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從一句俚語說開去(散文)
關中流行一句“胡基壘墻不如磚,疼娃不如疼老漢,吃啥不如吃攪團”的俚語。
蓋房、娶媳婦、抬埋老人,是農村的三件大事。一天的工分五毛錢,攢個雞蛋換針線,窮,過去農村蓋房,誰家能蓋得起一磚到頂的大瓦房啊,大多數人家都是用胡基壘墻。民間有“四大累”之說:和泥,拓坯,養(yǎng)活孩子,人拉犁。拓坯就是打“胡基”。在中國北方,有許多地方會將濕度適中的粘土放在模子中,夯打成長方形的土坯,涼干,砌墻。胡基也可寫作“胡墼”。為什么叫胡基?我不知道,估計同“胡人”“胡琴”“胡蘿卜”一樣,是古時從西域傳過來的,我想這“胡基”或和新疆等地筑屋的“干打壘”有關。
打胡基絕對是個力氣活。打胡基口訣云:“三錘,六腳,十二個窩窩。”三錘,是指輕擺錘子,蜻蜓點水,把模子中的土弄平;六腳,是指前四腳,把模子中的土踩踏實,后兩腳,把模子面上的土抹凈。十二個錘窩窩,才是使足力氣,用錘子把胡基夯實夯平。一晌午打下來,你會手腳不閑,汗流浹背,口干舌燥,四肢困乏。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下鄉(xiāng)那會兒是打過胡基的。各村都有專門取土的土壕,拉土成堆,澆水泡濕,這土達到“手握成團,落地開花”即可。在一方平整的青石板上擺上木框的模具,在石板上和木框內薄薄拋撒上一層草木灰,草木灰是往日里掏鍋灶攢下來的,然后在模具里填滿略濕的粘土。我光著腳踩在木框的邊緣,雙手握著石夯(木柄,木把,下面是一碗口大的石槌),從左到右,從前到后,夯實。一遍下來,夯得粘土瓷實的發(fā)亮,胡基就成了。雙腳滑抹去散落在模具四框上的余土,腳后跟一磕,木框解鎖,然后,取下打好的胡基,壘起來……斜著,一層一層錯著縫壘起,透風,讓胡基慢慢陰干。刮去石板上的殘土,再擺上木模,撒上草灰,然后填土……胡基風干后錐子都扎不進。
功夫好的人打胡基,手舞足蹈,一騰一挪,就跟跳舞一樣。厚厚的一塊胡基,如糕,大約三塊磚面積大小,手腳麻利的人,或是兩個人配合好的話,一天出五百到一千塊胡基不成問題,一個月下來蓋一間房就夠用了。所以,農戶的男主就有早晚偷閑打幾塊胡基的習慣,日積月累,積少成多。胡基一排排壘在門前,有半人高,看著家境殷實。
房子蓋起來了,媒人也就上門了。
胡基壘墻,里外墻面是要抹泥的,是要刷白土漿的,以后,雨水侵蝕一層再補一層,這樣,胡基墻就能幾十年不毀。胡基除了蓋房砌墻還可以壘圈盤炕。土炕,燒上幾年,炕道里的灰滿了,要拆掉重砌,拆下來的舊胡基打碎后可以作農家肥上莊稼。
“攪團要好,七十二攪。攪團要黏,溝子(屁股)掄圓?!睌噲F是關中農村的吃食,拉風箱,燒柴火,火要大,水滾,開始連續(xù)下玉米面,一邊下一邊攪,不能停,鍋里的玉米面不能起疙瘩,開始用筷子攪,待鍋里面糊漸漸得稠了黏了,要改用搟面杖去攪……胳膊用力,還要扭動腰身助力,也就是“溝子掄圓”。
“我舅來咧,咱吃啥?”娘總會說“打攪團!”
這是個力氣活,也是個功夫活,關中道有一種說法:誰家娶的媳婦兒賢不賢惠,要看看她打的攪團光不光,筯道不筯道。
攪團好吃,冬天熱吃,夏天涼吃。攪團又叫“水圍城”,一團黃橙橙的熱攪團坨坨,在一碗漂著綠葉和紅油的湯汁間,盈盈的,汪汪的,看著都眼饞。吃攪團也有講究,就是溜著碗邊,一勺一勺一口一口轉著圈挖著吃,“城”越吃越小,吃到最后,碗的中央還是一塊小島。你絕不能胡亂攪著吃,吃成個漿糊,讓人笑話。
還可以用漏勺去漏成“魚魚”吃。那形似一只只蝌蚪狀的“魚魚”,涼水里一過,涼透,舀起來盛在碗里,澆上蒜汁、辣油、醋水、鹽水、花椒水,再放入在油鍋里剛攬(關中話,炒)出的,飄著香氣的蒜苗或韭菜,這香味,關中人把它叫“爨”。有條件的話,用“漿水”澆魚魚(一種用芹菜發(fā)酵的酸湯),夏天的街頭就有叫賣“漿水魚魚”的攤販,就這樣一勺魚魚喂進嘴里,酸辣爽口,滑溜勁道,那個順溜啊,吃了這頓你還再想下頓呢!
“胡基壘墻不如磚,吃啥不如吃攪團”,這兩句是為給下一句“疼娃不如疼老漢”作鋪墊呢。文學表達上叫“引子”或叫“楔子”,起句。比如《詩經》里的第一首詩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樣,“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起句,引子,引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詩經》的修辭手法,是“比賦興”的“興”。
“疼娃不如疼老漢?!鄙倌攴蚱蘩蟻戆?,老伴老伴,老漢是伴隨你走一輩子的人?!皟捍蟛辉谀锷磉叄壑蠞h聽使喚”。老話說,一個老子能養(yǎng)活十個兒子,十個兒子養(yǎng)活不了一個老子。父母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與其疼一個不當你是回事的人,不如心疼能隨自己走過一生的人。怎么疼呢?老漢勞累一天進了門,熱茶熱飯熱炕頭。冷臉冷言冷脊背,絕不是活明白了的女人?!靶⌒∽樱T墩,哭著鬧著要媳婦。要媳婦干嘛?點燈說話,吹燈睡覺。”這就是夫妻。不要海誓山盟,只是柴米油鹽。他給你打胡基,你給他打攪團,一屋兩人三餐四季。你餓了,有人為你煨湯,你冷了,有人為你添衣,你病了,有人陪在你床邊。老伴老伴,老了,離了誰都是凄涼。離了王朝云,蘇東坡寫“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彼驴嗔尕?。沒了趙明誠,李清照寫“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她悲涼戚戚。
要不怎么說,夫妻老了誰先走,誰有福氣呢。
2023.05.29 浐灞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