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寶爹挺喜歡到我家串門兒，他喜歡和父親說說話。他們談地里的收成，談果園的分配，也談花子的動向。每每這時候，我就會搬來一張小板凳，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仰著小臉，神情專注地旁聽。母親也會坐在一旁的長凳上，只不過她手里總納著一只鞋底。她把大頭針從鞋底的一面插進去，再從另一面拉出來。她捏著大頭針往額上發(fā)叢里磨蹭兩下，大頭針瞬間仿佛吃飽喝足了一般，活力四射，復(fù)又鉆進鞋底里，索線在母親用力的拉扯間發(fā)出“刺啦”的聲音。
　　 神寶爹接過父親遞來的香煙，點上火，吐出一口煙霧，說：“花子又被人打了?！?br />　　 “打得狠嗎？”父親問。
　　 “不輕。路都不能走了，是爬到茅廁去的?！?br />　　 “爬到茅廁去的？”母親好像有些被嚇到，不自覺停住了手里的活，晶亮的大頭針化身發(fā)卡別在了她前額的發(fā)際上。
　　 “爬到茅廁干嘛？”我疑惑地轉(zhuǎn)過臉，問母親。
　　 “喝糞水。喝糞水可以治勞傷?！蹦赣H說。
　　 “不曉得這一回喝了糞水能不能好呢！”母親憂心地望向神寶爹又說。
　　 “誰曉得呢？看他自個兒的造化吧！”神寶爹嘆了一口氣，把煙頭扔在地上。
　　 “唉，叫他不要去偷，他怎么就改不了呢？”父親很無奈。
　　 二
　　 在神寶爹和父親的許多次交談里，我常常聽到花子挨打的事。他挨打的因由各種各樣，有時是為了一張方桌，有時是為了一擔(dān)水桶，有時是為了一只白鵝，有時為了一袋谷子……唉，誰讓他總那么手腳不空閑地去偷拿那些本屬于他人的物件呢？不挨打才是怪事！
　　 “你說這花子，自打那回偷果子沒成，就再也不到果園去了?！鄙駥毜透赣H說。
　　 “他偷果子不是為了他自個兒?！备赣H說。
　　 “可不是嗎？我當(dāng)時哪里曉得這個內(nèi)竅？倘使曉得，我定得允許他摘些去的?！鄙駥毜f。
　　 “花子偷果子干嘛？”我問母親。
　　 “他姆媽得了病，心口燒得厲害，想吃幾口涼涼的，潤潤的東西，花子就想到果園的果子了?！蹦赣H說。
　　 “怎么不能等到果子熟，等到分果子了再吃呢？”我又問母親，母親卻不做聲了。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的我哪里會知道，人生中有些事情是不容許我們等待的。等待往往會讓我們錯過許多不該錯過的人和事，這個道理花子應(yīng)該是很早就明白了吧。
　　 三
　　 花子的大大姆媽是我們村的一對盲人，他們常年靠探著那根細竹篙模樣的導(dǎo)盲棒，斜挎著那個油漆剝落的簽筒，一聲一聲清脆而又有節(jié)奏地敲著銅鈴鐺，摸摸索索、踟躕而行、走村竄鄉(xiāng)，以給人算命排八字獲得微薄收入。他們總是男的走在前頭，女的伸臂搭肩半倚半靠緊隨在后，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走出一幅別樣的風(fēng)景線。人們說，哪樣的人生不是人生？哪種活著都是活著。人們見不得小夫妻因為生活的艱難或者瑣碎拌嘴吵架，他們說，要難你難得過那對瞎子？你看人家，互相體貼，多么和諧！
　　 還沒跨進學(xué)堂門檻的娃兒們一聽到那悅耳的不緊不慢的銅鈴聲，就會三三兩兩地被吸引過來，尾隨其后，或模仿著搭臂挨肩，或默在心底跟著鈴聲數(shù)數(shù)。也有大些的會搶到盲人前頭，托起那根導(dǎo)盲棒。
　　 “誒誒誒，干嘛，干嘛？別拽，別拽！。”娃兒最初把握不好力度，把盲男人拉出好幾個趔趄，不知情的盲男人還以為是哪個小子在惡作劇呢！
　　 “你走到路邊邊上了。路邊邊有樹，樹旁邊有水溝。我牽著你走?！敝赡鄣耐晞勇牁O了，盲女人笑出了聲。
