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將要跨入不惑之年的梁斯昆，在上海一家大型集團的辦公室小車隊里當專職司機。
　　 一天，他送勞資處沈處長去市勞動局開會。小車出了集團大院，在新建的郊區(qū)公路上歡快地行駛著。
　　 坐在后座的沈處長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一棟棟農(nóng)民小樓，聽著汽車音箱里播放著的《春江花月夜》，右手食指不由得隨著音樂節(jié)奏，輕輕地叩擊著身邊的公文包，心情很舒暢。無意之中，他看到副駕駛座上有一本英文書。出于好奇，他拿起來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問梁斯昆：“都說你們小車隊里有個能讀英文原版小說的司機。小車隊到底有幾個司機懂英文？”
　　 這時，車子經(jīng)過吳淞鎮(zhèn)，道路上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梁斯昆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前方，邊開車邊回答：“沈處長，就我一個?！?br />　　 沈處長驚訝了：“你一個司機，咋想著學英文？”
　　 “我原來在市外事單位工作，也是司機，專為來訪的外賓服務。不學點英語，互相交流起來有困難。我就利用業(yè)余時間，自學了點英語。前幾年因工作需要調(diào)進集團小車隊，英語是用不著了，卻又不舍得丟掉，于是車上隨手放幾本英文讀物，有空了翻翻?！?br />　　 沈處長看著窗外綿延幾公里的上港九區(qū)碼頭忙碌的景象，然后收回眼光，拍了拍手里的書，感慨地說：“《新概念英語》第四冊，這可是大學生必讀的英語教材呀。你看得懂么？”
　　 “看得懂。我能背十幾篇課文呢?！?br />　　 沈處長打開書，發(fā)現(xiàn)很多書頁空白處，用圓珠筆寫下的生字注解，短句翻譯和音標縮寫。感慨地說：“一個司機，竟然自學到大學程度的英語水平，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車子進入市中心，穿過橫架在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就是中山東一路，俗稱外灘。它與南京東路、豫園商業(yè)圈，是上海改革開放前最著名的三地標之一。三十三棟富有歐洲風情的宏偉建筑物，沿著外灘，往南一字排開，莊嚴地矗立著。
　　 如果有一個音樂愛好者站在黃浦江東邊，隔江望去，外灘那排具有巴洛克風格的建筑，高低不一，錯落有致展現(xiàn)在他眼前，他會不會將其聯(lián)想成一首凝固的交響樂。
　　 小車轉(zhuǎn)過漢口路，在四川中路口的市勞動局大門口停下。沈處長拎著公文包跨出小車，往勞動局大門走了幾步，又回到駕駛座旁，伸出右手拍了拍梁斯昆的左肩，說：“小梁，你有這么好的英語基礎(chǔ)，當司機，屈才了。想不想去集團進出口公司工作？”
　　 梁斯昆不禁啞然失笑：“沈處長，能進進出口公司的，不是集團高干子弟就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生。我一無文憑二無背景，哪輪得到我去呢。”
　　 沈處長沒說什么，朝梁斯昆揮了揮手，朝勞動局大廳的大門走去。
　　 沈處長后來再沒坐過梁斯昆的車，梁斯昆很快就把沈處長說的話忘得干干凈凈。然而，一年后他竟然接到了勞資處簽發(fā)的調(diào)令，讓他去進出口公司報到。他大吃一驚，根本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趕緊約出沈處長的司機小呂，問怎么回事？
