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抖音大舞臺，你方唱罷我登臺。精彩的小視頻，著實讓吾華廈民眾著迷，我也不例外哈！
　　 某一天刷到一個叫“@@韋爾”的抖主，他發(fā)有四百多條有關(guān)墓碑的小視頻。這些碑文視頻都是抖主在野外墳地，親自辨認(rèn)朗讀拍攝的。我開始沒在意，手指都是隨意一撩而過，沒大關(guān)注碑文所表述的內(nèi)容。
　　 去年底，村里老庚發(fā)來他祖上先人的遺像，讓我辨認(rèn)瓷板遺像上的長篇生平紀(jì)略。此紀(jì)略寫于民國，文言文和白話文混用，且沒有斷句。費(fèi)了一些時日，便讀懂了此生平紀(jì)略，描繪了這位族人一生的際遇和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通過研讀瓷板紀(jì)略，這位原本非常陌生的先人，便在我眼前鮮活起來。受此影響，我便對韋先生所發(fā)的半白話式的墓碑序文產(chǎn)生了興趣，慢慢地也刷刷他發(fā)的小視頻，閑暇時研讀碑文。
　　 韋先生在視頻中說，他拍墓碑是為了學(xué)習(xí)和傳承，我很欣賞和贊同。中國悠久的文化，靠的就是這些“之乎者也”式的文言文傳承下來。讀碑文能夠讓我們更進(jìn)一步了解家族文化長盛不衰的秘密，體味到中國祭祀和喪葬文化的厚重和博大。
　　 某一天，我甚至也萌發(fā)了去墓地研讀碑文的想法，甚至于付諸行動。因為我們村有幾百年的歷史，村民口口相傳有很多先人的故事。我們祖墳山上也有很多老墳?zāi)埂Ｎ宜尖庵踩プx讀碑文，對原本模糊的先人會有著更清晰的認(rèn)識。
　　 那天我穿過南濱山的灌木，鉆進(jìn)樹林，扒開草叢荊棘，嘗試著察看一塊比較高大的墓碑。碑文有些斑駁模糊，又雜有生僻字，我俯身努力辨認(rèn)著碑文，內(nèi)心卻莫名地升起一絲惶恐和寒意。加上周圍靜謐的環(huán)境，我便沒了耐性，最終還是逃之夭夭。
　　 由此我對韋抖主又多了一份敬佩。不是心中有份執(zhí)著，是很難在這特殊的環(huán)境中，有所作為的。
　　 韋先生的抖音里有兩個置頂?shù)囊曨l，是一位可憐的母親，為兩個先她而去的兒子立碑鐫刻的序文。刷完這兩個視頻，我在感慨這位偉大母親文采飛揚(yáng)的同時，也為她悲慘的命運(yùn)痛心不已。
　　 我跟著韋先生的鏡頭，將墓碑上的文字一筆一畫地寫在紙上，然后試著斷句，再借助字典，解鎖碑文的含義。隨著順暢的誦讀，我的思緒紛飛，穿越時空，體味百年前的慢時光。
　　
　　 二
　　 下面是我通過韋抖主的視頻，整理出來的二則墓碑原序文。
　　 長子墓碑序文：
　　 嗚呼！人有兒，以奉養(yǎng)母；我為母，以修兒墓。我心何傷，我命何舛！
　　 念昔也，爾為長子，送爾讀書。爾既成人，備爾完娶。為爾能孝“陸橘”是供；謂爾宜兄“伯塤”是奏。何乃隨父而同登鷲嶺？何乃引弟而共上緱山？
　　 爾母老年，誰侍湯藥？爾女適嫁，誰主賠奩？痛祖典之猶存，而克禋杳杳；傷熊丸之尚在，而迪教沉沉。
　　 嗚呼哀哉！母子相期，重訂來世。
　　 我將這則墓碑序文意譯如下：
　　 唉，每個人都有兒子來侍奉老母終老；但我這個母親卻在為兒子修建墓冢，我是多么的悲哀，我的命運(yùn)是多么的坎坷和可悲?。?br />　　 想起你生前，是我家長子，我們送你讀書。撫養(yǎng)你長大成人后，便為你娶妻，期望你生兒育女，將來支撐門戶。也同時盼望你能夠像陸績一樣孝順，侍奉我終老；希望你和你的兄弟永遠(yuǎn)和睦相處，繁衍下去。可你為什么突然追隨你去世的老父親奔赴西天世界？為什么還把你弟弟也帶去天國修行啊？
　　 作為母親的我，一個人活在世上。到年老時，我臥病在床，誰來端茶送水喂藥服侍我呢？你的女兒今后長大成人，由誰來做主挑選佳婿，貼賠嫁妝呢？更痛心的是，列祖列宗都在，今后卻慢慢沒有了人去祭拜；我為你配制的用來提神的熊丸還在，但那個享用的人，每天在我身邊請安聆教的人不見且杳無音信。
　　 唉，我們母子相見，只能重等來世了。
　　 次子墓碑序文：
　　 嗟乎，汝父操恒故矣，汝兄秉乾歿矣。汝為次子，猶期汝也。夕晨朔望，奉香楮以供堂上大小神祇；禴祠烝嘗，陳牢醴以祭靈前高曾祖考。內(nèi)而余族，賴汝往來；外而親朋，資汝酬酢。
　　 胡為乎，棄母棄女，置門庭以荒涼，從父從兄就窀穸，以永訣。汝之賦命何薄也，天之奪汝何速也。
　　 吾無望，倚汝墓，伏汝碑，空空垂泣以終老已。
　　 這塊墓碑序文意譯如下：
　　 唉，先是你的父親操恒亡故了，后來你的哥哥秉乾又死了。你是我的第二個孩子，本來對你的期望很高，振興家門的重任一直寄望于你的頭上。按鄉(xiāng)俗，每天的早晚，每月初一十五，你卻要在各處神明前代家人祭拜，祈求平安；而一年四季中的祭拜日，你應(yīng)該在已亡故的父輩以上的先人靈牌前或墳前，擺上祭祀用的三牲和美酒，來祭拜告慰先靈。除此之外，有關(guān)涉及家族內(nèi)部的事，靠你出頭替我們家里去溝通處理；對外面的親朋好友，要靠你去禮尚往來交際應(yīng)酬。
