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王土根蓋房(小說)
在王家莊村北一望無際的麥野里,王土根正站在自家麥田的地頭上。他將雙手背在背后,一只手上,他最心愛的那把鐮刀正被他下意識的熟練地轉動著。那把鐮刀雖然已有了些年頭,中間被磨下去一個月牙形,但是王土根始終不愿意換新的,因為他覺得只有他手中的這把鐮刀不悶不飄,用著透亮,最得心應手了。刀頭早已被他磨得錚明瓦亮,雖然他家的麥子還沒有熟透,但他已經像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在大戰(zhàn)之前嗅到了戰(zhàn)爭的氣息那樣亢奮。而眼前整齊的地塊,一行行直立的麥稈,多么像等待他檢閱的千軍萬馬呀!
“今年麥子長勢這么好,收成肯定差不了,畝產少說也得過千斤?!彼叵?,前年麥收產量不錯,只可惜賣糧的五千多錢臨時埋在家里的麥缸里,雖然麥缸的上面蓋了厚厚的洋灰蓋,但意想不到的是,可恨的老鼠居然利用邊緣部結合縫隙處啃出一個小縫,糟蹋了上層的麥子不說,還硬生生把一沓人民幣咬了個零零碎碎。后來到銀行殘幣才兌換了不到兩千八百多塊錢。去年糧食畝產一千掛零,剛入囤,麥價就長了起來,而且越長越高,那些收下來就賣糧的人,后悔得直肝疼。眼看麥子由開始的四毛八、九,不到年底漲到了七毛六,王土根心里樂開了花。他慶幸自己沉得住氣,沒有貿然出手。他指望年后買個更好的價錢,可事與愿違,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年后麥價卻一路跌損,最后,還是咬牙以每斤六毛多的價格出售了。加上麥子自身的耗損,盤算下來,又少賣一千多塊錢。有什么辦法,農民種糧就是這樣,種種不確定因素,讓他們無所適從??唇衲甑拈L勢,弄個七八千塊錢應該不成問題,加上前幾年的積蓄,這樣自家新房的主體工程就大有希望了!
買就買瑤泰磚,絕不能像張春生那家伙那樣,買龐莊磚打地基,還說什么地基屬于陰磚,不會堿,真會糊弄人!以前的他可不那樣啊,就打他小子張?zhí)煨癯鋈ジ闪速I賣以后,他也跟著變得不那么實誠了。更讓王土根百思不解,他家小子在城里干了兩年買賣,就蓋了四間大瓦房,據說城里的一個丫頭看上了他家小子,讓他在自己面前好生一頓吹牛。王土根不服,后來兩人打賭說看看誰能能給孩子蓋上四間房子,而且要看誰蓋得更好。王土根想,靠自己種地的本事,我家小子朝暉,要找個農村里最好的丫頭,不比城里的丫頭差。
他沿著堤壩,來到張春生家的麥地旁。一眼望去,長勢也算不錯,但秸稈明顯高低不齊,中間夾雜了枯萎的蒿草,比起自己家的來,顯然差了許多。王土根心里自是得意,看來比起種田來,還真的沒人比得上自己了。就說這鄰居張春生,生產隊時他們同是生產隊的頂梁柱,農事安排,播種揚場這些重頭戲,隊里都要靠他們倆。聯(lián)產承包后一開始,他們無論論干勁還是論產量,在全村都是名列前茅的。就拿上肥來說吧,他們責任田的上的自己積的農家肥,得一榨厚,看得別的人家目瞪口呆。那時他們的責任田里,連一根草也難發(fā)現(xiàn),莊稼整齊得像列隊的士兵。在他們帶動下,兩家孩子也成了種地的好手,十里八鄉(xiāng)的閨女們都爭相前來提媒,兩家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傻搅撕髞?,隨著村里到外頭打工掙錢的增多,張春生家的小子張?zhí)煨癫恢芰苏l的蠱惑,竟然違背了家里的意愿,去省城做起了服裝生意。開始的兩年,到麥收、秋收的時候回家?guī)兔?,可到了后來,就干脆不來了,生生把自己是農民的身份給忘了??闪钏豢伤甲h的是,明明自己這幾年種的糧食年年比張春生家的產量高,可一是接二連三的出事,再就是據說張寶買衣服賺了不少錢,到讓張春生家捷足先登,蓋起了四間大瓦房,王土根心里很是不服氣!他相信,只要自己勤勞致富,就一定能在這養(yǎng)育了祖祖輩輩的黃土地上,蓋上比張春生家更好的房子。而這個愿望,眼見著今天的大豐收,就能夠如愿以償了。
