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玲玲(小說)
一
壬寅年臘月二十九。
北方小鎮(zhèn),天空布滿厚重的鉛云,像一塊碩大無比的灰色屏幕遮住太陽的光芒,天空灰了,地面灰了,小鎮(zhèn)也灰了。
一場醞釀已久的雪,終于在掌燈時分,紛紛揚揚地落下。開始是小米粒大小的冰球從天空拋灑下來,落到城區(qū)街道上,再被凜冽的西北風嗖嗖卷起來,在灰色的路面上跳動著、滾動著。少頃,又變成細碎雪花在天空中飛舞,雪下起來了,白了房屋,白了地面,也白了整個田野……
小城的東西大街是繁華熱鬧的街道,各種商鋪飯店賓館坐落在街道兩邊,平時人來人往非常熱鬧。一場雪冷落了店鋪,冷清了街道,偶爾有一兩個裹著嚴實的羽絨服的人匆匆走過或間歇的三兩個電動車謹慎地騎過。
東西大街中段路北的如家賓館,在風雪中,迎接著四方來客。
一位身著紅色羽絨服的女人,從白色世界中走進賓館,格外養(yǎng)眼。高挑的身材,鴨蛋形的臉,年齡看起來約三十左右歲。尾隨其后的是一位年齡相仿的男士,喘著粗氣,一路小跑跟進來。兩人并不說話,男人一邊幫女人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不停地跺著腳,腳上的雪落在賓館的地板上,瞬間化為烏有。
服務員走過來,熱情地招呼著:“二位里邊請。”躬身做了個手勢,然后隨著一男一女來到餐桌旁,拿起桌上的菜單:“二位請點菜”。
男人拿起菜單翻開,用低沉的男中音說道:“一碗饹馇湯,兩碗肉絲面,謝謝!”
“不客氣?!狈諉T轉(zhuǎn)身走向前臺向后廚大聲傳遞著信息:“一碗饹馇湯外加兩碗肉絲面?!?br />
“玲玲,今天真是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本來是想……可,可能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玲玲,你給我點兒時間,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給你一個交代?!蹦腥丝粗说哪槪瑧┣笾?。
女人面無表情地坐在男人對面,閉著眼,閉著嘴,聽到男人這樣說,突然怒目圓睜,吼道:“夠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我就問你,當初你為什么騙我!”
“是我的不對,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騙你,我應該給你講實話,我錯了,你消消氣,要不你打我,打我一頓也許就會把氣消了,”說著,男子跪在女人面前,抓起女人的雙手,不停地打在自己的頭上。
女人奮力掙脫自己的雙手,扭轉(zhuǎn)身子看著窗外。
漫天飛舞的雪花洋洋灑灑,沒完沒了地下著,路面的雪,形成一條白色的帶子,綿延著伸向遠方;飄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化成水滴滾落,像女人的眼淚,順著窗框流淌。
女人雙眼模糊,淚流如注。
服務員端著飯菜過來,放在桌上,“二位慢用!”說完躬身離開了。
男人站起來,雙手放在女人肩膀上,然后從桌上抽幾張餐巾紙為女人擦著淚,并低下頭在女人耳邊輕聲說道:“來吧,我們先吃口飯暖暖身子,有什么話等吃了飯再說,好嗎?”
女人轉(zhuǎn)過身子,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她這才記起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過東西,甚至連一口水都沒喝過。她剛想端飯碗,手機鈴聲響了。
“我的?!蹦腥苏f著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一個女人的聲音,男人聽后對著面前的女人說“對不起接個電話。”說著走到門邊繼續(xù)接聽著電話。
“秦明,明天就過年了,今晚回家吧,媽和孩子們都等著你呢,尤其是亮亮,他早就想你了,”手機里傳來女人柔弱懇求的聲音。
男人一臉茫然,繼而瞪大眼睛急切地說:“不是,你聽我說,孩子們,孩子們是誰,不就是亮亮嗎?還有誰?”
“爸爸,快回家吧,我想你?!眱鹤訋е耷粦┣笾?。“爸爸回來吧,你走后,媽媽又給我生了個小妹妹,她也會叫爸爸了,你聽,你聽著。叫,叫爸爸,叫爸爸!快叫爸爸!”
“爸……爸……”一個女孩發(fā)出的初學語言的不連貫略帶稚嫩的甜甜的聲音。
“哎……哎……”男人機械地答應著,并快速轉(zhuǎn)動著大腦的記憶,他離家快兩年了,離家前并沒有聽妻子說懷孕的事,怎么就生了個女兒呢?他疑惑重重,在心里泛著嘀咕。
這時,電話里又傳來母親的聲音:“兒子,媽知道你回來啦,那就回家吧,犯了錯改了就是好孩子,我們都會原諒你的。至于你的女兒,媽知道你肯定會產(chǎn)生疑慮,在這里媽告訴你大可不必,在你出走后的第二天,你妻子就有胎氣反應了,直到懷胎九月生下孩子也沒有你一星半點兒的音訊,現(xiàn)在孩子都會叫爸爸了你才回來,媽告訴你,對于這個孩子,你不也可以不應該有任何懷疑,知道嗎?”最后一句母親的語氣充滿了堅定與不置可否。
“媽希望你好好想想,作為一個男子漢怎么才能夠有所擔當。怎么才能夠負起男人的責任,怎么才能夠不負這個我們共同建立起來的家庭!想想吧!”
