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往事如歌(小說)
一
歲月如水,往事如歌。歲月的水,載著往事的歌流淌,歌聲回蕩在心的水面上。
秀蘭男人栓柱病死的那年,時光的腳步剛剛邁入九十年代。那時,改革開放的觀念正日益深入人心,市場正在迅速搞活,經(jīng)濟(jì)正在蓬勃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水平正在穩(wěn)步提高。然而,在那如火如荼的改革大潮中,栓柱的離世卻如一個晴天霹靂,讓秀蘭的生活遭遇了天大的不幸。出殯的那天,年輕的秀蘭穿著一身黑衣,撲倒在新打制的柏木棺材上嚎啕痛哭。只見她眼淚、鼻涕一齊往下,不多久便打濕了胸前的衣襟,甚至還有幾滴濺落到了地上,地上的浮土于是被打出了幾個小小的坑眼。邊上的村人看了,大多也受了這凄慘景象的感染,眼眶里不由地陪出了淚水。
死人變成了鬼,活人的生活還得繼續(xù)。村里的鄉(xiāng)黨張羅著把栓柱埋進(jìn)了土,平凡的日子又繼續(xù)往前了。
故去的栓柱留給秀蘭無盡的思念,也留下了三孔磚窯、幾樣舊式家具和一些耕種的農(nóng)具,更重要的是留下了三張吃飯的嘴。秀蘭的三個娃按照排行大小依次是文強(qiáng)、文德和文化,相鄰的弟兄倆相差只有兩歲。村人講,人這一輩子的大事難事,那便是娶媳婦、蓋廈。娶媳婦,在農(nóng)村一直沿習(xí)著娶媳婦給彩禮的習(xí)俗,男方給女方的彩禮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娶一個媳婦就算是一家人不吃不喝也得忙活上好多年,因此這算是一樁難事。蓋廈是指蓋房子,蓋房子需要人力、物力、財(cái)力,勞心費(fèi)力又要出錢,這又算是一樁。看著秀蘭三個年幼不更事的娃,村人同情地說:秀蘭的苦日子可是在后頭咧。
栓柱活著的時候身體強(qiáng)壯,每年到了莊稼收割的季節(jié),別人要干兩天的活,他一天就干完了。干完自家地里的活,不用別人開口,他便會主動去幫鄰居或鄉(xiāng)黨打兩天忙工。村人都豎起大拇指夸他是個好勞力,受了幫助的鄉(xiāng)黨則夸他的仁義。每每這個時候,栓柱不答話,只是憨憨地笑笑。
農(nóng)閑的時候,栓柱會約上村里七八個壯勞力,到縣里的車站當(dāng)裝卸工。200來斤的大麻袋他靠在背上,兩手從背后扳住,用力一挺,麻袋就乖乖地貼到了他的腰間。他穩(wěn)穩(wěn)地邁開步子,不一會兒就會超過走在前面的人??吹匠角懊娴乃ㄖ?,落在后面的人便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這蠻牛不知吃了什么仙丹,有這般力氣。
吃飯的時候村人大都習(xí)慣端著碗趷蹴在巷子口,各人碗里的吃食別人都是看得見,栓柱吃的和村人并沒有什么兩樣,也不過是窩頭咸菜、南瓜米飯之類,只不過別人吃三個窩頭,他卻能吃上五個罷了。
有了這蠻牛般的力氣,一天下來栓柱往往能比別人多掙上兩三塊錢。而他卻沒有什么壞毛病,煙不抽,酒也不喝。每天收工回到家,他就把揣在兜里的大票小票一分不落地交到秀蘭手里。自打秀蘭過了門,家里攢下的錢一天比一天多,一年比一年多。等文德長到一歲,小兩口晚上關(guān)起門在昏黃的燈光下數(shù)了數(shù),算了算,便合計(jì)著蓋新窯了。
