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梅子與我(小說)
當(dāng)你一聽到“梅”這個字,你會是什么感覺呢?恐怕你首先想到的是,一種花開五瓣的小花朵,花朵很密,她們共同覆蓋在一棵樹上,那株樹或高大,或低矮。樹上既滿載著一樹花朵,也就是滿載著一樹香氣。那些載滿香氣的樹,或離家門近一點,開在了村寨里,或離村寨遠(yuǎn)一點,開在了曠野里。但它們無論開在了那里,總與冬天有關(guān),總與風(fēng),與清香,與美麗有關(guān)。
而我要告訴你的,它不是一棵樹,也不是一種花,而是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論個子,在我們十幾歲的時候,我和她已經(jīng)不相上下了,論歲數(shù),她剛剛比我大出兩歲多,不夠三歲。她有一頭烏黑濃密而又秀長的頭發(fā),她有一個圓圓的臉龐,皮膚略微有點古銅色,但非常光潔,非常細(xì)膩。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還是雙眼皮,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的梅子姐。
說起來,梅子有她的家人,而我也有,我們原不該有過多的接觸,可事實上我和她不僅不在各自的家里,而且還共同留在了外公和外婆的家里。究竟她比我早來了多少個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dāng)我一有了記憶的時候,我的記憶里就已經(jīng)有了她。我們這一來,就一直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直至我們各自出嫁,各自去另一個家庭里,做了別人的媽媽。
我只知道她一出生,她的父親就開始天天生病,那病勢是非常地嚴(yán)重。之后,她的祖母就央人算了一卦。算命的說,這是因為她和她的父親生肖相同,互不相容。如果她們一家想要保留的話,只能在她父親和她之中做一選擇,如果她的家里想要留下她的父親,那就必須要想個辦法,先對她進(jìn)行處理。之后,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大姨媽,就千方百計地想要把她抱養(yǎng)給別人。不巧的是在那一段日子里就連才剛出世的梅子姐,也是一點兒都不健康,看上去,也就一點兒都不招別人喜愛,所以大姨媽就算想把她送給別人,也送不出去。無奈之下,我的外公和外婆,既舍不得讓大姨媽過度焦急,過度操勞,又舍不得把梅子姐送給別人,就越俎代庖,毫不猶豫地把梅子姐,抱到了自己家里。也就有了后來的我與梅子姐的相遇。這些情節(jié)呢?當(dāng)然都是等我和她,等我們倆長大了,都漸漸地有點兒懂事了,才經(jīng)外公和外婆的口,親自給我們講出來了那么一點點,然后,我們才能了解到的。
巧的是,梅子姐的父親在把梅子姐送給我外公外婆撫養(yǎng)之后,他的身體竟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我聽說,梅子姐從一歲到三歲時身體都很差,以致使我的大姨媽不得不對我的外公和外婆說:“娘,如果她有命你就給我瞎拖拽著,如果她沒有命,你就給我把她扔了?!睆拇笠虌尳o我外婆說的這句話里,你還可以覺出,她還有作為母親的責(zé)任感,她還知道我的外公和外婆,是替她撫養(yǎng),替她受累。
我們不是共同居在同一個村子嗎?大姨媽不是經(jīng)常都要回到娘家,一邊來和她母親,即我的外婆,以及她的妹妹弟弟,即我的媽媽舅舅和姨姨,來聊會家庭閑話嗎?她來的時候常常是左手拿著一個千層鞋底,右手抽繩子以及扎針,一針一針地納著鞋底。正因為她常常要來我們家,我們也常常去她們家,等到梅子姐大點的時候她就明白了她究竟是誰生的?她究竟該在哪里居住與成長。所以等到梅子姐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就想起來,想起她要重新歸還到她出生的家里,想要與爸媽與兄弟姐妹們在一起。
那個時候,沒有人敢于偷閑,因為白天要在生產(chǎn)隊里掙功分,糧食又不豐收,吃的糧食是要用人力在老石碾子上磨碎,穿的衣裳是要用女人的手工一針一針地縫,沒有機(jī)器,更何況大姨媽光孩子就有七八個,她一個人對孩子們光連衣服都做不過來,還得我的媽媽與我的小姨,都去代她做。連別人都要去幫助她,所以她自己怎么能少了勤奮,多了懈怠呢?
