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打醬油”不容易(隨筆)
從事影視行業(yè),再次遇到“打醬油”這個詞。小時候,我就是那樣的角色,有時候家長吩咐去打醬油,并非直線來回,半途玩耍,打醬油的事就忘記了。但影視表演中的“打醬油”角色可不能這樣。這些年,我出演了不少“打醬油”的角色,頗有感觸。
一
我這輩子從事的職業(yè),較之他人來說相對繁雜,這緣于我對不同行業(yè)所持有的好奇心。影視行業(yè)是我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的主要行業(yè),這其中當然包括演藝行當。然而,我從未有過做職業(yè)演員的夢想,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擁有良好的演員條件,況且,那也不是我的主攻方向。
由于在影視行業(yè)干久了的緣故,積攢了一定的人脈,所以,我偶爾也會被一些導演或劇組臨時請去打打醬油。
“打醬油”一詞源自何處我不知道,但它是影視行業(yè)內(nèi)部人士人人皆知的一句通用俗語。但凡演員扮演的角色是客串角色,或是連姓名也沒有的小角色,包括小“龍?zhí)住?,則一律被戲稱為“打醬油”。
讓我搞不懂的是,從年輕時代起,我一直覺著自己身上有著一股子正氣,且外觀上也不存在大的瑕疵,可為什么一遇到打醬油的邀約,大都是反派角色呢?
“老師,有個特務(wù)角色,麻煩您來客串一下!”
“不好意思老師,我們的片子急缺個黑社會的角,請您明天,無論如何能過來幫幫忙!”……
盡管我每次都懷著興奮的心情欣然應(yīng)允,可內(nèi)心對此感到大惑不解。難道我的外觀與氣質(zhì),非反派角色莫屬?我不否認自己身上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比如:年輕時比較調(diào)皮搗蛋,時而也喜歡起哄架秧子,或來點兒小惡作劇……可那都屬于小壞壞,再怎么說,也還沒壞到臉上掛相的程度,怎么現(xiàn)在倒成了反派角色專業(yè)戶了呢?
直到我有幸被好萊塢著名華人導演吳宇森先生邀約在他執(zhí)導的電影《太平輪》里,再次扮演一個有著強烈反派傾向的打醬油角色時,我才找到了答案。
“李先生,知道我為什么請您來扮演這個角色嗎?因為您的外在形象看上去——亦正亦邪,正好符合本片的這個角色!”
嗯?亦正亦邪?會嗎?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亦正亦邪的意思不就是說,我這個人一眼看上去,既像好人又像壞蛋么?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瞬間明白了,本人之所以多年來,一直享有反派小角色打醬油的禮遇,原因不外乎,自己的外形與氣質(zhì)“亦正亦邪”不說,且整個外表給人的印象,肯定還有著“正氣不足、邪氣有余”之感。
得了,咱也別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能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反派角色專業(yè)戶也不錯。此后,再有同類邀約,我都會懷著“我肯定是你們這部影片里不可或缺的反派人物的不二人選”的強烈自信,前往赴約,并還像以往那樣,盡心盡力施展拳腳,以能讓自己再次過足一把表演癮……
二
可是,當我又接到一個打醬油的邀約時,卻突然對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與自信出現(xiàn)了懷疑,并領(lǐng)悟到:千萬別小看打醬油的小角色,能打好每一次醬油,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那次客串的小角色,是個軍長級別的國民黨特務(wù)司令。導演是一位海歸年輕導演,那部片子,也是他自編自導的處女作。
在拍攝前的預演過程中,不知為何,導演對我所扮演的特務(wù)司令總感覺不大滿意。由于他是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導演,缺乏足夠的專業(yè)導演所必備的拍片經(jīng)驗,關(guān)乎到我所飾演角色的人物表情、動作、語言的確定,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他既說不清,也不知該怎樣調(diào)教我才好。
正當我們彼此之間的溝通處于尷尬的時刻,導演大步流星走到我的面前,似乎要開口說點兒什么時,卻又突然止住了。繼而,他吞吞吐吐地說:“老師,是這樣,這個人物您演得太正了!您應(yīng)該……您這樣……哎呀,怎么說呢?我想……”導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果斷地說,“您應(yīng)該把這個人物演得活像一個黨棍才對!”言畢,導演迅即轉(zhuǎn)身而去。
嗯?黨棍是神馬玩意兒呢?能說具體點兒嗎?他的性格特點是什么?所有黨棍加一起,總不該是同樣的性格吧?而在我有限的表演經(jīng)驗里,正確的導演提示應(yīng)當使用動詞,動詞后邊還得加形容詞或量詞才行啊。比如:導演如果要求演員笑,僅僅告訴演員“你要笑”還不夠,必須要在“笑”這個動詞的前面加一個形容詞或量詞,以能向演員明確,他所期望的笑的類型與幅度是“微笑”、“大笑”“假笑”還是“譏笑”等等。而這位導演剛剛提到的“黨棍”二字,并不是動詞,只是個名詞,也是個概念,這可讓我咋演呢?再說了,我還從來沒碰到過有哪位老師或?qū)W長告訴過我,黨棍二字的確切含義。還有,大家不是都覺著我的外表亦正亦邪嗎?怎么這么一會兒工夫,我又變得“太正了”呢?