蓋新窯需要先批一塊宅基地。湊了一天晚上,小兩口提了兩瓶汾酒、一條蝴蝶泉煙來到了李支書家。拉了些家常后,秀蘭便把想批塊宅基地蓋新窯的事說了。李支書嘴里叼著一根煙,耷拉著眼皮說:“地皮的事嘛,要到公社批,村里還要開會研究,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啊?!毙闾m將放在地上的煙酒擺到了炕上,敞開笑臉說:“李支書,這事對俺們來說可是天大的難事,可對你來說那還不是十拿九穩(wěn)、甕里捉鱉,你一定幫幫俺們?!崩钪粗媲暗臒熅?,聽著秀蘭悅耳的聲音,眉頭舒展開說:“栓柱,看你媳婦多有文化,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彼ㄖ缓靡馑嫉氐拖铝祟^。
李支書沒有明說批不批宅基地,但臉上的笑容早已透露出了答案,秀蘭心領(lǐng)神會。小兩口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李支書沉了臉,指了指炕上的煙酒說:“你們這是弄啥,把東西拿回去?!毙闾m伸手?jǐn)r了攔說:“李支書,這煙酒都是自家這些年攢下的,你也知道栓柱平時不抽煙不喝酒的,放在家里也用不上,這是我們的一點(diǎn)心意,你千萬別嫌棄。”李支書停頓了一下說:“下次可不許這樣了?!毙闾m滿口應(yīng)承,拉著栓柱離開了李支書家。
過了兩個多月,公社批下了宅基地,小兩口便忙活開了。祭土地神、請工人、打地基、扣土坯燒磚、拉水泥沙子石灰,一件一件忙不完。小兩口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每天從天明忙到天黑,晚上躺在被窩里雖然身子軟得像團(tuán)棉花,可心里卻像喝了蜜甜滋滋的。
一個月不到,新窯的地基打好了,工人們開始砌墻。墻砌到半人高的時候,趙村長帶人來了??粗β档墓さ兀w村長高聲叫嚷著:“停下!都停下!”聽到有人高聲叫喊,工人們一頭霧水,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秀蘭看見是趙村長,忙走上前去說:“村長,咋回事呀?俺們蓋窯可是公社批了的。”趙村長在秀蘭俊俏的臉蛋上瞟了兩眼,不屑地說:“我知道公社批了宅基地給你們,可你公公張老漢欠下了公社120塊錢的農(nóng)業(yè)稅,你們要補(bǔ)齊了才能動工。”
聽了趙村長的話,秀蘭反駁說:“趙村長,農(nóng)業(yè)稅是俺公公欠的,跟俺們有什么關(guān)系?”趙村長嘿嘿一笑說:“俺說秀蘭啊,你怎么連這點(diǎn)道理也理不清,栓柱是不是張老漢的娃,你們分家過了嗎,即便分了家,你們是不是一家人?父債子償,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這時,栓柱拉了一車石灰回到工地,他聽見趙村長的話,兩手猛地放開平車的把手,平車磕到地上,車上裝的石灰嘩啦啦地滾落下來,骨碌碌地撒在了沙堆邊,空氣中頓時騰起了嗆人的粉塵。
栓柱快步走到趙村長跟前,大聲說:“趙平昌,你別欺負(fù)人,這窯是俺蓋的,稅是俺爹欠的,你要收稅去找俺爹?!闭f完他轉(zhuǎn)身對工頭說:“別聽他的,趕緊干活?!惫ゎ^聽到主家發(fā)話了,于是招呼工人們繼續(xù)干活。栓柱生硬的話語點(diǎn)燃了趙村長胸中的怒火,他大喝一聲:“俺看你們誰敢動?”他跑到新砌的磚墻邊,從工人手里奪過砌墻用的泥工刀抓在了手里。
看到趙村長搶下了工人的泥工刀,栓柱火冒三丈。他沖到趙村長跟前,伸手猛地推了一把。趙村長沒有防備,一個趔趄坐到了土堆上,手里的泥工刀也甩到了旁邊的地上。趁著混亂的空隙,栓柱蹲下身撿起泥工刀還給工人。趙村長氣惱地從地上爬起來,嘴里叫喊著:“反天了,反天了,你竟敢打村干部!”趙村長扭頭怒視著身后的兩個村干部說:“你們來干啥?來出氣的呀!”兩個村干部被趙村長數(shù)落了兩句,連忙走上前,三個人一齊動手去抓栓柱。栓柱哪里肯就范,使出渾身力氣去掙脫,四個人于是胡亂扭作一團(tuán)。
