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與子同袍(隨筆)
三更天外,殘月如勾,飛若流霜,落滿咸陽。宮墻之上只有寧靜,星星點綴的燈火也隨風搖曳。
宮墻上的守衛(wèi)手持長戈,身披戰(zhàn)甲,肅穆正立;巡邏的士兵來來去去,腳步聲斷斷續(xù)續(xù);天氣還未入冬,身上還著孝服,秦國新君卻只感受到了孤獨和寒冷,因為孤獨產生的寒冷。
新君抬頭望月,冷月如刀,割破了他的衣襟,他的心在流血。他的臉似乎有些疲倦,也許是初登君位的惶恐,也許是因為先君葬禮的儀程,也許是……
他負手站里,如宮城守衛(wèi)一般挺直,看著滿城僅剩的稀稀落落的燈火,他的心再一次被刺痛。
“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br />
他在心里默念,默念的聲音便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默念得很慢,正如他臉上的疲倦。
都城已建成十余年,宮殿也已歷經十余年風雨,但宮墻依舊還有新的痕跡。新君贏駟手扶墻磚,十余年風雨早已澆滅了墻磚的熾熱,如他的心神一樣冰冷。
“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
念到這里,他緩慢回頭,看向停放先君棺槨的宮殿,眼神里不是父親新喪的悲傷,沒有新君登位的意氣風發(fā),也沒有肩負國家的迷茫惶恐,有的只是疲倦和深邃。
“肅王既立,雖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并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然起之法未能盡守,楚雖歷起之法而愈強,惜哉……”
贏駟已將雙手都放在城墻上,把自己上半身嵌于垛口之中。
“父親,商君,我說的對嗎?楚國方圓千里,帶甲百萬,如一位百病纏身的巨人,吳起施藥六年,漸為好轉,然肅王未能續(xù)藥,巨人雖強,未及霸也!”
他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韓國呢?韓國變法十五年,國治兵強,無侵韓者,圍于列國亦能自強?!?br />
他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似乎只有風的聲音。
“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復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老子如天人之智者,所言當無錯。周為天子,合周即是合天下,秦國應當如何合天下?”
“變法之前,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我,河西失守,諸侯卑秦,不予會盟,丑莫大焉。變法之后,五年勝魏元里,七年圍降安邑而使魏東遷大梁,九年遷都咸陽,十六年天子致伯,十七年諸侯畢賀……”
他在心里默念,但他的心跳已開始加速,正如他的血液漸漸沸騰,他的心也越來越痛。
“商君絕世之才,千古難覓,領政二十年,國家富強,府庫充實,民勤于耕,兵勇于戰(zhàn),以一人之力興弱邦為強秦,雖吳起、文種、伍子胥、管仲之才,亦難望其項背;唯周公、伊尹可比肩!商君于秦有重塑之不世功勛,然形勢無常,風云變幻,竟致于此!”
他不停的輕輕搖頭,不能自己,他的眼淚還未充盈眼眶就已消失,因為他是一國之君。正因為他是一國之君,在短暫的激動后馬上又平靜下來。
“有人諫我,秦因商君變法而強,民因商君變法而富,國因商君變法而尊,父親若在,商君為臣,民心共附而終以父親為君,是謂君臣分明;父親若去,國因領政二十余載而權柄盡握,民因商君而富則民心盡附,兵因以功授爵亦軍心盡歸,商君已有君位,縱有新君,朝野臣民亦只知商君之重!而今我為新君,猝然登位,以何處之?熟不見田氏代而王齊者?”
默念至此,他的心里已經充滿煎熬和痛苦,但他的表情依舊只有疲倦。
“也有人諫我,商君入秦二十年,嘔心瀝血,為我大秦立萬世之法、樹一統(tǒng)之志,只為富國強兵,從無二心,即使先君已薨、權柄在握、民心歸附、將士擁戴,從無僭越之舉,亦有擁立之功,何以忍心?”