　　 鄰村的婆婆姥姥最喜歡這對盲人。她們往往會在那銅鈴響過的第二聲里喊來自己的小孫子，把那對夫婦牽引過來，極為熱情地搬來板凳，看他們摸摸索索一番坐下后，說：
　　 “抽個簽。”
　　 只見盲男人并著膝蓋，身形端坐。他慢慢吞吞取下簽筒，雙手把握，于膝蓋上方，極慎重地、虔誠地搖動：“一，二，三！”然后簽筒被穩(wěn)穩(wěn)定住，只等抽簽人從中拈出一根來，遞給他解說。
　　 事后，抽簽的人不僅會給了錢，還會篩出兩碗茶來，讓他們歇會兒再走，歇會兒就會嘮會兒。婆婆姥姥問盲女人：“咋不見你算卦解簽?zāi)?？?br />　　 “我沒有他的手藝精。”盲女人說。
　　 “你們給孩子寫流年嗎？”
　　 “不寫。”
　　 “為啥不寫？我看人家寫一份流年得拿出好幾塊的費用呢?！?br />　　 “沒有金剛鉆，可不能攬那瓷器活?！泵づ苏f。
　　 四
　　 母親說花子本是孤兒，那對盲人依著輩分和年紀，充其量只算得是花子的遠房伯父母。盲人膝下無子，花子年幼卻沒了雙親的照拂，倘若兩家合成一家，所有的缺憾都能圓滿。德旺族長就到盲人家里提了一嘴，已經(jīng)年紀不輕的盲人夫婦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他們竭盡所能地扶養(yǎng)花子長大成人，輔其結(jié)婚生子后，在兩年內(nèi)相繼去世，被花子葬在了那片竹林。
　　 神寶爹說那對盲人夫婦健在的時候，花子家里沒少迸發(fā)出和樂的笑聲，盲人夫婦也沒少和來探望的德旺爹說花子的好。他們說花子打小就懂事，說他才灶臺高就知道用小板凳搭臺夠在鍋里做飯做菜，說花子在草垛里撿了雞蛋總是勻給他們二老吃，花子還會在溝坎里捉黑魚回來，有時候運氣好還能撿到被土狗咬死的雞回來。花子總是把雞腿雞胸肉分給他們夫婦，自己啃雞脖兒。
　　 神寶爹說：“哪里有什么雞、雞蛋去撿呢？只怕是打別處偷來的。他那時候就在偷了?！?br />　　 “是啊，是啊！可是他家里的事，連盲人夫婦都不曉得，誰又會曉得呢？”父親說。
　　 花子的偷名是在他的老婆攜同三歲的女兒離開他之后日漸顯現(xiàn)，以致偷名在外，“聲名”遠播的。
　　 花子的老婆是四川人。那時候我們村好幾個四川媳婦，她們都是從很窮很窮的山溝溝逃荒出來的，她們說我們村里好，村里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有吃有喝有住。她們一落戶我們村就扎下根來，生兒育女，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村人們有時候會夸了?？谡f些醉話。他們說：“莫看我們這里不富裕，可比起四川來，那可是強多了?！鄙駥毜f：“一開口就凈是些掉底子的醉話，這里有比頭嗎？拿一個村和一個省比，能比嗎？還真是沒見識的泥巴腿子！你曉得一個省有多大嗎？那么大的省你就不興有個貧富的懸殊？就是我們村子這幾百戶人家還有個日子過得好和次的呢！”
　　 不管村人們怎么說自己村的好話，就算他們在自己臉上貼滿了金子，花子的老婆還是走了，抱著她和花子的娃兒走了。至于她為啥要走，啥時候動的心起的念，啥時候抬的腳，又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就像沒有人知道花子的第一偷起始于何時何地一樣。
　　 花子的偷很有特色?；ㄗ訌牟煌等思业腻X，他只偷人們勞作中必備的器具或者家里頭一些剛需的擺件。偶爾他也在別人的雞籠鴨棚里順手撈幾只禽類。他偷了物件再去賤賣換錢，換了錢就去上館子，過日月。他從不偷本村人家的，隔壁兩個村子他也不染指。他把本村和隔壁兩村的人家當(dāng)成他的客戶，他把偷來的物件低價出售給他們，然后再在他們一次一次的需求鼓動下去偷。
