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毛驢拉碾子(散文)
不見毛驢拉碾子的場景得有50年了,在這過去的半個世紀里,求學,上班,進城,遠離故土,再加上電氣化、機械化突飛猛進發(fā)展,簡單的依靠人力、畜力做工的活路越來越少,石碾子石磨早就讓電碾子電磨替代,而今早就變成了面粉加工廠自動化流水線。莊稼成熟了,農(nóng)人們無需收割,只在田間地頭領(lǐng)走相當于莊稼收成的現(xiàn)金或微信上的金額數(shù)據(jù)就可以了。“毛驢拉車”也僅能從歌詞里聽得,或多或少還能喚起些農(nóng)家的聯(lián)想,至于記憶里的畫面,畫面后的故事,大都漸漸黯淡或者模糊了。
五一假期第一天,本來計劃重走井陘太行天路,逛一逛沿路的石頭村的,途徑南橫口陶瓷水鎮(zhèn),便臨時決定看上一眼,沒成想剛到村口,就看到了毛驢拉碾子,腳步就再也邁不動,跟游人一起,饒有興味地品評起來。
對于一個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石碾子石磨還是很容易辨識的,雖然記事起,我家房子背后就是大隊的電磨房,跟那些電碾子電磨只有一墻之隔,每天晚上,我們都是在機器的“嗡嗡”轟鳴中進入夢鄉(xiāng)的。電磨代替了石磨,小麥面、玉米面高效能地產(chǎn)出,那也是農(nóng)民生活的一個質(zhì)的飛躍。于是,靠兩個磨盤咬合生產(chǎn)面粉的石磨徹底退出了人們的生活,后來,那些重達一兩百斤的磨盤,都變成了屋舍的基石,有的干脆做了泥濘路面上的墊腳石。然而,石碾子卻一直沒有保留著,這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過年要蒸年糕,蒸年糕需要碾黃米,電碾子碾的黃米面太細,也沒有用水浸泡過,蒸出的年糕不黏,不好吃。
記憶里,每年臘月二十前后,家家都準備下一笸籮浸泡了一宿的黃米,到場院里來碾成面,然后回家蒸年糕——蒸年糕,年年高,那是年節(jié)里必備的食物,也是農(nóng)人一年里的期盼。碾米磨面是婦女們的事,我們這些小孩子做不了那些活計,就是喜歡看小毛驢被人捂了眼睛拉著碾子轉(zhuǎn)圈圈。
石碾子的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一個碾盤、一個碌碡而已。工作原理也簡單,把碌碡裝在木質(zhì)的框架里,木框一端套進碾盤中間的轉(zhuǎn)軸上,小毛驢拉上框架的另一端,“噠噠噠”轉(zhuǎn)圈圈,碌碡滾過碾盤,反復軋過平鋪其上的谷物,谷物就從顆粒慢慢變成粉末,粉末再經(jīng)過米籮篩選,得到適宜做各種食物的粉面。
碾盤上輾軋的是玉米,石家莊一帶叫它玉黍,大概是玉蜀黍的略稱;東北人稱之為苞米,最愛吃苞米碴子熬制的大碴粥;山西人叫它玉茭,歌劇《白毛女》里喜兒唱詞有“大春給了玉茭子面”的說法,但懷疑那玩意怎么能帶回家里包餃子;叫苞谷的地方也不少,俗稱“棒子”的地區(qū)就更多了。
這種原產(chǎn)南美洲的糧食作物,是我青少年時代賴以生存的主糧,也是我成長時期攝取營養(yǎng)的主要來源。忘不了小學放學回家抹上香油的“油餅子”,還記得中學每個月都要向糧站送上一袋子玉米粒換來的“轉(zhuǎn)糧證”,還有每天兩頓都得吃下干巴巴剌嗓子的“窩窩頭”,然后,哥兒幾個上晚自習時,比賽著從胃囊里一滴一滴吐酸水。玉米是粗糧,玉米面做的食物不好消化,又極易產(chǎn)生胃酸,反酸的滋味我們謂之“燒心”,那個時代的學生,誰還沒燒過心呢?后來,在歷史課本上學到玉米是原產(chǎn)南美的,屬于瑪雅文明里的農(nóng)作物,誰能想到它們居然漂洋過海,成了我們賴以生存的主糧呢?