“媽,媽,你聽我說,我也有我的苦衷……”
母親打斷了他的話,“兒子,我不聽你解釋,我只看行動,今晚必須回家!”說完掛掉了電話。
男人顯得不知所措,一臉的茫然,轉(zhuǎn)過身來,猛地看到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他有些局促,“你,你都聽到了?”
女人語氣平和地說出三個字:“回家吧!”
秦明頓了一下,“那,那好吧,我們明天見?!闭f完,開門而去。
二
女人名叫玲玲,是南方一個小城鎮(zhèn)蔬菜批發(fā)市場的經(jīng)紀人。
望著門外逐漸消失的那個男人,她轉(zhuǎn)身來到餐桌,繼續(xù)吃飯。
外邊的雪花還依然零零散散地飄著,餐廳的客人越來越少。玲玲趴在餐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桌子上放著一瓶空酒瓶和幾粒散亂的花生米,玲玲喝醉了。
秦明走后,玲玲覺得特別難受,一碗面,果腹卻不能暖身,她渾身冷得打戰(zhàn)。
“服務員,來瓶二鍋頭,再來盤兒花生米?!?br />
一杯酒下肚,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傷感與委屈油然而生,忍不住地淚水伴著苦酒,一杯又一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騙她。本來說好的,走完這車貨,就帶著他回南方老家過年,甚至在親人們的見證下完成她的第二次婚姻大事,可萬萬想不到,就在今天的收貨市場,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完全打破了她的美夢。
小鎮(zhèn)的蔬菜收購交易市場,每天都非常熱鬧。四面八方的各路商販云聚這里,絡繹不絕,北到哈爾濱,南到蘇杭,東到山東,西到山西陜西等。
小鎮(zhèn)坐落在灤河右岸。近年來,當?shù)卮迕褚虻刂埔?,利用有益的沙性土質(zhì),大搞農(nóng)業(yè)設施建設,選擇種植大面積韭菜,這種適合生長的蔬菜,吸引了很多外地客商慕名而來,為當?shù)卮迕駧砜捎^的經(jīng)濟收入。
到了年根兒,市場上的交易就更加火爆起來,客商們想抓住過年這段市場交易高峰的時機多走幾車貨從中獲取更多利益,菜農(nóng)們也想在年前趁著價錢合適把韭菜賣出去好好過個痛快年。
天一亮,市場上就開始熱鬧起來,菜農(nóng)們開著大到雙排小到電三輪兒從各個村鎮(zhèn)涌來,車的轟鳴聲夾雜著人的叫喊聲,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市場西邊:這邊因菜價高低爭執(zhí)的喋喋不休;那邊又因菜質(zhì)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拉拉扯扯就差拳腳相加。
與西邊的嘈嚷聲不同,在市場東邊停靠的一排商車中,蘇DWT925的廂貨車格外顯眼,并不是這車顯眼,而是這車的主人兼客商是一位優(yōu)雅漂亮的女士而顯眼。她1米70的身材,穿著合體的紅色羽絨服,連衣風帽戴在頭頂,帽的邊沿兒是動物的皮毛縫制的,細軟而柔的毛被風吹的在腦門兒上不停地搖動。為了避免弄臟羽絨服的袖口,還特意套著花邊兒套袖。她手上戴著的是一副粉色的棉手套,當然里邊還帶有一副方便干活兒用的單手套。一只白色口罩罩住了整個臉的大部,只留一雙大眼睛忽閃著長長的睫毛洞察著周圍的一切。她就是玲玲。在她身旁,站著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秦明,是玲玲的男朋友。今天,是他倆計劃收的年前最后一車貨。
此時,在他們車的周圍已有十幾輛賣韭菜的車停在那里。菜農(nóng)們紛紛前來一是圖韭菜賣得順利,二來也是圖可以一睹女客商的芳容。
玲玲不慌不忙沉穩(wěn)有序地檢驗著每輛車的韭菜質(zhì)量,然后給出合理的價格,雙方認可后交易成功。每談妥一車,秦明就指揮著車輛卸車裝車井然有序。
玲玲來到一輛裝得滿滿的電動三輪兒車旁,發(fā)現(xiàn)沒有人,喊道:“喂,人呢?”
“在這兒呢!”回聲是從車前座位上發(fā)出的。車斗里碼著高高的韭菜早已超出了車沿兒的高度,完全擋住了坐在車座上的小男孩的身影。玲玲繞到車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就問:“大人呢?”
