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芒種】父親的罐罐茶 (散文)
夕陽破碎,晚霞鋪滿山河,山坳里躺著的春雪,覆蓋著塵封的記憶,風把故事吹了一山一洼,隨著離鄉(xiāng)人一起漂泊遠方……故鄉(xiāng)的山脊梁落滿了荒蕪,依舊挺立在時光里,枕山棲谷的麥田,長滿了恒久的孤獨,清透的日子,淹沒在一茬又一茬的秋月里。白云如畫,落葉飄灑,父母的叮嚀像老家炕頭的罐罐茶,冬去秋來,在我人生的征途伴隨,夢中呢喃。
“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這是故鄉(xiāng)街道的真實寫照。故鄉(xiāng)苦旱,久晴少雨,只有小麥、玉米、洋芋和老槐樹、白楊之類。從不產(chǎn)茶,卻流傳著一種茶飲,喚作罐罐茶。故鄉(xiāng)人的生活中是少不了罐罐茶的?;貞浭且环N毒素,這些年像青藤一樣瘋長。離開故鄉(xiāng)這二十多載時光里,我?guī)缀醵加没貞浱钛a日子。大西北那個窮山僻壤里,在七八十年代,窮苦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他們像黃土地上留傳下來的罐罐茶一樣清貧苦味。苦澀的童年,幾乎充斥了我人生的半個世紀,而當回想?yún)s又是我生命中最溫馨的畫面。
童年最幸福安寧的場面,就是聽著蛙聲四起,望母親的炊煙裊裊,看父親的爐火純青,一家人圍著煨的火爐搗罐罐茶,聽木柴火嗶哩啪啦,我們談笑風生。父親一生不抽煙,不喝酒,就從一個叫“大”的人傳承下來了罐罐茶。
爺爺帶著很小很小的父親,從南里(甘肅秦安)到北里(寧夏西吉)逃荒而來,背井離鄉(xiāng),在奔赴異鄉(xiāng)求生的路上,也沒有放棄他的罐罐茶,也許那是支撐爺爺生活的唯一。直到爺爺走后,每次父親去爺爺墳墓時,還會給爺爺煮上茶水斟上。耳濡目染,自然有了喝罐罐茶的習慣。
小時候,縈繞在我心頭的兩種聲音始終不能忘,一種是父親喝茶的咻咻聲,香甜有力,另一種是他舔碗的呲溜聲。記事起,火爐是父親親手制作的,也可能是從爺爺手里傳下來的,火爐分為三大部分,上面是一個泥圈,泥圈最好用河灣里有堿的泥土抹上去,里面摻一些男人們剃的寸節(jié)頭發(fā),這樣可以更牢實。下面是一個用舊的洋瓷臉盆,在洋瓷臉盆里倒上八成的灶膛灰,然后壓瓷實,再找?guī)灼橥咂?,放在灰盆里,最后把泥圈架在瓦片上,這樣就一個爐子造好了。茶罐子也是自己親手制作,茶罐子用一個小鐵缸子制作的,用鐵絲箍成幾股擰在鐵缸子口口下面,兩頭適當留半截鐵絲繩,擔在火爐口子的少點,用手倒茶的一邊留長點,這樣就不會燒手。
夏天的時候,我們會把泥爐子放到門道里,農(nóng)忙時,早早起來,父母急急匆匆喝上一罐茶開始上地,當他們勞作上一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路途也不忘拾撿一些樹枝和驢糞蛋回家生爐火)。父親赤著腳跺跺土,坐在火爐旁,煙熏火燎的開始生火熬茶,喝上幾盅,一天的疲勞也漸漸散去。母親也在他的“熏陶”下喝起了罐罐茶,更讓她貪戀上了罐罐茶癮,偶爾一次不喝茶,會頭痛,瞌睡,一罐茶下肚,精神倍爽,母親說連眼睛都是亮清的了。父親刮一根小木棍放進茶罐中,等茶熬起來冒泡時又搗鼓下去使它不溢出來,這樣重復三五次,熬得茶才更有勁兒。然后把藥水一般的黑線茶水用木棍堵著茶葉倒進茶盅,看他們喝得津津有味,其樂無窮,我認為那茶是人間無上的美味。一次,趁父母不在意,我偷偷的端起茶盅,像他們那樣抿了一口茶水,我以為我會嘗到至純的美味。可是一股又苦又辣的東西鉆進了我的嗓子,滾燙的茶水還沒來得及吐,上額已經(jīng)卷了一層皮,我用袖子擦了擦嘴,滿嘴的苦猶如草藥味。從此我對罐罐茶敬而遠之。那濃烈的苦澀猶如父母的生活一樣,他們品得不只是茶,更多的是在品味他們苦難生活。
父親最早喝的是圓塊磚茶,喝時會用斧子削下幾片,白沙糖是很少的,只留給母親喝,偶爾還會和小弟偷吃的份。冬天,院子里冷著坐不了,又把茶爐搬進屋子里,架在炕頭上,父親盤膝而坐,母親耷拉著腿,矮小的屋子里,煙霧繚繞,一簇簇濃煙由淡轉(zhuǎn)濃,煙味噴嗆,屋頂?shù)拇呛谏?,檁子是黑色的,滿墻的報紙是黑色的,木格子窗戶往出擁擠著濃煙,小屋門擁擠著濃煙,我和弟弟在睡意朦朧中被煙熏醒,眼淚汪汪。這時候的母親,撈起一缸子水,噙滿滿一嘴,噴向著門口,別說還真是,煙霧繚繞的小屋漸漸散去煙霧。
招待親戚客人最好的也是罐罐茶,小時候我家座落在一個小街道,小街道逢集時總會有親戚趕集,比如外公,舅舅,姨夫,姑父等,他們都會來家里喝茶歇腳,母親總會張羅著做墊茶的饃饃,那時候,缺吃斷頓,父親用高粱粉上一些炒面墊茶底,高粱炒面吃上會上火,有一次就因我吃多了高粱炒面,便秘害得姐姐給我掏。后來光陰慢慢好點了,家里來人時,母親還會端上油饃饃,油饃饃軟軟的,下茶吃上那可叫一絕,可惜我們姊妹還是很少吃,只有舅舅或外公來了母親破例烙一坨油饃饃,我和弟弟們只有咽口水的份。
