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居面西有兩個寬大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滿眼蔥翠的伯爵山。伯爵山原名煙固墩山，海拔不過六十米，因上有與齊長城同時期修建的烽火臺而得名。前些年，環(huán)山修建了一個很大的高爾夫球場，從此就改稱伯爵山，不知此名有和來歷。伯爵山原西、北面臨海，西與齊長城的東端終點徐福山隔望，北與曾經(jīng)是個全島的黃島依水相接，現(xiàn)在，西面的淺海灘成了國家級的青島保稅港區(qū)，北面的海灣成了目前中國大陸最大的集裝箱中轉(zhuǎn)港和冷藏箱進出口港。
　　 一個不太晴朗的早晨，我習慣的站在窗前向伯爵山望去。目光剛剛落到山頂高聳的電視塔上，就看到一群大型飛禽沿著山腰從青島保稅港區(qū)的方向飛過來。我感到好奇，除了大雁，很少有成群的大型候鳥路過這里，但從那散亂的飛行隊伍和不過二、三十米的飛行高度判斷，應該不是大雁。心里想著，目送那支隊伍繞過山去。
　　 等我剛想收起好奇的興致，卻看到那支亂哄哄的隊伍又沿著剛才的路線飛了回來，看樣子像在尋找著什么。這次，它們繞過了東山坡后，就朝著北面的黑松林俯沖了下去——那里是高爾夫球場最開闊的地方，附近有兩個池塘。我恍然大悟：那就是大雁！肯定是它們本想在附近的海灘上棲息休整，因海邊已沒了容身之地，奔波了一夜困乏至極的它們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那個時有游人光顧的地方。
　　 我曾經(jīng)對瓊瑤的“雁兒在林梢”大惑不解，大雁怎么會飛落樹稍呢？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那是大雁的悲哀和無奈——背負著浩渺的青天，俯視著茫茫的大地，眼看著希望就在眼前，卻有云銜不住，有地不能落，有樹難筑巢，正如那首《大雁》歌詞：“大雁飛古道，傳來聲聲悲傷。時落時起在尋找，輾轉(zhuǎn)天空已迷茫。啊~~，大雁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遠古的湖泊不知在何方……”想著想著，一夜醞釀出來的輕松心情慢慢沉重起來。
　　
　　 二
　　 四十年前，青島保稅港區(qū)所在的那片土地，是一片平緩富產(chǎn)的海灘，我第一次看到海，就是在那個地方。
　　 新兵連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幾個只在課本上聽說過大海的新兵蛋子，相約去看海。營區(qū)離海邊很近，翻過一座很矮的山嶺后，過一條歡快清澈的小溪，沿著一條雜草掩沒的田邊小徑行不多遠就是海岸線。
　　 那天上午正是退潮，黑乎乎的海灘一直延伸進去二、三華里，上面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淺水洼。我們顧不上泥濘，興奮地像一群看到綠草地的山羊，不顧一切地向藍色的海水奔去。
　　 海灘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各種海洋生物的洞穴，退潮時落下的小魚、小蝦在水坑里無奈地掙扎著，期盼著下一次漲潮時能重回大海；鮮艷美麗的海星，各式各樣的貝殼，大大小小的海螺，東一個西一個地靜臥在海灘上，等待著命運的發(fā)落；最多的是一種像淡水螃蜞大小的海蟹，退潮后，它們就從泥窩里爬出來曬太陽，遠處看去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能蓋滿地皮。沒有人打擾時，它們就趴在各自的窩旁一動不動，可當我們想要看清近它們的模樣時，不管你怎樣輕手輕腳憋氣吞聲，卻總也不能靠近它們，當相距五、六米時，它們便閃電般的鉆進自己的窩里，氣人的是不到那個距離，它們就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兒。后來聽說，社員們有時會捕捉那種小螃蟹漚肥——退潮時，在海灘上撒上一些“六六六”農(nóng)藥，然后去干你該干的事，過二、三個小時后，用摟地的鐵耙子摟起來就行了。
　　 我們都不知道海有漲潮退潮的規(guī)律，接近水面后，就爬上了一塊大石頭，坐在上面癡癡地看那一波波“嘩嘩”涌上來，又“嘩嘩”退回去的浪潮，直到一個大浪撞碎在身下的石頭上，才意識到海水向我們撲來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個就像那些小螃蟹見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撒腿就跑。由于海灘坡度平緩，一波潮頭就淹沒十幾米，我們拼命的往外跑，海水一波接一波的跟著追，像幾只羔羊被群狼追趕著，有的褲腿都濕了半截，那樣子真是狼狽。
