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難忘的土炕(散文)
在昔日的渭北旱塬,人們休養(yǎng)生息離不開地坑莊子,同樣也離不開睡覺兼顧取暖的土炕。六七十年代以前出生于北方農(nóng)村的人,多半都呱呱墜落于土炕,生長于土炕。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土炕不僅僅是躺臥睡覺取暖之地,更是體悟生活滋味、涵養(yǎng)殷殷親情之所。
一
故鄉(xiāng)的土炕,看起來就是一個泥土砌筑的臺子,顯得簡陋而土氣,但建造工藝卻絕不比制作一張席夢思床容易。因其費時費工、工藝復(fù)雜,故鄉(xiāng)人將修筑土炕叫作“盤炕”,既取其壘、砌之意,也道出了筑砌的不易。盤炕先要準(zhǔn)備好土坯(故鄉(xiāng)人叫作胡基)和泥坯,土坯用來砌炕基和支柱,泥坯用來鋪炕面。
小時候常常看到大人們制作土坯,其原材料就是俯視即是的黃土。提上半籠草木灰、扛上專用的模具和石錘,找一塊土質(zhì)優(yōu)良、干濕適當(dāng)?shù)牡貕K挖開,把土搗碎攪勻,就可以開始制作土坯了。將模具放于一塊夯打平實的地面上,最好是一塊平整的石板上,抓一把草木灰均勻拋撒于模具之內(nèi),防止土與模具粘連,然后鏟兩三锨黃土倒入,用腳撥平踩實,提起平底石錘用力夯錘幾下,然后打開模具木栓,雙手輕輕搭住土坯一邊,快速搬起輕拿輕放于地上,一塊土坯就做成了。這個過程用時也就四五分鐘,一個上午所作泥坯就會壘起一堵錯落有致的墻,等著風(fēng)吹日曬數(shù)日,這些土坯就會變成一塊塊堅硬結(jié)實的建材了。
制作炕面的泥坯要麻煩一些,原料除了優(yōu)質(zhì)的黃土,還要備有一兩寸長的麥草,將這些原料按照一定的比例加水和成泥漿,并赤足立于其中用力踩踏,直到泥漿變得粘而筋道。做泥坯同樣需要模具,只是比土坯模具大一些。將和好的泥漿倒入模具,一點點弄勻弄瓷實,用抹子抹平,取下模具既可。泥坯是不能當(dāng)下搬起的,要等到干到一定程度才能搬動。
等到土坯和泥坯干透之后,就可以盤炕了。一般土炕都砌筑在緊靠窯洞山墻的地方,如果兼做飯的灶窯時,還要與灶臺相連。盤炕先要準(zhǔn)備好鍘碎的麥草、干凈的黃土和水,并將其和成起粘結(jié)作用的黃泥。伯父是盤炕的把式,他手持瓦刀和抹子,不一會兒就砌好了炕基,然后將土坯一一豎著排列于炕基之上,底下再用和好的黃泥固定,在我眼里看著像迷宮一樣地排列,其實都是土炕的煙火通道,并連著灶臺與煙囪。然后在立好的土坯上蓋上泥坯,并將兩者用黃泥粘結(jié)固定,再給炕面鋪上一層薄薄的細(xì)黃泥抹平??贿吪c墻相接的地方,要特別用黃泥精心泥抹到?jīng)]有任何縫隙。如果做不嚴(yán)實,燒炕時煙火就會從縫隙里跑出來。一般土炕靠外的一側(cè)用磚石壘砌,炕沿處安置石條或木條。小時候,常??吹揭恍┤思业目谎亟?jīng)年累月,被磨蝕的烏黑發(fā)亮。
盤土炕時火道煙路是一項復(fù)雜的系統(tǒng)工程,考驗著工匠的技能,好把式盤的炕既節(jié)約柴火又滿炕暖和,炕面不裂縫,炕邊不漏煙。雖然盤炕時沒有設(shè)計圖,但盤炕把式大都憑長期積累的經(jīng)驗,會使用簡單的熱力學(xué)原理,能使柴火燃燒后的能量,在炕里充分循環(huán)利用。
炕盤好以后,在使用之前還有一道程序叫出“水”。就是給燒干的土炕上鋪上一寸厚的碎麥草,上邊扣一只瓷碗,用猛火燒熱土炕,只見炕面上騰起一縷縷水蒸氣。等到炕上不再有水氣時,揭起扣在麥草上的瓷碗,碗內(nèi)有水流出,說明土炕水已出盡,盤好的炕就可以使用了。
一般土炕除了留有燒炕的炕洞門,還在炕基處留有一個倉室,用以置放細(xì)碎的柴火以及人們的鞋子。
二
那時故鄉(xiāng)的冬日,多雪而寒冷。生活貧瘠,取暖不易,更加顯出土炕的重要。小時候到了冬季,每到下午我都會看到母親燒炕的情景。燒炕的柴火多是一些莊稼秸稈,既不能放得太多也不能放得太少,多了造成浪費,還容易把炕燒得太熱,有時還會燙傷人甚至引起火災(zāi),太少則炕熱不起來。那時候,一般人家炕面上就鋪一張竹席,沒有褥子,炕燒不熱,人躺在上面更加冰涼。為了保持炕溫,燒完炕之后還要在炕洞里的火上覆蓋一層柴草碎末,讓其在慢慢地燃燒中保持炕溫。
到了三九天,尤其是冰天雪地之時,農(nóng)閑時節(jié),農(nóng)活少,人們也很少到室外活動,熱乎乎的炕頭就成了人們最貪戀的地方。記得小時候,每當(dāng)雪被四野、滴水成冰之時,我們一幫兄弟姐妹就一窩蜂地?fù)淼娇簧?,鉆進被子,腳抵著腳圍坐在一起,中間放一個堆滿玉米棒子的篩子,邊玩邊幫著家里剝玉米,不一會兒炕頭就堆滿了玉米芯子。不剝玉米時,大家就聚在一起打撲克牌、玩翻交交(一種用線繩變換各種圖案的游戲),或聽老人講故事。男人們則聚集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熱炕上,抽煙聊天打牌下象棋玩得不亦樂乎,連吃飯都要家里小孩或媳婦多次催叫;女人們則輪流聚在各家炕頭,一邊干著納鞋底、織毛衣、縫補衣物的女工活,一邊家長里短地拉著家常,到了該做飯的時候,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去忙活一家老小的晌午飯去了。
