得眾人真是瞎了眼睛。
村西門庭若市,很多媒人受托登門求慕西施,西施總是婉言謝絕,但人們毫不氣餒,說客的檔次在不斷提升,既有知名的商賈,又有遠近的名門望族。年齡不斷增加,東施這里門可羅雀,看到西施那種不愁嫁的姿態(tài),越來越心生氣惱。她開始留意西施的缺點,終于發(fā)現(xiàn)西施的腳比常人大了很多,為了掩蓋不足,經(jīng)常穿長裙才顯得走路搖擺,因為墊高了鞋底才增加了身高。于是東施私下里逢人便講,但人們不為所動,仍然稱贊西施,說正是因為左右搖擺才顯得體態(tài)婀娜。東施氣急,私下里無數(shù)次詛咒西施,假想西施由于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不敢出嫁。但畢竟心懷惻隱,覺得自己不能做心態(tài)惡毒的潑婦,只是回家一個人憤憤不平,路過西施門前看四周無人吐幾口唾沫。那天恰巧路過西施門前,因為走神摔了一跤,心懷氣惱,看見門前曬的糧食,沖動之下用腳往地上趟掉一些。但后來的幾天在路上見到西施,反而心懷愧疚。
村里忽然貼出告示,越王海選天下美女,西施因為名聲在外,當之無愧被護送進京。走的那天,附近鄉(xiāng)親前來送別,爭相圍觀從未見過的宮廷氣派,造成交通阻塞,眾人都想沾沾西施的喜氣。畢竟鄰里一場,東施也決定前來送行,站在人群外圍感嘆著皇家的榮耀,收拾完畢的西施更加光彩照人,被人簇擁著登上寶馬香車,回頭對著人群嫣然一笑,正好是東施的方向。東施不知道西施是不是看見了自己,但仍然覺得那微笑是給與自己的:人家已經(jīng)功成名就,也許根本就沒在意自己這樣一個競爭者。
沒了目標,東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成不了美女,生活也得過下去,東施覺得自己應該安心過好普通人的生活,開始謀劃自己的生計,每天扛著一些娟紗到集市去賣。她很有力氣,別人能扛一卷娟紗,她能扛兩卷,所以比別人賣得多。人又厚道,主動幫人裝卸貨物,客人忘找零錢追著還給人家,人們漸漸愛和她打交道。風吹日曬,她本來粗糙的臉反而沒顯太大變化,她高聲大嗓和村民聊天,反而也有幾位朋友。
偶爾想起曾經(jīng)的西施,已經(jīng)好久沒有消息了,只是聽說她并不是被越王選中,而是花了三年時間學習歌舞、步履、禮儀這些宮廷禮儀,送給吳王做了交換和平的工具。據(jù)說現(xiàn)在的她能隨著音樂翩躚起舞,舉手投足間,均顯出體態(tài)美,待人接物,十分得體,深得吳王寵愛。東施為村里出了一位大人物而由衷高興,相距遙遠,并不覺得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只是覺得西施很久不能回家,不知道有沒有覺得孤單。經(jīng)人介紹,東施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男方也是一位貧民,腿腳稍有殘疾,但會一些木工手藝,日子波瀾不驚。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年邁的東施再次來到村頭的小溪,眼望對岸,同樣花木芬芳,一切看似安靜祥和,卻在這些年經(jīng)歷無數(shù)戰(zhàn)火,自己的國家能夠戰(zhàn)勝吳國,據(jù)說和當年的西施有很大關(guān)系,但她卻再也沒能回家,甚至下落不明:有說她深知自己迷惑吳王,禍亂宮廷,亡國后自覺罪不可赦,自殺身亡;有說越王勝利后要將她留在身邊,但大臣們強烈反對,被狠心推下太湖;有說大臣范蠡早已垂涎西施美色,吳國滅亡后被偷偷接回,兩人隱姓埋名,過起了神仙日子。但一切都是傳說,無論如何,東施覺得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自己的一生還算平坦,而且用自己的方式和村里人相處歡愉,也算了無遺憾。
坐在曾經(jīng)的浣紗石上,一切似乎仍是當年的樣子,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回想那時的浣紗女郎,東施笑了,笑容里坦然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