小男孩兒怯怯地回答:“媽媽去廁所了?!?br />
玲玲正想離開,秦明走過來,問道:“韭菜賣……”還沒說完,就聽到小男孩兒驚喜地叫道:“爸爸!爸爸!”
秦明愣在那里,玲玲回過頭來也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鐘,秦明才緩過神兒來。這時小男孩兒從車座上跳下奔跑過來,抱住秦明的大腿,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你去哪啦,怎么這么長時間不回家,我想死你啦!”
抬起頭忽閃著兩只眼睛看著秦明。
秦明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他閉上眼睛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個咧趄,差點兒摔倒。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玲玲正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這一切,他正想掙脫出男孩兒的摟抱,這時,一個女人急匆匆跑過來,用埋怨口氣說:“兒子,快松手,不能和叔叔打架,有話好好說嗎!”說完,過來拉開兒子。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這不正是自己的丈夫嗎?不免有些吃驚:“怎么是你?”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繼而,還是秦明先開口:“小鳳,你還好嗎?”
淚早已在小鳳眼眶打轉(zhuǎn),這時,就像決堤的河水,嘩嘩流下來?!皟赡炅?,你為什么不給家里來個信兒,我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了呢!”
“我……我……”秦明想說什么,轉(zhuǎn)身看到瑟瑟發(fā)抖的玲玲,“小鳳,你等等,”
說著并快速來到玲玲面前,雙手抓住玲玲的肩膀,喘著粗氣向玲玲解釋:“不是,玲玲,你聽我說……你聽我說?!绷崃崦鏌o血色就像一個僵尸被他搖晃著。她萬萬沒想到,也從來不可能想得到,相處兩年的男朋友在北方還有一個家,而且還有了孩子。
“事實擺在這里,你還想說什么?有什么好解釋的?”
“不是,玲玲,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好了,別說了,我去劃價了,今天下午三點,我們必須準時發(fā)車,不然趕不上發(fā)貨時間,我們就虧大了?!绷崃崂潇o而鄭重地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其他菜車。
小鳳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里已明白七八分。等秦明走過來,她說:“有新歡了?還是已經(jīng)……”
“沒沒,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隨手拉過兒子,說:“很多話,等有時間再說,今天,你賣了韭菜就帶著兒子回家,我們也得趕緊抓時間收菜。別忘了,打電話還是老號碼。就這樣吧,我得趕緊走了?!闭f完,消失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
下雪前,蘇DWT125貨車,準時從北方小鎮(zhèn)出發(fā),開往南方某個城市的蔬菜批發(fā)市場。
目送貨車遠去,玲玲轉(zhuǎn)身鉆進一輛小轎車,向縣城的賓館駛?cè)ァ?br />
秦明掏出手機,麻利地換了一張卡,隨后也上了一輛轎車,“司機,跟上前面那輛車?!边@時,雪下起來了。
三
“喂,這位女士,醒醒,醒醒,我們該打烊了?!狈諉T輕拍玲玲的肩膀喚道。
玲玲強睜開蒙眬的睡眼,“幾點了?”
服務員道:“十點一刻。”
“酒還沒喝完吶?!绷崃嵴f著伸手就又抓起桌上的半瓶酒對著嘴就要喝,服務員趕忙奪過酒瓶,“這位女士,不好意思,您不能再喝了,真的,喝多了對您身體沒好處的。來,我扶您去休息。”說著扶玲玲站起來。
剛起來,玲玲的頭嗡的一下,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身體向一旁歪了下去,服務員用力將她扶住,問:“您住哪個房間?”
“二,二○三……二,二,○三”玲玲喃喃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隨著服務員慢慢朝著樓上走去。
服務員安頓好玲玲,便下了樓。
玲玲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嘴里不停地叫著:“秦明,秦明,你去哪了秦明!你為什么要騙我,騙我,騙我……”這樣說著,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一個兇神惡煞般的男人伸出兩只老鷹爪子似的大手,將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抓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向地上摔去——
沒錯,這個小女孩就是玲玲,想要摔她的就是她的父親。這還要從玲玲的母親不幸的婚姻說起。
玲玲的母親叫阿菊,生來就沉靜安穩(wěn),從來不和小朋友們打架。阿菊上邊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她是家里的老小,因此深得父母寵愛。
初中畢業(yè)就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在外,熱情,誠實,肯干;在家,孝順父母,姑嫂和睦。這些都是鄉(xiāng)親們眼里對阿菊的評價。
二十二歲那年,阿菊偷偷戀愛了。對象是同村同一生產(chǎn)隊的一個憨厚且不善言談的小伙子。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勞動,互相了解,互相幫助,于是便產(chǎn)生了超出友情以外的愛慕之情。
二嫂子不知從什么渠道知道了小姑子的戀情,便出來橫加阻攔,她早就打算要把小姑子嫁給她自己的親弟弟。只是源于都是自己家里的事,等小閑的時候再提也不遲。哪成想這丫頭表面看起來穩(wěn)重,骨子里也是不安分的主兒。不行,找機會我得與她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