四人扭打了一陣,仍然分不出勝負(fù)。正在這時一個略顯蒼老但底氣十足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干啥?干啥?瞎胡鬧!”四個人都被那聲音震住了,停止了扭打。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李灣村的李支書,那時李支書已經(jīng)在村里當(dāng)了近二十年的支書,如一棵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磨礪的老槐,根深葉茂,說一不二。剛才,趁著栓柱和趙村長說話的空檔,秀蘭箭一般跑去把李支書請了過來。
李支書背著手走到趙村長跟前,陰沉著臉說:“打打鬧鬧的,像什么,沒有一點(diǎn)干部樣,咋回事?”趙村長得理不饒人地說:“栓柱他爹欠了120塊農(nóng)業(yè)稅,栓柱卻在這兒蓋新窯,我和村干部今天來催交,竟然抗稅不交,還打村干部?!崩钪犃耍徍土丝跉庹f:“工作是要干的,但要講究方式方法嘛,不能學(xué)地痞流氓打架斗毆?!彼D(zhuǎn)身對栓柱說:“栓柱,不管怎么說,你打人是不對的。今天先停工,到村部去開會。”栓柱不作聲,秀蘭趕忙走上前說:“李支書說得對,我們現(xiàn)在就停工。”安排了工人歇息,秀蘭拉著栓柱到了村部。
村部的會開了兩個多鐘頭,村干部、張老漢、栓柱三兄弟和秀蘭都到齊了。原來,栓柱爹前兩年因?yàn)樯眢w不好,沒顧上侍弄地里的莊稼,收成不好,欠下了120塊錢稅。李支書問栓柱三兄弟:你們爹欠下的稅怎么辦?栓柱兩個哥硬說是他爹給栓柱娶媳婦欠下的。秀蘭聽了心里委屈得很,自從過門,每年她都給公公交200塊錢,娶自己欠下的1000元饑荒,幾年下來自己和栓柱早還清了。和兩個大伯子爭辯了半天,交稅的事沒有一點(diǎn)著落。瘦弱的張老漢一聲不吭,只是挽著兩條胳膊抱著身子趷蹴在地上,爬滿歲月刻痕和辛勞印記的蒼老的臉上滿是無奈。
李支書手著的煙燃了一半,他猛吸兩口,把煙屁股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兩腳,煙頭掙扎了兩下滅了。他嘆了口氣說:“你們這樣吵下去也不是辦法。收稅是國家的規(guī)定,不交肯定不行。俺出個主意,你們看行不行?”李支書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說:“稅是張老漢欠下的,可張老漢老了,身子不硬朗,一年也掙不下幾個錢。栓柱呢,眼下正在蓋新窯,也有困難。俺看這樣吧,一人各打五十大板,栓柱交六十塊,張老漢想辦法湊六十塊。你們看咋樣?”秀蘭憋了一肚子氣低頭不語,半晌才抬起頭說:“李支書,今天這六十塊錢俺們交了,可是在場的眾人要給俺們做個見證,這六十塊錢是俺們替公公交的?!闭f完秀蘭看了看張老漢。
只見張老漢把粗糙干裂的手擋在臉前,默不作聲,一副恓惶模樣。李支書瞅著他說:“張老漢,你也表個態(tài)嘛?!睆埨蠞h挪開手,抬起頭,秀蘭從公公的眼里竟然看到了晶瑩的淚花,心里有些發(fā)酸。張老漢說:“就照李支書說的辦,栓柱替俺交60塊,俺自個兒交60塊。”李支書聽了,聲音輕松了說:“好,既然這樣,明天早晌栓柱把錢給了你爹,讓你爹交到李會計(jì)手里,栓柱的工地接著開工。今天這事就算解決了,都各忙各的去吧?!闭f完眾人從村部魚貫而出。
張老漢晚上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大票小票加在一起只湊了三十九塊錢,想找大娃二娃去開口借點(diǎn),可兩個娃都怕媳婦,哪個也當(dāng)不了家。思來想去,只好硬著頭皮向隔壁院的老高頭借了二十五塊錢。
第二天,張老漢交完了拖欠的農(nóng)業(yè)稅,栓柱的工地繼續(xù)開工了。因?yàn)檫@意料之外的耽擱,小兩口的干勁比以前更足了,每天在工地忙前忙后,想著早點(diǎn)蓋好新窯從老院子里搬出來。