她這一想不要緊,立即就付與行動,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就拿起了所有書本,等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就住在了她爸爸媽媽的家,再不回來。見梅子姐連夜晚睡覺都不想回來,外公就和外婆商量著,說她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反正她爸爸的病已經(jīng)好了,她自己也這么大了,如果大姨憑一個人若能把他們一大家人,完完全全地照料過來的話,讓她跟了父母也好,沒必要生分。
梅子姐比我大三歲,她念了三年書的時候,我才剛剛念一年級,那時候在鄉(xiāng)下學(xué)校里并沒有幼兒班。到她回了她的爸爸媽媽家時,我一個人上學(xué)我一個人回家,我是多么孤單!及到她打主意,想要返回自己的家,不再返回外婆的家時,我也是第一個知道的,并第一個向外公外婆打了小報告的。我為什么要告她的狀呢?你要知道,若日日都在家還好,家人對你再嚴(yán)厲也是愛,是呵護(hù),是關(guān)懷。若要整日去上學(xué),我是多么不情愿。一個人出了家門以外,面對的或許是嘲笑,或許是愚弄,更有甚者是吃打挨罵。若要整日去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我又是多么惶恐不安,多么躊躇膽怯。那時候,我不過八九歲,在一個幼小孩子的心理,沒有更大的世界,只有家和家以外,在家以內(nèi)得到的是熟悉,是有所依仗,在家以外得到的是陌生是不知所措。雖然梅子姐去學(xué)校里見的是她的老師,進(jìn)的是她的教室,但我若能在上學(xué)與回家的路上,與她一路同行的話,我們至少是兩個人,至少多一份信任,多一份依賴,也就少一份孤單,少一份對這陌生世界的害怕,因害怕而無所適從,因害怕而畏縮不前。我之所以要把她不再回來的決定,急忙忙地報告給外公外婆,原是想讓外公外婆,想借她們倆的勢力,把梅子姐給我找回來的,沒想到外公和外婆對梅子姐要回自己的家,不再返回我們家的這件事上,竟然如此地淡定。既然我左右不了我的外公和外婆,我就在每一天去上學(xué)的時候,寧愿不吃早飯,也早早地往學(xué)校里趕,為的是先去大姨媽家先去找上梅子姐,我就寧愿一放了學(xué),不回自己的家,也先和梅子姐一道,先回大姨媽家,為的是想讓梅子姐跟我回家。就這樣,持續(xù)了若有七八天到十來天吧,連我都感到快要失望了,不想?yún)s終于感化了大姨媽,她見我如此這般終日不懈,就叮囑梅子姐,讓她跟我回家。梅子姐見自己的媽媽也吩咐與差遣自己重回外婆家,也就無話可說,又和我一起返回了外婆家。之后,我們就又一起共同上學(xué),一起共同回家。
(二)
至于梅子姐,在爸媽那里住了八九天后,又是怎么愿意重新返回到外婆家的呢?我想這件事哪怕直至如今,恐怕外公和外婆,他們還是毫不知情吧,因為那時,他們以為,梅子姐無論是要去跟了自己的父母,還是仍舊跟著外公和外婆,都是合理應(yīng)當(dāng),都不足去詫異。再之,那時的我們年齡幼小,他們以為對于一個小孩子而言沒有什么情節(jié)是秘密,也沒有什么是值得別人去考察和問詢的。這就讓我聯(lián)想到生活中當(dāng)一件事在才初開了始的時候,人們?nèi)粝朐琰c知道它的最后結(jié)果,總是會先去看重它的整體,去看重它較大的部分,然后再去預(yù)估它,而最容易把它最渺小的地方忽略過。其實過日子就如同一臺機(jī)器,機(jī)器能不能永遠(yuǎn)工作,能不能順利旋轉(zhuǎn),即使機(jī)床再精良,再現(xiàn)代化,它雖占領(lǐng)了機(jī)器的主要部分,絕大部分,但勝敗也全部由不了它。當(dāng)它龐大軀體上的某一個小小的螺釘發(fā)生了變化的時候,一樣能讓它最后的結(jié)果發(fā)生根本的改變。
那時候,一旦要過星期天,學(xué)校就會給我們布置上,要往學(xué)校上交羊糞的作業(yè)。過程是先由校長交代給老師,再由老師分布給我們。一二年級的同學(xué)年齡較小,交一斤兩斤,三至五年級的同學(xué)年齡較大,要往學(xué)校里交三斤到五斤,那時候,村子里也有的是牲畜和羊群。
有一次我們都要去拾羊糞,去哪里拾呢?畢竟我和梅子還都小,外婆就把我和梅子,都托付給了香子姐。香子是誰呢?她是梅子的姐姐,是大姨的第一個女兒,她的年齡,比梅子姐又大出了三四歲。去的時候,我們各自都挎著籃子,來的時候,別人都撿拾了有半籃子的羊糞。而我所挎的籃子不僅是最小,而且籃子里的羊糞,粒粒可數(shù),不盈一握?;貋淼臅r候,我挎的那個籃子,以及籃子里的羊糞,剛好被對門的大舅媽看見了,她說“你看,閑萍撿的羊糞,有多么干凈,真是一粒一粒的,比洗了的還干凈,不帶一棵草?!倍乙餐瑫r看到了他們各自所挎著的籃子,才知道同樣是一個地點,同樣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的籃子里,居然比我多撿了那么多。不僅是香子,梅子,文子,他們比我撿拾的多,而且是就連禾乃兒,她挎的籃子里,也比我撿的多出了很多。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面目漲紅,無地自容。甚至于連我的媽媽和外婆,我都害羞去見。文子和禾乃兒是誰呢?他們是大舅舅的兒子和女兒,文子比我大兩歲,禾乃兒則比我還要小一歲。