　　
　　 三
　　 那片海灘盛產(chǎn)蛤蜊、蝦虎、蟶子等小海貨，但那時當?shù)厝藢λ鼈兯坪醪桓信d趣，就連蟹子、小魚小蝦也沒人吃，漁民出海歸來后，把大些的魚蝦挑選出來，剩下的雜魚小蝦就運到農(nóng)田里當肥料。我們路過海邊的農(nóng)田時，看到地里每隔五、六米就有一堆散發(fā)著腥臭味的雜魚蝦，那種奢侈，讓我們那幾個從小就沒吃過幾條像樣的海魚的山里娃直咂舌。偶見有婦女去挖蛤蜊、釣蟶子，也都是為了自家嘗鮮。好像是八十年代末才興起了下小海的熱潮，每逢初一十五退大潮時，趕海的人群就像螞蟻，且每次都是收獲滿滿。我一直納悶，就是那么大一片海灘，為什么那些蛤蜊、蝦虎、蟶子等天天挖，天天有，而且都是一般大，難道它們是一夜之間長成的？
　　 那片海灘還特產(chǎn)一種有名的雙殼貝類——“天鵝蛋”?！疤禊Z蛋”學名紫石房蛤，那種蛤皮薄肉肥，味道極為鮮美，是蛤類上品。整個黃島上百公里的沿海線，只知道那片海灘有產(chǎn)。因為產(chǎn)量少，餐桌上很少見到，市場上也沒看到有賣。
　　 在還沒興起趕海熱以前，海灘上很少有人，因此我們常去那里搞射擊、投彈訓練，有時也去那里打靶。休息的時候，我們就在海灘上撿貝殼，挖蛤蜊。那時蛤蜊很多，伸手隨便一抓就是一把，蹲在一個地方只轉(zhuǎn)轉(zhuǎn)身子，就能挖上小半臉盆。星期天興致好時，也去那里挖蝦虎和蟶子，但我們不會看它們的洞穴，也不會像當?shù)厝四菢佑描F絲釣或是撒鹽誘，只會用鐵鍬笨力挖，往往是只收獲些心情。
　　 那片海灘是鳥類遷徙途中的重要驛站，每年春秋，都有成群的候鳥棲息覓食，我們每次路過那片低洼處的堿葦叢，都會有一些水鳥“撲棱棱”騰空而起，訓練時，他們就在我們的周圍覓食起落，讓枯燥的訓練有了些樂趣。等我們訓練結(jié)束離開訓練場地后，立刻就有一些膽大的鳥類飛落過去，像是去接管本應屬于它們的那片領地。
　　
　　 四
　　 1979年冬，我們排在團彈藥庫執(zhí)勤。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星期天，時任排長的我一時興起，想去海邊練練手槍射擊，因為營里要進行手槍射擊考核。雖然部隊規(guī)定不能私自動用槍支，但我是將在外，天高皇帝遠。七班長聽說要練射擊，背上他的沖鋒槍要跟我一起去，我感到?jīng)_鋒槍目標大，就讓他把槍放下，然后叫上小李扛著靶子出發(fā)了。
　　 我們?nèi)齻€沿著彈藥庫東面的沙土路，說笑著不一會兒就到了海邊。海灘上時隱時現(xiàn)的泥濘小路已經(jīng)封凍，坑坑洼洼里的積水都成了懸空的冰茬子。我們邊走邊在空曠的海灘上掃視著，希望能有舉手之勞的驚喜。
　　 因為下雨，沿海的能見度不是很高。快到目的地時，忽然聽到前面一陣撲撲楞楞的聲音，我們意識到有情況，就匐下身子躡手躡腳向前搜尋，翻過一條行船拖出的水溝時，三個人幾乎同時看到前面黑壓壓的一片，仔細看時，原來是一群大雁正在宿營，好家伙，足有三、四百只，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雁群。
　　 那一刻，三個人興奮的心臟亂顫，我迅速掏出手槍換上實彈彈匣，在一個低凹處隱蔽下，商討射獵的方法。那時還沒有保護野生動物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頭腦里也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概念。
　　 54式手槍的有效殺傷距離是50米，射殺集團目標也需要在百米之內(nèi)，因次我們必須最大限度地接近雁群。要接近雁群，必須了解雁群周圍的情況和它們的習性。
　　 先觀察。我們?nèi)齻€幾乎同時小聲驚嘆起來，原來它們有嚴密的組織和非常警惕的布防：距雁群約百米左右，在最容易進犯的南、北方向有兩個固定哨，正昂首側(cè)耳警覺的判斷著周圍的風吹草動；兩個固定哨與棲息的雁群之間，有四只大雁圍著雁群不停地走動，看來那是流動哨。由此我們判斷：如最外面的固定哨發(fā)現(xiàn)情況，就發(fā)信號告訴中間的流動哨，流動哨再叫醒休息的雁群。這讓我想起了那個關于“雁奴”的故事：雁奴的體型比較小，但天性機敏警覺。雁群棲息的時候，害怕人們捕獵，就由雁奴站崗放哨，只要周圍有一點響動，雁奴就鳴叫，雁群聽到叫聲，就互相叫醒立刻逃走。獵雁者掌握了大雁的這一習性后，先是悄悄接近雁群，然后點燃火把，雁奴看到火光，就鳴叫報警，這時，獵人就迅速把火熄滅。雁群驚醒后，發(fā)現(xiàn)沒有異常，以為是雁奴誤報，就又安心睡下。這時，獵人再把火點起來，雁奴看見火光就又鳴叫起來，這樣反復幾次，雁群以為雁奴在搗亂欺騙它們，就紛紛去啄它，并把它趕的遠遠的，繼續(xù)安心睡覺。等雁奴再次看到火光時，因害怕群雁啄它，就不敢再叫，這時，獵雁者就摸進雁群網(wǎng)撲棒打，肆意撲捉。據(jù)說，這種方法往往讓雁群死傷過半，可惜我們是在白天，不能一試。