大概是從“減肥”“瘦身”開始吧,這“粗糧”成了稀罕物。當初發(fā)誓再也不想吃的棒子面,而今每年回老家都要趁著新鮮弄回一些來,熬面糊糊;到山里去旅游,那頓中午飯也是首選窩頭就大鍋菜。——這東西搖身一變而為改善食品,成了土特產(chǎn),還承載起了縷縷的鄉(xiāng)愁。
那天,我在視頻號發(fā)了“小毛驢拉碾子”的視頻,文友靳老師饒有興味地寫了一首兒歌,生動形象,情趣盎然,畫面感極強,一讀就知道那是諳熟農(nóng)村生活的人。兒歌是這樣寫的:
小毛驢,捂眼罩,
圍著碾盤團團繞。
新鮮玉米碾成面,
蒸鍋窩頭咧嘴笑。
小毛驢拉碾子那是標配。農(nóng)耕時代可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資料的牲畜并不多,除了常見的牛馬,還有騾子、駱駝和毛驢,但拉碾子、拉磨最適宜的還得說是小毛驢。小毛驢個頭小,在碾盤邊、磨道里游刃有余;小毛驢性情溫順,很少“發(fā)驢脾氣”,老人、孩子、女人都可以役使,通常情況下,碾米磨面這類的輕省活兒老人、婦女去做就足夠了,一般不會用到做重活的男勞力;比起牛馬等大牲畜來,毛驢的力量顯然不足,但它耐力極強,拉著碾子轉(zhuǎn)上一晌也不知道疲倦;我認為,毛驢拉碾子拉磨最主要的優(yōu)勢還在于它的“犟”,因為它天生不會后退,只知道向前進,就像中國象棋里勇往直前的小卒子一樣,這個特點還避免了因后退而別壞家當?shù)目赡堋?br />
拉碾子拉磨的小毛驢得戴上眼罩,這也是標配。一來,它睜著眼就會走直線,捂上眼才會順著韁繩牽引的方向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二來,碾米磨面時,人要打理碾盤、磨盤上的米、面,得經(jīng)常在它頭前身后經(jīng)過,讓它看到了就會本能地躲躲閃閃,這樣碾子、磨運轉(zhuǎn)起來就不均勻了,從而影響了勞動功效;第三,估計呀,不帶眼罩不停地轉(zhuǎn)圈圈,那伙計也會頭暈的。
毛驢的眼罩用布做成,罩嚴實即可,在生產(chǎn)隊里都用老粗布札制而成,厚實、耐用,樣子也好看,有點像西方假面舞會上的面具,只是不留眼孔罷了,這倒有點像女人的文胸,特大號的。不過它不叫眼罩,而是稱作“捂眼兒”的。
有人認為毛驢拉碾子拉磨是很不幸的一件事,因為它被捂住了雙眼,迷失了方向,只會原地轉(zhuǎn)圈圈,就這樣終其一生,最后還落得個“卸磨殺驢”的下場,實在是悲哀呀!好像有一首歌《拉磨的驢》,歌詞大意是: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以為走遍了天下的路,其實在同一個地方轉(zhuǎn)著圈,忘記了夢想和時間,不辭辛苦從早到晚,只是為了少挨幾鞭,有朝一日卸下重擔,那是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充滿了對那驢子的同情,但我以為這應該是善良人的情感泛濫。倘若驢子都是值得同情的,那么,還有哪種畜力是可以役使的呢?人并非萬物主宰,但在人類的發(fā)展進程中,有誰能離開外物的輔佐呢?利用了外物又反過頭來去哀嘆外物被利用的不幸,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感還會是怎樣的定位。
文學里描寫驢子的作品不少,多數(shù)形象還是可愛的,比如阿凡提的小毛驢,也有罵作“蠢驢”“禿驢”的,其實,這些都不關(guān)驢的事。最著名的還是柳河東的《黔之驢》,毛驢子的樣貌以及脾氣秉性描繪得生動形象,栩栩如生,不愧大家手筆。當然了,黔驢技窮并非什么好詞語。
扯遠了。
井陘陶瓷水鎮(zhèn)南橫口是距離省城比較近的一個景點,也是一座千年古村落,是著名的古瓷窯井陘陶瓷遺址所在地。井陘縣本來就是太行八陘第五陘,天下九塞第六塞,是山西與河北的交通咽喉,而南橫口又處于綿蔓河與冶河的匯合處,水路與陸路交通十分便利,因而,這里歷來都是重要的水旱碼頭,也曾經(jīng)是人煙阜盛之地。這些,從依然保存的古村落建筑尚能依稀可知。
在旅游景點里能看到毛驢拉碾子的畫面,多少有些招徠游客作秀的意味,但我覺得這樣的作秀卻是原生態(tài)的,是本本分分的農(nóng)家生活的再現(xiàn),淳樸而自然,因而是值得仿效的。比起那些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畫上滿臉的油彩,咚咚鏘鏘敲鑼打鼓走上一遭的所謂表演,更能吸引人的眼球,也更能喚起人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