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漸行漸遠(散文)
一
我們無法抗拒時光,都被時光推著前行,從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就像從上午到中午,最后到晚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會來到傍晚,進入黑夜。而父親前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像走在陡坡的下山路上,蹭蹭蹭地向衰老加速跑去。我多想拽住父親,讓父親跑慢點,再跑慢點??晌抑溃业南敕ㄊ嵌嗝从字?、可笑和徒勞。
今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下,當車停在三哥的屋前,我看到父親早已站在屋檐下,他漠然地看著我們,沒與我們打招呼,往日的熱情和笑容不見了。我大聲喊“爸”,他楞在那兒,好像不認識我。這時,從下屋趕來的大哥說,父親認不得人了。我心里一驚,隨之像針扎了一下疼痛。他已認不得我們,認不得同來的他帶大的孫女小春,小春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前一天從廣東回來,見爺爺如此,難過得淌下了眼淚。
“爸,我是國建?!蔽掖舐曊f,想努力喚醒父親的記憶。父親“哦”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終于認出我來,臉上立馬有了笑容,邀我去灶前,一邊烤火,一邊與我聊天,他有太多的話要傾訴,像竹筒了倒豆子,要倒出來。卻把其他人撂在外面,好像沒有他們似的。
老年癡呆!我的腦海里突然蹦出這個詞。父親老年癡呆了,至少一只腳已經(jīng)邁進老年癡呆的門檻。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
二
經(jīng)過時光浸泡,在親人面前,再硬的心也會被泡軟,變得柔和。再多的怨恨,也會消失,會被泡沒了。我懷著柔和的心,去傾聽父親重復了不知多少次的輝煌事跡和曾經(jīng)的過往。見我饒有興趣地聽父親“演講”,父親更有興致,說話時吐沫飛濺,估計很久沒這么高興了。這也許是他盼我回來的原由吧。
至此,一張父親逐漸衰老圖,一個個在寂寞孤獨里苦苦掙扎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越發(fā)清晰明朗起來。
在我眼里,父親簡直是個全才。爺爺不喜農(nóng)業(yè),父親一生好強,十一歲開始耕田種地,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爺爺一家的生活重擔。成家后,自學木工,鋸,剁,刨,鑿,好比十八般武藝,一樣不少,硬把一座買來的空架子木屋裝修成一個完整的家。只要能掙錢,只要能養(yǎng)家,父親什么都干。當過屠夫,走村串戶賣豬肉。去城步造林,到綏寧伐木。在洪江領導一方人修過森林鐵路,在鄉(xiāng)里帶領村民修過水庫,不僅吃苦耐勞,還很會干活,帶頭干,埋頭干,總比別人干得快,干得好,紅旗在父親的工地上高高飄揚,那是莫大的榮耀和鼓勵。父親把榮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大哥葉落歸根,從廣東回到老家,結(jié)束了打工生涯,第二年父親才很不情愿地把土地和生產(chǎn)大權(quán)交給大哥打理,退居二線。父親離不開土地,心還在地里,不耕田種地,就種菜養(yǎng)雞。菜多了吃不完,一些拿來送人,一些用來喂雞,雞多的時候有二十多只。那幾年,父親總打電話要我們回去拿菜捉雞,也是父親叫我們回去最好的理由。見我們滿載而歸,是父親最開心的時刻,說話的聲音自然提高了幾十分貝,話里飽含著興奮和自豪,承載著滿滿的成就感。
那幾年,每次回鄉(xiāng)下,都是如此,心里過意不去??刹荒米撸赣H立馬不高興,我們只好勉為其難。
父親不甘寂寞,不甘孤獨,堅決與孤獨寂寞作斗爭。他找人說話,講白話,村里沒人愿意聽他嘮叨,包括大哥。大哥嫌他啰里啰嗦,耳朵聽得起了繭的過往,父親卻一直講。于是父親找陌生人講,父親善言辭,嘴巴利索。他好趕場,走路去鄉(xiāng)里,坐車去鄰近的鎮(zhèn)上,甚至去十幾公里外鄰縣的鎮(zhèn)上。清早出門,天快黑時才回來,雖一身疲憊,臉上卻洋溢著笑容和喜悅。見此情景,父親肯定見了很多的人,說了很多的話,暢所欲言,過足了話癮。對父親而言,趕場雖苦猶樂。因此,熱衷于此,樂此不疲。