　　 “花子，幾時給我搞一副夾板唦？”人問。（注：夾板是挑稻秧的竹制農(nóng)具。）
　　 “你出幾多錢？”花子問。
　　 “兩塊?！?br />　　 “兩塊太少了?！?br />　　 “搞副夾板對你來說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嗎？”
　　 “我也是要冒風(fēng)險的?！?br />　　 “那你說幾塊？”
　　 “最少三塊?！?br />　　 “三塊就三塊吧！”
　　 于是，隔天這人就有了一副夾板。
　　 神寶爹說如果把小偷分個三六九等，花子應(yīng)該擺在最末位。他可以說是小偷里膽子最小的，最多只能算個小小偷，因為他幾乎不敢去撬門入戶。神寶爹說在我們這個農(nóng)業(yè)大鎮(zhèn)的區(qū)域內(nèi)，只要誰家拆舊屋蓋新房，花子的好日子就來了。大家都是閑錢不多，要蓋新房必拆舊屋，因為要利用舊屋的磚瓦。人們拆房子也有次序，新房不蓋好，原先在舊屋旁邊單蓋的當(dāng)廚房的耳房可得留著，那里可供人暫時歇身。蓋房子的那段時間，他們會在房前的空地上搭一個老大的帆布棚子，用那個老大的帆布棚子罩住所有的家什木器。一般人總想著“金銀細軟”的金貴，哪里還會去擔(dān)心一些七七八八的家具、工具呢？花子就鉆這個空子。他就去這樣的帆布棚子里偷一些箢箕、秧馬（扯稻秧時的必備品）、方桌、條凳、鋤頭之類。要說他偷的這點東西，在農(nóng)人眼里經(jīng)濟價值遠遠低于它的實用價值。雖則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但一到用時，這些東西卻凸顯出它的獨一無二和不可替代性。所以，當(dāng)一個農(nóng)人要去地里勞作，找鍬找不到，找鋤頭找不到時，那是會大為光火的?；饸庥e愈多之時，正碰到小賊花子來伸手，自然會狠揍一通，挨打的花子就自個兒去找“糞水”療傷。
　　 有人認識花子，知道花子是那對盲夫婦的養(yǎng)子。他們過來勸阻，說算了算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都不是多遠的人。掄拳的人頓住手，鼻孔里呼呼冒著怒氣，恨恨地說：“多好的一對盲人，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偷雞摸狗的玩意兒，當(dāng)真是瞎了眼！”
　　 五
　　 “不管怎么說，偷東西到底不對，但下這樣的狠手打人也是不好的。讓他吃一次兩次的教訓(xùn)還行，總不能為了幾塊錢的東西讓他搭了一條性命進去。”母親說。
　　 “都是窮字惹的禍呀！”神寶爹嘆了一口氣，說。
　　 “他為什么不勞動呢？”我問，“大家不都是勞動的嗎？”
　　 “是呀，我們不能做一個懶惰的人，我們要勞動。要自己努力，自己掙錢給自己用。”父親摸摸我的頭。
　　 花子到底沒有挺過去，他眼里靈丹妙藥一般的“糞水”也終究回天無力。他這次雖然沒有被人揍得頭破血流，但內(nèi)傷嚴重。他拖著病體在他伯父母留下的小屋挨了一段歲月，最后被村人葬在了那片竹林里，葬在了他的伯父伯母身邊。以喪夫身份送了花子最后一程的神寶爹又來和父親嘮嗑，我看著他倆坐在方桌邊惋惜嗟嘆了好一陣。神寶爹說其實德旺爹差人找過好幾次花子老婆，但都以失望告終。說可憐的花子最后都沒有一個來送他的親人。
　　 “干嘛總要想著偷呢？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個人不好嗎？”母親用手背揩好一會兒眼睛，才繼續(xù)低頭納起鞋底來。
　　 2023.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