蒼天不負有心人,麥收完后,王土根終于湊齊了蓋房主題工程的資金,買了口碑最好的姚泰磚,開始蓋房了。其實,蓋房的打算,早在朝暉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莊戶人家的小子要想成家立業(yè),蓋房應該是第一項考慮的問題。他先是向大隊申請宅基地,結果由于上級有嚴格保護土地的政策,申請的人家又多,申請了兩三年,才和村里七八戶人家一起要到了村邊的那個一丈多深的大坑的一塊地皮。為了省下一筆蓋房子的費用,王土根就和妻子和孩子,利用大空小閑,用自家的膠皮車,套上自家的那匹棗紅馬,自己墊地窖。日積月累,又是兩三年時間,竟然把自家的大坑地墊起了一個高高的土臺子。雖說省下的錢有限,但莊稼人的力氣是用不完的。
陰完地窖(用水把松軟的土壓實)后,刨槽打樁,拉磚進料之后,工程正式開工。但在具體施工上,王土根又與兒子朝暉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
“還是包給蓋房班吧!就咱倆,加上我叔幫兩天忙,干到猴年馬月了,不就多花點工錢嘛!”朝暉說。
“墊宅基不就咱自己墊的嗎?那是多花倆錢的事嗎?蓋房班干活,一個不注意就給你偷奸?;?,能與自己蓋的實在。我在班里干過,還不知道里面的事。再說,麥收忙完了,現(xiàn)在又有除草劑,不用浪費時間鋤地了,每天不就蓋房這點事嗎?”王土根教訓道。是的他沒有說錯,蓋房班為了省時省力,活糙得很,自己干得才底細。他不只是一把種莊稼的把式,更是一個頂呱呱的泥瓦匠。打年輕的時候,那時人們蓋的都是土坯房,他在地里打的土坯,就像他的身板一樣結實,故意往地上扔,不帶摔壞的。后來換成蓋磚瓦房,他從小工干起,和泥和灰稀稠均勻,磚陰的濕透,供料及時,是大工們爭搶的助手。扔起磚來,起初一個,后來兩個,而且根據高度與角度不同,正面扔,背側扔,花樣翻新。一道弧線,磚便準確無誤順勢落到大工手中,行云流水一般。后來上板當了大工,手藝更是爐火純青,別人按一塊磚,瓦刀抹灰要鼓弄好一會兒,還弄得不太均勻,有的地方灰往外冒造成浪費,有的地方灰抹不到,粘連不實;而他,瓦刀在手里就像耍雜技,左手拿起一塊磚,右手瓦刀往泥兜子里一歪,左手就勢一轉,那塊泥便準確無誤抹到磚的四周,按下去,泥灰不溢不空,均勻地沾到墻體上。一遭下來,他壘的墻面整齊光潔,一看就比別的大工的活好得多。整面十幾米的墻體,哪里哪怕走形一、二公分,他都能及時明察秋毫,告訴別人,及時矯正。他蓋房,最見不得偷奸蹭劃的行為,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F(xiàn)在給自己蓋房,他自然更要買把力氣。
“可別人家的后生都去外地了,天旭哥也托人來信約我好幾次了。”朝暉依舊辯駁道。
“別人我管不了,可咱們老王家的后代,就要本本分分把地種好。你趁早打消了往城里去的念頭,別跟著你春生叔家的小子瞎胡鬧,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于是,每天朝暉當幫手,朝暉娘幫著做飯送飯,王土根開始了艱苦的蓋房工程。他們起早貪黑,眼見得房子從地下到地上,從60公分的墻基到37公分墻體,從地上作業(yè)到搭板架操作,從墻角犬牙交錯到單間整體吻合。眼見得自己的愿望從自己的手中一步步變?yōu)楝F(xiàn)實,王土根心里樂開了花,每天守在工地上,勞累都被愿望的一步步實現(xiàn)而沖淡得無影無蹤了。
