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深處端午給我留下的其實只有一樣東西：香包。那還是奶奶在世時某個端午，不知道是哪個長者在拜訪奶奶時順手給了我一個。姑姑的可能最大，但時間太久無法確定。記得的不光是樣子，還有香包里香草的味道。直到今天，遇見香包我都會特別聞一下，看有沒有那種香味。味覺記憶強于形象記憶，可能因為它更加接近內(nèi)心，體膚。比如當年在母親懷抱里得到一位阿姨的糖果，那個味道也常讓我在看見糖果時有意聞聞?？上У氖?，當年那些味道一直沒遇到。后來，后來的后來，我都工作好幾年，回家過年母親端出米糕來說：端午吃的，你不在，吃不上；特別做了你嘗嘗。我才知道，家鄉(xiāng)人端午是興吃米糕的。再后來有了米糕油餅。用燙面油餅把米糕卷了吃，特別醇香。
　　 米糕是糯米做的，與南方的粽子一致，不過沒有用葦葉兒包。糯米煮好，紅棗煮軟，或者其他配料都煮熟泡爛，一層米飯一層紅棗或者葡萄干豆類，層層疊加，便是“壓”成的米糕了。如此一看，你便大約知道我為什么連老家端午吃什么都不知道了。因為至文革結(jié)束招工離開家鄉(xiāng)，我還沒見過大米糯米的樣子，紅棗之類都是稀罕珍貴之物。經(jīng)濟物質(zhì)匱乏，生活捉襟見肘，哪里知道端午節(jié)要吃那么稀罕的東西。上班后頭一次聽說端午要吃粽子，還被單位抽調(diào)坐上大卡車到戈壁盡頭的鹽湖泡子里打蘆葦葉兒。蘸白沙糖吃了摻著糯米棗葡萄干包成的粽子，才知道天下有那么好吃的東西。想起仙逝的奶奶，和每天苦苦耕作在田里的父母，總有一種想把好東西帶給他們的想法?？墒悄鞘遣豢赡艿摹８瓯跓o垠，道路迢迢，一個小青工是無法把想法變成現(xiàn)實的。直到過年吃到母親特別為我加工的米糕，才知道隨著經(jīng)濟條件好轉(zhuǎn)，父母和弟妹們也早吃上應(yīng)節(jié)食物了。當然我還是給父母介紹了單位端午的粽子，說如果用蘆葦葉子把米糕一裹，有了蘆葦味兒，也就跟粽子差不多了。
　　 “可惜你奶奶連米糕都沒吃到過。那時候我們這里根本沒糯米賣啊！”
　　 嘆息是往供桌靈位牌前獻祭的父親口里發(fā)出的。他一邊上香一邊感嘆：“那時候哪里想到能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你看你剛參加工作走的那年我們的全家照，都穿的是什么。”他指著墻上掛的那張和四個弟妹合照的相片。那年弟弟四歲，小妹七歲，二妹十歲，大妹十五。父母和他們都在蒼茫的背景下，面露菜色，衣物不乏補丁?？粗掌刃乃?，又羨慕。我剛參加工作，還沒多少能力為父母分擔，也無法趕回來跟他們一起合影。父親的感嘆我深有感觸。奶奶三十剛過守寡，父親才兩歲。一路行來，父親學了簡單的文化成家立業(yè)，還當了村干部，無不與奶奶堅強地教誨有關(guān)。父親對奶奶的孝順不可復制。只要奶奶想要的（當然奶奶極少提要求），他一定想方設(shè)法滿足。我八九歲（20世紀中后期）那年縣里組織鄉(xiāng)村人員看灑藥的安二飛機。父親趕著驢車拉奶奶走了大半天，橫跨三個公社，趕到參觀場。他攙扶奶奶繞飛機一圈，在參觀路途的盡頭，他對警衛(wèi)人員說：“能不能讓我媽摸一下飛機?！蹦蔷l(wèi)人員看著奶奶和父親和善慈祥的樣貌，點頭讓他們走進飛機身邊，奶奶摸了一下飛機。我相信，縣城如果有糯米售賣，父親一定會節(jié)衣縮食想辦法買來一兩斤，讓奶奶吃一頓端午美食。