小學時小弟也跟著父母喝起了茶,他生性懶惰,唯獨看到喝茶,勤快地屁顛屁顛地跑,鞍前馬后伺候著,不經(jīng)意間也染上了罐罐茶。在他上中學時,每天吃早飯,父親就早早給他熬好了罐罐茶。小弟曾說,罐罐茶是有毒癮的,如果一天他不喝茶,在學校會口干舌燥,無精打采,呵欠連天,沒精神學習。母親數(shù)落父親給小弟小小年紀慣上了茶癮,他只是微微一笑而過。親戚鄰人都知道我們家小弟有喝茶的毛病,都會取笑小弟:你的一罐茶喝了沒有?盡管小弟覺得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控制不了那一罐茶的誘惑。直到后來縣城上高中,離家太遠,住校了,父親不能給他熬罐罐茶了,每次臨走都會給他買點泡著喝的茶,漸漸地,他像斷奶的小羊那樣,在無奈中可憐兮兮斷了罐罐茶。那時他夢想就是考一所好的大學,等自己有能力賺錢了給父母買更好的茶葉喝。在繁忙枯燥的學習及回念罐罐茶的三年高中,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高考。高考那天,父親去了縣城,親自給弟弟熬了罐罐茶,告訴弟弟,學習雖苦,但要努力,就像罐罐茶一樣先苦后甜。弟弟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他激動的說是罐罐茶激勵他考上了大學,也如他所愿,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回家都不忘給父母稱上最好的茶葉。
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但和親戚朋友言談,話頭總是在熬罐罐茶說起,今年哪樣莊稼成了,誰誰家娶了個媳婦子攢勁的很,誰誰家養(yǎng)的牲口口潑很,誰誰家的兒子地犁得好,誰誰家的兒子還考了個大學……所有的話題,所有的家常都從小小的罐罐茶里飄出,莊稼的長勢也是從罐罐茶里長出來的。
孩提時代,每年的收麥時節(jié)(趕麥場)也是父母一年四季最忙的時候。麥子黃時,布谷鳥喋喋不休催促,雷聲鼎沸,一不注意就會被雷雨灌透。白天父母都忙著趕麥趟,沒有時間捆綁麥繭,等第二天蒙蒙亮,有潮氣時再捆綁。如果夜晚偶有雷聲響起,父親一晚上就不得睡覺,早早喝上一罐罐茶,村莊四面環(huán)山,山里的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要是有雷雨夜更黑。一個人提上馬燈,快速而熟練的繞過那些羊腸山路,趕往麥田鋪開的麥子……雷雨過后的清晨,半洼的麥繭被父親碼得整整齊齊,蓋頂蓋得嚴嚴實實,像一群士兵,一碼一碼端端正正站立有序,他背搭一塊毛巾、頭頂草帽,彎腰割麥欣慰的笑著說:“要不是昨晚的一罐罐茶,那鋪了半洼的麥子就招禍了。”此時,別樣的感動瞬向涌遍全身,對罐罐茶有了一種更深的愛戀。
村里的人老祖輩都喝著罐罐茶,即使生活再苦,也不能苦了爺們的罐罐茶,喝茶成了老爺們一道不可缺少的必備“功課”。所以那時都會有老人留下口角,女兒長大了,能給她大換幾斤茶葉了,兒子考上了,能給他大稱好茶葉了,孫子長大了能給爺爺提喝茶水了。這一罐茶也許就是山里人對自己最大的奢侈了。
“熱炕盤腿罐罐茶,一口黃饃細細呷?!倍嗄赀^去之后,泥爐早已破裂,沒有了蹤跡,父親換過好多的茶爐子,鐵爐子,電爐子,茶具比那時的高端多了,可是圍茶爐的人少了,就只剩下父母兩個人喝,偶爾和姐姐弟弟回家去,父親會開心的像小孩一樣,出出進進給我們兄弟姐妹們熬茶,我們都能在起床時喝上罐罐茶,家里依舊值放著我們姊妹幾個的茶杯,母親平時都會給我們清洗的干干凈凈,擺放的整整齊齊……一家人圍著茶爐有說有笑,又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說著笑著,盡管少了小時候那一把煙熏火燎的柴火,但有時彼此相視,也會眼淚汪汪。遙遠的童年,遙遠的回憶,時至今日,我覺得父親的罐罐茶是帶著一種靈魂的穿透力,也是一種催人奮進的精神。
歲月悠長,山河無恙,當時光慢慢退回故鄉(xiāng),貧血的風踮起腳尖,撬開記憶的門,我們都不復當年模樣,父母的腳步也不復當年矯健,白發(fā)如雪,喝茶的姿態(tài)也退去了當年的風范。但父親的罐罐茶和故鄉(xiāng)一樣源遠流長,在無數(shù)日子里,總會疼醒某個夜。陽光洗滌了夜色,風聲吹落了一地的時光碎片,我在回憶里,像故鄉(xiāng)里的游魂一樣,拾撿著往事,拾撿著鄉(xiāng)愁……
拜讀老師大作,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