二
三個月過去了,秀蘭和栓柱的新窯蓋好了,三孔嶄新的磚窯寬敞明亮很是惹眼。工人結(jié)完工錢、收拾完工具都走了,栓柱一天也顧不上歇息,每天挑著扁擔(dān)往窯垴上墊土,不過個把月窯垴上覆蓋了厚厚的實(shí)土。栓柱請木匠師傅打制窗框、門框,安上玻璃。小兩口看著新窯有模有樣了,心里樂開了花。
過了中秋節(jié),栓柱請陰陽先生給擇了個搬家的吉日,把老院子里的舊家具一件不落地搬到了新窯里。小兩口在新院子里擺了幾桌酒,請了村里的鄉(xiāng)黨和自家的親戚,晚上放了兩場電影,一家人高高興興地搬進(jìn)了新窯。
晚上電影散場后,在回去的路上村人意猶未盡,興奮地談?wù)撝娪袄锏拇蚨穲雒妫械纳踔廖鑴邮帜_比劃了起來。放電影的師傅吃過飯,拾掇了機(jī)器開著奔奔車回家了。新院子剎時安靜下來,文強(qiáng)和文德看完電影眼皮困得已經(jīng)打起了架,躺到闊大的炕上很快呼呼地沉入了夢想。
秀蘭和栓柱收拾完院子里七零八落的東西,也躺到了炕上。小兩口心里想著蓋窯的辛勞,翻來覆去睡不著。兩人都脫得只剩下貼身的衣裳,靠墻躺著的秀蘭用胳膊肘捅了捅栓柱,栓柱沒有反應(yīng)。秀蘭接著又用力捅了兩下,栓柱扭頭大聲說:“咋了?”秀蘭嗔怪著說:“你說咋了?”栓柱嘻嘻地笑了,隨即側(cè)過了身子。栓柱伸出手摁在秀蘭胸前的山包上,秀蘭禁不住顫抖了一下。仔細(xì)摸索了一陣后,栓柱爬到了秀蘭身上。
過了一會兒,睡夢中的文強(qiáng)被什么聲音驚醒了,嘴里含混地說:“娘,娘,你聽啥東西在叫?”兩人被文強(qiáng)的說話聲嚇了一跳,趕忙停下來屏住了呼吸。沉默了一會兒,秀蘭說:“文強(qiáng)睡吧,肯定是老鼠在叫,沒事,快睡吧!”文強(qiáng)聽了秀蘭的話放下了心,很快又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栓柱聽了秀蘭的解釋,想笑卻不敢笑出來,一直憋著,不知不覺竟沉入了夢鄉(xiāng)。住上了新窯,小兩口的日子過得更加甜蜜了,一年后他們的第三個娃降生了。
栓柱已經(jīng)是三個娃的爹了,他更加賣力地種地干活,讓三個娃吃飽穿暖。三個小家伙也毫不含糊,飯量一天比一天大,個頭一年一年往高躥。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看著三個小家伙爭搶著吃飯,有時為了手里的一個雞蛋你爭我搶,小兩口都樂得合不攏嘴。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家人幸福的日子沒過幾年,栓柱卻突然離開了人世。
那年秋天,地里的玉米熟了,頭一天小兩口掰了一多半,第二天一早到地里接著掰。剛過了個把鐘頭,栓柱就放下鐮刀坐到了地壟邊。秀蘭看見了走過去問:“栓柱,你咋了?”栓柱皺著眉頭呻吟著說:“俺胸口有些疼,可能是累了,歇一會就好了?!毙闾m說:“你先回去歇歇,反正剩下的也不多了,俺一個人能干完?!彼ㄖf:“沒事,沒事,俺歇一下?!弊降乩镄艘粫海ㄖ酒鹕碛帚@進(jìn)了玉米地里,兩個人干到十點(diǎn)多鐘總算收完了地里的玉米。
回到家,秀蘭餾了饃,炒了土豆絲,叫栓柱吃飯。栓柱躺在炕上,軟軟地說:“俺有些難受,不想吃,你們先吃吧!”秀蘭說:“你是不是病了?”伸手去摸栓柱的額頭,發(fā)覺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秀蘭嚇了一跳說:“天啊,你這頭咋這么涼?”栓柱說:“要不你給俺熬碗姜糖水。”不一會兒,秀蘭熬了姜湯放了兩勺紅糖端給栓柱,栓柱喝下半碗便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