看到導演沒再做任何回答與解釋,我只好按照我的主觀臆想即興表演了。我猜想,黨棍兩個字從字面上看,該含有“老油條”和玩世不恭之意。因此,這個角色說話時,應(yīng)該帶點兒油腔滑調(diào)……這一猜測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那么演了。幸運的是,直到拍攝結(jié)束,導演也沒再表示出任何異議。
不過,當影片公映時,一位好友推誠置腹地告訴我:黨棍不黨棍的,咱先不說吧,總體感覺,你這個反派角色演得太正了!……
還沒等朋友評價完,我便忍不住來了一通搶白。我列出了一大堆理由,用以說明導演提示得不到位,會對演員的表演創(chuàng)作形成弊端或錯位。并強調(diào),我有能力完成任何導演的任何提示,但前提是——對方所給予的表演提示,一定要準確無誤,且還必須要符合影視表演創(chuàng)作的既定規(guī)律。
朋友耐心聽完了我的抱怨后笑道:你所說的導演提示必須是動詞加形容詞或量詞,這肯定沒錯!但我認為,好的演員,不需要導演做出提示,也知道自己該怎么演。不信,你去翻翻看,世界上那些一流表演大師們,他們都是怎么說的。
細想了一下的同時,順便補了補課,我才覺得這位朋友說得還真沒錯。
就拿人盡皆知的好萊塢著名演員、奧斯卡金像獎獲獎?wù)摺⒂捌督谈浮防锏哪兄餮荨R龍.白蘭度先生來舉例。他在表演時,根本用不著導演過多操心,更不需要所謂的“準確導演提示”。當他拿到《教父》的電影劇本時,也不急于背臺詞,而是將所有與自己相關(guān)的臺詞,以分場形式一句句地記錄在一疊卡片上。到了拍攝現(xiàn)場,他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默默感受劇中人物的行為動作的發(fā)展邏輯與現(xiàn)場的拍攝環(huán)境。當他真正進入到了他所扮演人物的感情世界里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在心里想要說的話,剛好和卡片上紀錄下來的臺詞相吻合。
這聽上去多少有幾分傳奇成份,然而,馬龍.白蘭度先生在參拍《教父》時,用的就是這樣一種不同于他人的獨特方法進行表演創(chuàng)作的。
一位演員朋友聽我談到此事時這樣說:“不會吧,那要是《教父》的編劇,和馬龍.白蘭度先生的感受不一樣的話,結(jié)果又會如何呢?”