　　 我就搞不明白，你為什么會狠心拋下你的母親和女兒，放任我們家門庭凋零冷落，跟著你的父親和兄弟躺到墳?zāi)估?，以此和我們永別。你為什么薄命如此，老天爺為何這么早就把你帶走啊！
　　 這太讓我傷心絕望啊，以后的日子，只能是倚靠在你的墳前，伏在你的墓碑上，成天徒然地以淚洗臉，余生凄涼地活在這個孤靜的世上啊！
　　
　　 三
　　 兩段視頻中，兩塊墓碑雖然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但字跡依然清晰，字體也非常漂亮養(yǎng)眼，說明刻碑的匠人文化素養(yǎng)不低。反復(fù)朗讀墓碑序文，我們明顯感覺到立碑人的悲痛和無助。
　　 二塊墓碑，同一人所立。立碑人的身份就是母親，一個母親為兩個兒子立的墓碑??！墓碑序文描述了一個家族即將走向消亡，流露出一個母親的悲慘和凄涼！兩塊墓碑序文，都沒有載明丈夫和兩個兒子去世的原因，給我們讀碑的人留下了很大的猜測空間。是戰(zhàn)亂、瘟疫還是意外？不得而知。
　　 我的祖上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慘痛的意外。一條滿載花崗巖的木船，從鄱陽湖對岸的南康府過湖時沉沒，叔侄三人葬身湖底。去鄱陽湖對岸買花崗巖，是想用來修建徽式顯赫的棋盤屋墻基的。因為家中都已買好堆成小山的木材了。
　　 家道突然變故，兩個支撐門戶的男丁隕歿，當(dāng)時也是一位堅強(qiáng)的女性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她便是我的太婆——鐘婆老倌（家譜只記載她姓鐘，她的墓冢沒有墓碑，因此無從知曉她的名諱）。當(dāng)時她年近七旬，將家中買好預(yù)備建房的木材賣掉度日。又將自己膝下幾歲的孫女送出家門，給別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然后從七角彭家垅抱來二歲的女娃進(jìn)門作童養(yǎng)媳，和三歲的孫子一起撫養(yǎng)長大，我的家族才得以延續(xù)??！
　　 從兩塊碑文中，可間接地看出這個家族原本就是富裕家庭。只有富人子女能讀上書，出嫁時能給得出嫁妝，死后能夠立下這么厚重華麗的墓碑啊。也看得出這位母親出身肯定不凡，就算不是出身名門，那至少也是書香門第的富裕家庭，才有如此之文筆和才情，忍著滴血的心，將大慟刻于碑上！
　　 兩塊墓碑，尤其是慈母為次子所立的墓碑，短短120來個字，先是丈夫去世，然后是長子去世，最后小兒子也跟著去了，一而再地讓悲傷的母親破防，打擊之甚，悲傷之絕望，何其深也！老人家只能伏碑對地而泣：控訴老天的不公和絕情，哀嘆自己家門不幸，擔(dān)憂自己今后余生凄涼而惶恐不安。
　　 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噩運(yùn)專找苦命人！老人家的余生，在這個世上真的是太難太苦，若不是還有個小孫女，這位母親肯定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啊！在古代封建社會，家族一旦沒了男丁，多半是走向沒落凋零的結(jié)局，怎么不讓人大慟！
　　 我常以為，哀莫過于伏碑而慟。生活在農(nóng)村的人，對伏碑哭祭是不陌生的。每當(dāng)村里一位老人去世后，一到迎七或滿月，老人的家屬都會到墳前燒紙祭拜。而新亡人的嫡親女眷都會伏碑哀慟：或求保佑，或訴亡人在生苦情，或?qū)捨客鋈税蚕ⅰ蘼曇謸P(yáng)悲戚，讓路人低頭落淚。這種伏碑而泣的畫面，尤其讓人悲傷。
　　 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年，麻栗坡烈士陵園趙占英母親伏碑哭祭兒子的一幕。二十年后遲來的哭祭，感染全國人民。但趙占英的母親又是幸運(yùn)的，她活在我們現(xiàn)在的新時代，這比百年前要幸福得多，孤寡老人不用擔(dān)心老無所養(yǎng)，我們的國家和政府會主動供養(yǎng)，保障著他們的晚年有著幸福的生活，更別說功臣之母了。
　　 而在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女人是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小時候靠父母，出嫁從夫，老來靠子。但這位母親，現(xiàn)在在世上能靠的都靠不住，都走了啊。沒有男人的家庭，對內(nèi)受族人的欺凌，對外受地痞流氓強(qiáng)盜土匪的凌霸。這是一個內(nèi)心完全沒有希望的人，活在那個世上可想而知，她的后半年是多么的悲微和悲涼。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便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所以人民的幸福，關(guān)乎于國家的命運(yùn)。也只有在目前強(qiáng)盛的中國，我們才能傾情侍養(yǎng)父母，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