終于到架梁上頂?shù)臅r段了,那一天,王土根家里就像過喜事一般熱鬧,由于王土根經常給別人家?guī)兔?,因此,今天來他家?guī)兔Φ娜艘蔡貏e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過招呼的,沒打招呼聽風跟來的,足有五十多口子。人們說笑著,討論著,好不熱鬧。王土根心里也特別高興,是啊,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場面了,這種場面在他年輕的時候,是多么常見??!那時,只要誰家蓋房子,半個村子的壯勞力都會前來幫忙。那時沒有氣夯,都是石夯。石夯四面有木柄,四個人合力抬起,用力落下,砸實地基。為了統(tǒng)一步調,需有一人唱起夯歌,內容詼諧而不雷同,唱得好的,不但激勵人們的干勁,還能活躍氣氛,增添喜氣,因此唱夯歌的人,雖然不買大力氣,往往還能多得一盒煙。那悠揚的旋律,至今還令王土根留戀??涩F(xiàn)在,人們除了種地之外,還要干上各種各樣的營生,找人幫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若不是他平日里給別人幫忙多,今天哪里有這么多人前來幫忙。按不成文的規(guī)律,上梁架屋,中午是要請酒席的,算下來跟包給蓋房班的錢差不多,更何況王土根為了今天上梁,特意訂制了酒席,算下來肯定比包出去花費大,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選擇了叫人上梁。為了上梁,他把老院那棵長了幾十年的老榆樹都給刨了當大梁,檁條也是他到木材市場精心挑選,全是21—23公分的上好白松,連塊疤都找不出來。貴是貴了許多,但一想起跟張春生打賭的事,為了這口氣,值得!他要讓鄉(xiāng)親們看看,到底誰是真正的莊稼把式,我王土根靠這雙勤勞的雙手土里刨食,照樣能蓋上最好的房,給兒子娶上最好的媳婦!
他的愿望達到了,他的房子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一致稱贊,說這是村里蓋得最好的房子。而且,就連前來幫忙的張春生,也贊聲連連,當面表示打賭認輸。當鞭炮聲想起,大紅紙上面寫著“紫微高照”的榆木梁被人們合力抬過頭頂?shù)臅r候,四周頓時響起了人們的掌聲和喝彩聲。看著花了自己大半生精力而造就的房屋,在王土根眼力,那分明就是一個藝術品。
之后的一段日子,王土根如愿以償了。經過裝修的“鎖皮”式房子雄偉豪華,成了村里一道靚麗的風景,王朝暉也娶上了一位樸質漂亮的好媳婦。然而,社會的發(fā)展并未按王土根預想的軌跡發(fā)展。眼見得村里出外掙錢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朝暉小兩口結婚沒兩年,小兩口便在張?zhí)煨竦脑偃膿v下,不顧王土根的再三阻撓,先是去省城賣水果,然后靠這筆錢為啟動資金,回縣城開了一家小超市。由于沒有城鎮(zhèn)戶口,他們的一雙兒女,則由王土根夫婦看管,在本村上小學。隨著村里的外出人員逐漸增多,學校規(guī)模日漸萎縮。由于王家莊是個大村子,早先的時候學校規(guī)模,不但有一到六年級的完小機制,就連鄰村的孩子都來這里上學??涩F(xiàn)在,隨著出生率的大幅降低,村小學也只能維持一個教學點的規(guī)模,而且只有學前、一、二年級三個班,不足二十名學生,兩個代課教師的規(guī)模。又過了幾年,朝暉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就順理成章地把孩子帶到城里去上學,沒有了孫子和孫女的陪伴,王土根更覺老年的寂寞和孤單。起初還有張春生經常到他家來串門嘮嘮閑嗑,可張春生去年也讓兒子天旭接到了省城定居。無奈,他和老伴只得從他親手蓋的那間他引以為豪的村邊的鎖皮式的房子里,搬回他村里的那幾間低矮破舊的房子里,只為每天還有幾個老鄰居說說話。他家的責任田,由于歲數(shù)大了,讓給了其他有需求的用戶,只留下兩三畝地,消磨他過分閑暇的時日。再也沒有了炊煙裊裊,沒有了驢鳴馬叫,沒有了爭秋奪麥時的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他覺得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只有村邊那一幢鎖皮式的高大建筑,仿佛見證者他的一段輝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