不管這位演員朋友怎樣認為,我還是平心靜氣地認真思考了一段時間,感覺自己在表演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和這些卓有成績的大師相比,存在著明顯差距。并意識到,此番我在扮演特務(wù)司令的過程中所遭遇到的尷尬,緣于自己在影視表演專業(yè)的學習上,尚存有諸多欠缺與不足。因此,我需要通過更進一步的學習來完善自己,進而讓自己的表演藝術(shù)綜合素質(zhì),能得到全面提升。
三
然而,沒過幾天,我又得到了一個打醬油的邀約。讓我沒想到的是,在該片的拍攝過程中,我又一次陷入了比上次還要尷尬的場面,并同樣感到無所適從。
這次扮演的,是個教授級別科學家。一聽說自己將要扮演正面形象,興奮的感覺油然而生。真沒想到,本人的外觀,居然還有著高級知識分子的氣韻。
可當我自信滿滿地拿到了劇本并見到導演后,才知道,這個角色的身份的確是位教授,也是一位科學家,沒錯,但他跟一般的教授不同:他是個帶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既狂躁、又“半瘋”式的人物!得嘞!我不禁自嘲道:永遠別再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演正面角色了,咱已被人家給蓋棺定論啦!
正式拍攝時,又出現(xiàn)了讓我意想不到的狀況:這個角色有一段很長的獨白,正式開機拍攝前排練了好幾遍,導演始終對我的表演不認可。問及原因,導演如是說:“老師,您在說這段獨白的過程中,特意設(shè)計了一個停頓,非常好。但在停頓的瞬間,您臉上應(yīng)該出現(xiàn)尷尬的表情,而不是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一下子懵圈了?!安缓靡馑肌迸c“尷尬”二者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呢?從字面上看,當然有區(qū)別,然而,在面部表情上,怎樣體現(xiàn)出兩者的不一樣,我還真做不出來。
當我抓耳撓腮般反復做了幾遍我所認為的尷尬表情后,導演笑道,“真不好意思,老師,您做的這些表情沒有絲毫尷尬的味道,看上去都是不好意思的感覺。不過,沒關(guān)系,您要是實在做不出來的話,那就用您剛才的不好意思表情得了,看上去,也還算過得去?!?br />
“別別,導演,您要的尷尬表情我是做不出來,但我想請導演您幫我做個示范,我可以模仿您!”
導演笑哈哈地說:“嗐呀,不瞞您說,我也做不出來!不過,好在我不是演員!沒事兒,您剛才做的那幾個不好意思的表情還成,就照著您剛才的表情來好了!”
既然導演都這么說了,我索性就按照不好意思來演了,可拍攝現(xiàn)場那么多人,我的面子沒地方擱??!話說回來,既然我不具備在攝影機前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導演提示的相應(yīng)能力,我也只好住嘴認慫了。
此后,每當我想起這件事,總會忍不住自責自己。
四
大約一年之后的一天,我和兩位明星級別的演員湊在一起小酌。當談到這件事時,我特別請教二位老師幫我答疑解惑,分別為我示范一下不好意思與尷尬兩個面部表情的區(qū)別。讓我萬沒想到的是,這兩位老師都準確無誤的做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可他們均不知尷尬的表情該怎樣做。
嘿!我瞬間為自己當時的過錯找到了借口并得以釋懷:連一線明星們都做不出的表情動作,我這個打醬油的,干嘛還要自責呢?
有趣的是,到目前為止,不管我對哪位朋友重提起這件事,也別管這些朋友是不是演藝圈的,我還真沒看到有誰能當眾做出正確的尷尬表情。而無論大家怎樣嘗試,其結(jié)果,都會得到身旁人士的類似評價:您這個表情不是尷尬,而是不好意思!……
這真是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也讓我再次認定,我當時確實沒任何過錯。
時光荏苒,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而今,當再次回想起此事時,我突然有了較之先前截然不同的想法與感觸:作為一個專業(yè)影視演員,正確執(zhí)行導演的提示,是一個演員應(yīng)盡的職責。不管導演的提示準確與否,演員都應(yīng)該通過自己對所扮演人物的正確理解,來豐富并完善導演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而不是指責或抱怨他人。更不可以說,這個表情,或這個動作,我不會做!
是的,我現(xiàn)在能這么想肯定是對的,也是積極的。但這不等于我眼下在人物創(chuàng)作上,較之以前會做得更好。就拿那個尷尬的面部表情來說吧,由于自己才疏學淺的緣故,無論我怎樣對著鏡子練習,并如何反復琢磨,但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知道準確的尷尬表情。
我該怎樣做……
打個醬油這么難啊,我會繼續(xù)學著“打醬油”。
(原創(chuàng)首投)
2023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