　　 我們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當我們接近到距雁群一百六、七十米左右時，最外面的兩只大雁好像聽到了動靜，伸長了脖子“吚嘎”“吚嘎”叫了兩聲，那四只流動哨隨即警覺了起來，停下腳步四處張望著，看來想接近到理想的距離是不可能了。我正要找機會射擊，七班長突然像變戲法一樣“唰”的一下從雨衣里甩出了沖鋒槍，接著從褲兜里摸出一個裝滿子彈的彈匣迅速換上并輕輕地送子彈上膛。他的這一舉動真是讓我又驚又氣，但當時也顧上批評埋怨他了，我們立即改變了原來的計劃：聽說，打大雁最好的機，是在雁群起飛時的瞬間，因為它們剛起時擁擠在一起，飛行速度較慢；再者，由于突然受到驚嚇，個別的還會因起飛過猛，雁翅自折。所以，我們約定，由我先用手槍朝雁群盲射，等雁群驚起后，七班長再用沖鋒槍對雁群掃射，這樣既可以最有效的射殺目標，又可以避免飛彈傷人。
　　 “砰”的一聲槍響，雁群頓時像炸了窩的馬蜂一樣，“嘎”“嘎”地驚叫著撲撲棱棱的混亂而起，七班長對著雁群就是一陣掃射，我也胡亂把剩余的子彈打了出去。眼看雁群越飛越高，沖鋒槍的子彈打出去還不到一半，只好對著越飛越遠的雁群一陣狂掃。結(jié)果令人難以置信，一個歷次考核都優(yōu)秀的優(yōu)秀射手，一個三百米內(nèi)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卻只打下了一片雁毛。
　　 遺憾歸遺憾，三個人依然處在興奮中。子彈打光了，也無心再去訓練，便沿著泥濘的海灘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邊走邊分析著大雁們的機智和我們失手的原因。
　　 緊鄰海灘是一片麥地，青青的麥苗被大雁吃的只剩下根茬，上面覆蓋了一層已經(jīng)凍干了的大雁糞便，不知有多少雁群在那里落過。忽然，我看到前面有個毛茸茸東西，快步走近一看，呵呵，原來是一只大雁，足有十幾斤重，羽毛還很豐滿滑順，看來死去不久。三個人又是一陣驚喜。七班長翻動羽毛看了一下，它的胸脯和翅膀上各有一個高粱米大的小洞，就是那兩粒土槍“砂子”結(jié)果了它的性命。繼續(xù)前行沒多遠，竟然又有一只死雁。這只比第一只稍小，也就七、八斤的樣子，瘦瘦的身軀已經(jīng)凍的僵直，腿上有一處傷口，顯然是中槍彈后不能行動凍餓而死的。
　　 小李用靶桿一頭掛著兩只大雁，一頭掛著他撿到的玻璃浮球，顫顫悠悠的走在前面，樂的一路合不上嘴，我自從看到那兩只大雁橫死麥田的慘狀后，心里就有點兒戚戚然，那群像難民一樣的大雁因驚嚇哀鳴慌亂的樣子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靈魂深處隱約有一種罪惡感。
　　
　　 五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隨著招商引資熱潮的興起，當?shù)亻_始了大規(guī)模的填海造地，那片海灘變成了幾千畝平整的土地。1992年11月，總規(guī)劃面積3.8平方公里的青島保稅區(qū)落到了那片土地上；2008年9月，由青島保稅區(qū)、青島保稅物流園區(qū)整合鄰近港口成立的青島保稅港區(qū)，面積擴展到近十平方公里，原來那片潮起潮落，海鳥飛翔，富饒多產(chǎn)的海灘已是高樓鱗次櫛比，廠房星羅棋布，集裝箱堆垛如山，車流如水似潮的現(xiàn)代化保稅物流港區(qū)。我每每走在港區(qū)內(nèi)寬廣潔凈的街道上，在感嘆人類非凡創(chuàng)造力的同時，也總回想起那片原始的海灘以及年輕時的莽撞。人類總是想把一切自然資源都最大限度的變成自己的財富，不會為了幾群大雁和一些蛤蜊、蝦虎而停止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步伐，但等到發(fā)現(xiàn)那樣的開發(fā)換來的生活并不全都是美好時，才明白原來自然的生態(tài)才是最大的財富。
　　 近幾年，隨著沿海濕地保護力度的加大，自然生態(tài)逐步修復，一些多年不見的候鳥又回來了，就連我家小區(qū)附近的小河里，也時見野鴨成群，白鷺翻飛，可是，那些充滿詩情畫意，載著古今離人相思別愁的雁群，似乎越飛越遠，我真擔心，那種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的景象，會像小學一年級那篇《秋天來了》的課文一樣被刪去，慢慢變成今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