那時候,我們這一群人,不光是撿拾羊糞這件事,大人們要把我們放在一起去做。而且不管是做什么事,只要是離開了自家門,但凡是要去外邊做的所有事,我們就都要共同聚在一起去做。這個理由源自于我們都是同一個奶奶或者同一個外婆,因為我們血脈相通。所以無論大姨媽,大舅媽,以及我的媽媽,他們都情愿把我們這表姐表兄表弟們,都經(jīng)營在一起去做,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旦在外邊遇見了問題,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料。
我正害羞去見外婆和媽媽呢。這時候,香子姐也來了,撿拾羊糞返家的時候,她原本是先回她自己家的,這個時候,她來干什么呢?她與我同時進(jìn)的家門,一進(jìn)門她就對外婆說“姥姥,以后不要再讓閑萍跟著我,一起去撿拾羊糞了,她根本跟不上我們。上坡的時候她上不去,我們得一個在上面拽著,一個在后面推著,她才能勉強(qiáng)跟上我們。下坡的時候,她又下不來,也得我們一個在前邊,一個在后邊,才能把她弄下來。她一去,除了撿不到羊糞,還耽誤我們撿羊糞?!笨雌饋恚阕咏闶菍榱宋疫@一件事,才刻意來叮囑給我們的外婆,與我媽媽來的。香子姐說的時候,文子也擠了進(jìn)來,原本就在外婆跟前的梅子姐,聽聞他們兩說,也一起說,他們都加在一起,共同訴說著我在陡峭處,和走窄道時的不堪。等他們說完了走了,冷靜下來了,外婆和媽媽才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說“上坡上去時盡是碗口那么大的石頭,有的石比鍋子還要大。我的腳一往上面踩,他們就連同我一起往下面滑。周圍就連一根小樹枝也沒有,若有小樹枝我也能拽著樹枝,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既沒有樹枝可拽,害得我在亂石堆里,只能隨著石頭往下面滑,想走也走不出來,只能蹲在地上,趴在地上。”媽媽就問我“那么他們踩上去時,石頭就不往下面滾,不往下面塌嗎?”這個問題我還真的回答不了,因為她們和石頭之間,我怎么會知情呢?不過想來是順利的吧,因為我只能看見他們在石頭坡上往來自如,渾不像我一樣,只能趴在那里,蹲在那里,連一動都不敢動。隨后,外婆發(fā)表意見說“以后就讓她在家里陪著我吧,去了既然不行就干脆別去了?!敝链?,我也就落下了“笨女孩”這個美名。
其實,我還是很想和他們共在一起,不想在家里陪著外婆。不過我對那亂石堆,對那陡坡,對那窄道,也真的畏懼。話說回來,外婆也常年生病,需要有個人陪伴。至此,我再不曾跟表姐表妹們一起上過山。至于學(xué)校給我布置的羊糞作業(yè),也由外公一人代我來完。每當(dāng)他們上山的時候,我就在家里,一邊做課本上的作業(yè),一邊伺候生病的外婆。
說起我的愚笨,還有一個故事,那件事發(fā)生在我十四五歲上。有一次我的媽媽,大姨,大舅媽,還有兩個婦女和一個老人,他們都圍坐在我家里,在一起講故事。而我和梅子姐則在家中穿行,一邊聆聽著他們的故事,一邊做著我們自己的事。那個故事是這樣的:暴雨連下了七天七夜,人間就發(fā)生了洪災(zāi),人們在洪水中死的死亡的亡,而暴雨還未停止,在這一望無際的洪水當(dāng)中,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老婆婆,她還搭起了一個小帳篷。唯有她的小棚子,能在風(fēng)雨洪濤中安如磐石,一動不動。那個婆婆自然也就不是凡人了,她是天上圣母所化,專來人間救苦救難的。那個老婆婆在小棚子里做什么呢?她有一個磨盤那么大的籠,她每天都在不停地蒸著白面饅頭。蒸了饅頭做什么用呢?為了普救眾生。既然她天天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有的人就問她,問她究竟救下了多少個人?多少條性命?那老婆婆就回答說“一顆麥子一顆人頭,你說我救下了多少條性命?”
大人們的故事,一講到這里也就講完了。而我的心里卻留下了一個疑團(tuán)。我反復(fù)地想,想她本來是為了救人,她蒸的又只是饅頭,怎么就和麥子扯上了關(guān)系呢?我這個人吧,有一個怪脾氣,就是遇到了疑團(tuán)的時候,只要疑團(tuán)得不到解開,我就不肯輕易放松。有一次,我又為這個問題犯了嘀咕,梅子姐正好就在我的身旁,她一見我懷疑,就馬上回答我說:“這有何難?白面不就是麥子做的嗎?”哦,一聽了她的話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其實,所謂疑團(tuán)吧,它不是沒有解決方法,更不是沒有答案。它們的關(guān)系就像鑰匙和鎖的關(guān)系,鑰匙和鎖都是明放在哪兒,只是你毫不知道,要拿這一把鑰匙,去打開那一把鎖而已。當(dāng)有人告訴你,拿上那把鑰匙,就可打開身邊那把鎖的時候,你才會覺得,想要解開一個疑團(tuán),竟是如此容易,他們和你的距離,也就是他們能幫你在腦袋里,把那一點彎曲度旋轉(zhuǎn)過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