除此之外,找人吵架。吵架是一種不錯的說話方式,也是解除寂寞的一劑良藥。父親的優(yōu)點很多,但缺點同樣突出,譬如脾氣暴躁,像鞭炮,點火就著,沖動時會動手打人。聽不得“壞話”,剛愎自用。所以,父親年輕時沒少與人爭吵打架。打不贏就撤,一邊撤一邊罵人,氣勢不能輸。現(xiàn)在還這樣,他找大哥吵,大哥知道他的脾氣,惹不起,躲得起。他追到下屋,大哥躲進房里,把門反鎖,任由他指手罵,跳腳罵,罵累了自然就回上屋去了。
見大哥老躲著,父親覺得沒勁。沒過幾天,父親找四叔吵。四叔是父親的親弟弟,退休在家好多年了。記不得哪年哪月調(diào)換給四叔家的嶺上的地,父親蠻不講理,說那塊地是他的,要四叔退還給他。吵了幾天,四叔覺得沒什么意義,那地早已退耕還林,估計界線都找不到了,還爭什么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叔屋后的一棵拳頭粗的李樹,父親說是他的,兩人又吵起來,大哥勸父親不要胡攪蠻纏,多少年了這李樹一直是四叔家的。父親勃然大怒,說大哥胳膊肘往外拐,要扇大哥耳光,大哥跑得快,躲過了。父親更來勁了,去屋里拿柴刀要砍樹,四叔見勢不妙,連忙撤退,惹不起躲得起。父親見狀,也沒砍樹,嚷嚷幾句,回屋去了。
三
大哥說父親像個孩子,越來越無理取鬧。其實,父親一直在與孤獨寂寞作斗爭,內(nèi)心的煎熬和苦楚只有他自己清楚。父親是個自負的人,蔑視過一切困難,卻唯獨對付不了孤獨和寂寞?,F(xiàn)在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四叔也躲著,父親很失望。失望之余,父親埋怨二哥、三哥和我不給他打電話,沖大哥發(fā)火,問我們還要不要他這個父親……我、二哥和三哥在貴州工作,每月給父親打一次電話,問候他的身體狀況。每打一次電話,父親會高興好幾天,酒要多喝幾口。見父親發(fā)火,我們趕緊給父親打電話。我們知道,父親想我們了。父親今年八十七,已經(jīng)完全用不了手機。我們只有通過大哥了解父親的情況,好在二哥三哥今年退休,可以回老家陪老父親。
找不到人吵架,不能去趕場,又告別了手機,好像突破孤獨寂寞的道路都被堵死。此后,父親愛上了喝酒,要喝大姐釀制的米酒。大姐家遠,有八九里的山路,走公路更遠。父親要大哥去背酒,不去他就自己去,大哥勸他少喝,他不聽。大哥無可奈何,不得不騎著電動摩托下山。父親沒酒量,喝不了幾口就醉,醉了在哪兒就躺哪兒,真是一醉解寂寞,再醉解孤獨。父親固執(zhí),就這個歲數(shù)了,還不愿與大哥一口鍋里吃飯,不愿讓人伺候。他說他沒問題,身體好得很,不用伺候。
大哥拿父親一點辦法都沒有,擔心哪天醉后摔傷了,或者再也起不來,咋個辦?每每聽大哥說起,我感到后怕和深深自責。常言道,父母在,不遠行。我卻一直在外,不能陪在父親身邊,去照顧他。
四
最近,父親總向嘮叨年輕時修水庫的事,我曾記下這件事,父親還是提及。說水庫是他帶人修的,鄉(xiāng)政府應該給他工資。大哥說猴年馬月的事,都過去五六十年了,當時就已經(jīng)給了工分,現(xiàn)在還好意思提出來。嘮叨多了,大哥沒心思聽,拿話堵他。我以為,父親突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是真要什么工資,給自己找了一個心里寄托,以打發(fā)孤獨寂寞的日子。
不曾想,父親不是說說而已,卻付諸行動。他走路去了鄉(xiāng)政府,去吵,去鬧。聽大哥說起這事時,我心里不知是喜還是憂。喜的是,父親還能一次走完八里路,還能找到鄉(xiāng)政府。憂的是竟然鬧到鄉(xiāng)政府去了。這事我是管還是不管,該如何管,心中拿不定主意。
前幾天,父親逼著大哥打開視頻,說我半年沒回去,想看看我。父親一開始認不得我,問我是誰。等認出我來,笑著說他沒事,能吃能睡,身體好得很。父親頭發(fā)稀疏,全白,像冬天里披著雪裝的枯草,頑強地支棱著。一臉刀刻般的皺紋,藏了多少雪雨風霜的艱辛和故事。
大哥把鏡頭對準父親的右手,讓我看,埋怨說,這叫沒事?父親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一個約一寸長的灰白結(jié)痂,食指上的結(jié)痂被撕掉一小塊,露出未痊愈的肉色,看了直讓人心驚。大哥說父親酒醉后,摔倒在灶前,右手按在火紅的灰燼里,三個手燙了血泡。幸好手抽得快,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燙了血泡還不吭聲,大哥昨天才發(fā)現(xiàn),趕緊敷了藥。
哎……
我知道父親想我們了,無論如何我得請幾天假,再遠也得回去看望父親,陪他聊聊天。父親正與我們漸行漸遠,遠得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遠得無法挽留?,F(xiàn)在,看望一次少一次,真到了“子欲孝而親不在”,怕是后悔也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