　　 僅僅過了幾年，聯(lián)產(chǎn)承包落實下來，鄉(xiāng)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吃飽不成問題之后，就是慢慢往好里吃了。過年過節(jié)，開始有了涼菜，囟肉。有了子女從城里買回來的新鮮蔬菜，有了帶魚，有了花生米，有了蝦。有一年我過年回家，帶了一紙箱新鮮菜。班車到不了家，半途下車輾轉(zhuǎn)拉回家里，已經(jīng)有些凍傷。就這，也為過年添加了很多喜氣。每年我趕著回家，總要帶些父母弟妹沒吃過的東西。去年妹妹告訴我，這些東西成了他們少年時期很大的驕傲。
　　 老早前的印象里，端午就是個節(jié)日，與香包有關(guān)，跟吃關(guān)聯(lián)不上。因為那個年月，每頓能吃飽飯已是最高標準，除了過年要弄些吃的外，其他時候哪還能談吃呢。端午唯一跟吃有些印跡的，某年父親從公社領(lǐng)來些酥油，說是發(fā)給60歲以上老人的，奶奶符合那個標準。母親炒了炒面，把酥油加進去加上白糖沖好端給奶奶，讓她過節(jié)。奶奶把碗端到我嘴邊，我呼嚨一口喝下去大半。酥油那味兒，差點沒讓我吐出來！父母倒沒怪我，因為他們早習慣了奶奶對我的寵愛。而把它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已經(jīng)到了吃粽子的時候。原來這個節(jié)日還有那么厚重的意義。
　　 終于趕在端午前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到90年代中后期了。節(jié)前父親專程到縣城賣糯米，紅棗，葡萄干。到了端午前一天下午，母親早早起來掏米洗棗洗葡萄干，煮米煮棗，煮好晾涼，晚上休息之前一層層壓在一只大面盆里。第二天是節(jié)日，父親早早起來吃了米糕，把母親從大盆里分成等分的米糕分別用小盆裝了，趕早上頭趟班車，先到縣城給大妹放下，再到市里給弟弟放下，回頭到二妹處，把最后一盆放下，趕下午四點多班車返回?？粗赣H剛下車汗涔涔的臉龐，心里一陣潮涌。父母啊，永遠是想把最好的東西奉送兒女的人！很少能趕著在父母身邊過端午，就那一次，已經(jīng)讓我融化到父母之愛里無法拔腿。多數(shù)人的父母都是這樣的吧?；叵霃亩缕饛膩頉]違逆過父母意愿，在他們面前永遠輕聲細語，一直奉行著他們的教誨工作生活，而今倍感幸福。孝順不就是要溫順嘛。那些動輒在父母面前吼叫訓斥的子女，盡管內(nèi)心不是忤逆，但讓父母與之的善良與赤愛之情放到哪里？有些人可能歸罪于父母的言傳身教，怪罪于他們。這純屬借口。難道新一輩有文化有知識的兒女，還要跟與土坷垃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母比文明嗎？扯遠了。一說節(jié)日，就跑到家鄉(xiāng)父母那里，就說到孝敬中。實在是除了父母長輩留下的痕跡，再無跡可尋。而父母教導我的、做在我前邊的形象，一直是我循蹤而至的路標。
　　 明天是父親去世后的第十七個、母親逝世后的第十五個端午。無法回到老家用妹妹的油餅米糕獻祭，只能給他們獻上南方的粽子，表達微薄心意。日月翻飛，好多人事灰飛煙滅，唯有極有限地見到父母孝敬長者、關(guān)愛后輩的點滴愈加清晰。若能寄情，當寄予這輩子最信任最關(guān)愛我的父母，愿他們在天之靈常享歡愉，與幸存的我們一同幸福。
　　
　　 2023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