到了夏日,不管外面多么驕陽似火、酷熱難耐,人只要呆在土炕上,絲毫也感覺不到酷熱的侵襲。窯洞冬暖夏涼的特性,使得身下的竹制炕席,宛若涼席般涼爽。小時候,每當(dāng)和小伙伴們瘋跑到中午時,已經(jīng)熱得滿頭大汗,便跑回家躺在炕席上,頓覺渾身涼爽舒坦,不一會兒汗就消了,人也逐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土炕的作用不僅于此,它還是招待客人的場所。昔日故鄉(xiāng)地坑莊子窯洞空間逼仄,沒有專門接待客人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來了客人,都會招呼著往“炕上坐”。一般說事辦事的客人,都在炕沿上坐一會兒,喝口水就走了。家里來了親戚或貴客,則是要請到上炕坐的,并放上茶幾或木盤,沏好茶水,好一點的人家還會放些果品,主客圍坐一起,敘說一番相念之情、生活之變。到了飯點,也是將做好的飯菜端到炕上,一家人圍著客人盤腿而坐,碗碟叮當(dāng),說說笑笑,一頓飯吃得熱乎而溫馨。
小時春節(jié)拜年之時,母親領(lǐng)著我走親戚,每到一家不管待的時間長短、到?jīng)]到飯點,都要在親戚家的炕頭坐一會兒。主家有時會擺上酒菜予以招待,那種親切而溫馨的記憶至今難忘。
三
我生于土炕長于土炕,土炕與我苦樂相依,親人與我不離不棄。
每到夜晚,故鄉(xiāng)地坑莊子的一孔窯洞里,一片在窗臺上搖曳的煤油燈光,將母親的身影映射在窯洞的土墻上。母親靠窗坐著,手里常常捧著一本書,而我總是不停地鬧騰,母親就哄我,直到我鉆進熱乎乎的被窩進入夢鄉(xiāng),母親才能專心地看一會兒書。這是我兩三歲時,母親留給我的模糊記憶。到了五六歲時,我整天和一幫小伙伴們在外面瘋跑,不是鉆澇池,就是掏鳥窩,經(jīng)常惹事闖禍。每次母親都是隨手拿起立于門后用于燒炕的木棍,在我的屁股上敲打幾下,往往是嚇唬多于懲罰。在我七歲多的時候,母親突然離開人世,土炕上再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沒有了母親的陪伴。但母親那熟悉的氣味、溫馨的氣氛,永遠(yuǎn)地留在土炕上,一直陪伴著我一次次進入夢鄉(xiāng)。
后來和祖母在一起的日子里,家里的炕頭上總放著一架紡車,祖母常常晚上借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盤腿坐在炕上,將一根根棉條紡成細(xì)細(xì)的棉線。每每紡車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嗡嗡”之聲,如催眠曲般,讓我在熱乎乎的土炕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那時,祖母已經(jīng)年逾花甲,為了養(yǎng)育失去母愛的我,又擔(dān)起了一個母親的責(zé)任,整日忙碌不休。隨著年齡愈來愈大,祖母的腳手腫脹疼痛日甚一日,抽空就會在熱炕上躺上一會兒,等疼痛緩解一些,然后再繼續(xù)忙碌。特別到了冬天,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從夢鄉(xiāng)中醒來的我,常??吹阶婺副徊⊥凑勰サ碾y以入眠,頭抵著雙手盤坐于炕頭。
有一年夏天,我在鄰村上初中時,周末回家翻越一處溝壑時,同行的同學(xué)用土塊招惹了路旁一窩馬蜂,我來不及躲避,被馬蜂蜇得滿頭是包,還沒回到家,頭臉就已經(jīng)腫得不成人樣,并且頭疼欲裂。那時也沒有什么藥物可治,祖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讓我躺在燒得熱乎乎的土炕上,一邊用熱毛巾敷頭,一邊蓋上厚被子捂汗。或許是一頭一頭的熱汗,帶出了馬蜂的毒素,躺了一夜之后,我的頭也不那么疼了。在祖母的精心照料下,兩天之后我頭和臉的腫脹也消了,又活蹦亂跳地去上學(xué)了。這件事使我對故鄉(xiāng)的土炕,更有了一種神奇之感。
半個多世紀(jì)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隨著故鄉(xiāng)的人們走出地坑莊子,住上寬敞明亮的樓房,用上席夢思和電褥子,土炕終將淡出人們的生活。但土炕以及與土炕有關(guān)的那些往事,卻能溫暖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