他的心里似乎不在煎熬,他的心已愈發(fā)平靜,也愈發(fā)堅決,他的眼神已閃出殺意,在他發(fā)現(xiàn)守衛(wèi)扭頭看他時,他的眼里已露殺機。
“何為國君?”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父親,你做了二十多年的國君,自然明白,我新為秦君,是否也應明白?”他一邊想,一邊回頭看燭火通明的孝殿。
“我之所以這么做,理由有五;其一,秦國可不可以沒有商君?商君在秦主持變法已二十年,各項法令皆已頒布實行數(shù)年,根基已厚;現(xiàn)在,秦國需要的是繼續(xù)堅持商君之法,而不需是繼續(xù)變法,也就是說,秦國可以沒有商君,只要堅持新法,執(zhí)法得當,加之以新法根基,那么商君之法便能繼續(xù)強我秦國。”
“其二,商君與我。想我年少之時觸法,商君刑我傅、黥我?guī)煟蜓晕宜胶奚叹?。且商君領政執(zhí)法二十年,早已大權在握,民心歸附,將士用命,若繼續(xù)領軍國大政,田氏代齊之說便不是夢中泡影。任何強臣、權臣,于國君而言皆是隱患,如今我為國君,無論公私,皆為國事。父親,我對否?”
“其三,我應如何穩(wěn)固君位?父親初為秦君便得商君入秦,然三年方始變法,用此三年為何?國君交接之時,乃各方涌動之機,此前公子虔、甘龍杜摯等人已告商君欲反,其背后乃是公族與士大夫欲除商君,如今廟堂之上,公族士大夫依然勢重,且商君為外來之臣,我新登位,奈何?”
“其四,如何平衡新舊之爭?新舊之爭變法之前便已有了,父親以君威尚可壓制,如今難以壓制,父親,我不如你。此時若有不慎,則新舊之爭將變?yōu)樾屡f大戰(zhàn),倘若大戰(zhàn),秦國必亂,亂國亂法,何以堅持新法以圖強?何以穩(wěn)固我之君位?如今公族士大夫將怨憤歸于商君一人,尚未公然廢法,于我于秦,幸甚之至。若我仍用商君,則新舊大戰(zhàn)就在眼前,奈何?倘順公子虔甘龍之徒之意,我實被迫為之,秦國軍民之怒,矛頭所指也必是公子虔甘龍之徒,正是護法之力,我置身其中,則可借力打力。商君若以反而亡,擁護新法之人會否作亂?應是不會,我迫于無奈而行之,商君死后,擁護新法之人便只能歸于我,只因我是秦君,只有我能堅守新法,只有我能為商君復仇。亡商君,守新法,可慰兩方。”
“其五,商君已有謀反之實。有人告商君欲反之時,我未信之,而今商君于封地聚眾相抗,實為謀反之舉,莫非商君已知我意,以死護法?”
“其六,如何堅守新法?秦之能立于世,能存于世數(shù)百年,公族士大夫之功不可抹去,而君位亦出于公族。故公族士大夫不可根除,父親與商君未根除之,豈非此耶?然其既為新法之阻力,則國君須一面稍加安撫,一面防其勢大,在數(shù)十年后,新法根深,縱使國君亦不能廢法,況公子虔、甘龍杜摯之后人乎?”
新君抬頭望月,月華如水,只是沉默。
“星星點點,暗流涌動,如此之時,我當先固君位,堅守新法,控制公族士大夫之力,我秦國方能自強,而后東出或可一談、一想?!?br />
他再次遠望著寧靜的國都,眼里似乎有些無奈,也有堅決,更有殺意!他左手按劍,右手拔劍,劍光比殘月之光更加陰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商君為新法而生,為新法而勞,今又為新法而死?!?br />
劍已歸鞘,月光依舊,他的眼里雖仍是陰冷的殺機,卻少了野性。
“而今新法已為秦國存世立世根基,除了國君,其余皆可為新法犧牲,況商君一人乎?如堅持新法,豈非商君之志?秦國愈強,豈非商君之愿?既與商君同一志愿,公心?私心?且留后世評說?!?br />
鐘鼓低沉,哀樂縈紆,他慢慢轉身離去,腳步沉重而堅定。
“父親應知我意,商君當知我心,既如此,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