　　 小呂說；沈處長曾在電話里跟進出口公司陳總商量，推薦你到進出口公司工作。可陳總不同意，理由是勞資處當初給公司只配備了十個工人編制，該名額早已滿了。于是沈處長大筆一揮，將進出口公司的工人編制名額由十個增加到十一個。陳總看沈處長這么操作，以為這事后面有什么背景，僵持了一段時間，只好同意了。
　　 去進出口公司報到前，沈處長在辦公室里召見了梁斯昆，說：“小梁呀，這次我不按常理出牌，堅決將你調(diào)到進出口公司，別人以為我跟你要么是親戚，要么是你我私下做了交易。你是我的親戚么？”
　　 梁斯昆立即站起來，堅定地回答：“不是！”
　　 “你可送過我任何禮么？”
　　 梁斯昆赧然：“沒有。沈處長，我……”
　　 “嗯，你坐下。我以前不要你送禮，今后也不許你送禮。我頂住各種流言蜚語，堅決將你調(diào)進進出口公司，是你的刻苦自學精神感動了我。我在公共場合多次說過，勞資處的職能之一，就是知人善任，將各種人才安排到合適的崗位上，使他們各盡其才。你有這么好的英語水平，卻做個司機，這是浪費呀。到了進出口公司，好好干。干出成績，就是送我的最好禮物！”
　　 梁斯昆的眼眶早已紅了。聽沈處長如此說，他再次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雙腿并立，嗓音里帶著絲絲顫抖，大聲說：“沈處長，我一定好好干，絕不給你丟臉！”
　　
　　 二
　　 梁斯昆走進集團招待所大院，乘電梯到五樓。進出口公司占據(jù)了整個五樓，筆直的走廊兩邊，是二十間同等規(guī)格的辦公室。每個辦公室門框上，釘一個L型的木架。架下掛一塊白漆木牌，上用毛筆寫著“鋼材部”“原料部”“物資部”“綜合部”“財務部”等字樣。他走進公司辦公室，向辦公室主任顧伯慶遞交了密封的檔案袋。
　　 顧伯慶打開檔案袋，將里面的文件掏出來看了一遍，轉(zhuǎn)身放到身后的檔案柜里。然后帶著梁斯昆，順著走廊，走進一間掛著“綜合部一室”門牌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寬敞，放著分成四組的八張辦公桌。
　　 顧主任剛進門，右手一張辦公桌后一個正在伏案疾書的年輕人立即站起身，聽了顧主任的介紹，伸出右手握住梁斯昆的右手，笑著說：“梁師傅，早就聽說你要來了，歡迎歡迎。今后我倆面對面辦公了，凡事好商量?！?br />　　 梁斯昆意識到自己將和這個年輕人共事，趕緊回答：“我初來乍到，能有幸與你共事，今后還望多多指教?！?br />　　 顧主任走后，梁斯昆坐在屬于自己辦公桌前的椅子里，不由得多看了對面年輕人幾眼。
　　 年輕人三十出頭，身材中等，臉型略瘦了些，雙目炯炯有神，雖然左嘴角上有粒黑色小痣，卻不失英俊。尤其是架了一副金絲眼鏡，更給他增添了幾分機敏、斯文氣息。
　　 年輕人姓陸，名承宜，老家湖北。十八歲入伍，二十出頭入了黨，隨了工程兵部隊支援地方建設，轉(zhuǎn)業(yè)后進了集團。他在營部做過文書，文字組織能力很強，公司以以工代干的名義，將他調(diào)進綜合部，專門負責撰寫公司領(lǐng)導開會時宣講的各種報告。
　　 兩人很快就混熟了。梁斯昆不解地問陸承宜：“我們公司，總經(jīng)理有一正二副。公司內(nèi)外有不少會議，涉及業(yè)務、技術(shù)、政治、涉外等各個領(lǐng)域，這種名目繁多的報告和總結(jié)，你是咋寫的？”
　　 陸承宜倒也坦然，說：“這種照本宣讀的官樣文章，會場里有幾個人會認真聽？會后有幾個人能記住會上的發(fā)言？不過是走過場而已。所以，寫領(lǐng)導發(fā)言稿說難也不難，找一堆報紙，有針對性地從社論上抄摘些口號，再寫些領(lǐng)導關(guān)照的實質(zhì)性東西，湊滿四五張稿紙，就能交差了。當然，領(lǐng)導在會上讀過后，很快就拋之腦后，可我得留著。這樣的稿子積攢多了，以后再寫報告，翻出類似的稿子，將時間、地點、事情等名詞改過，適當調(diào)動、排列社論口號，于是一篇新的稿子就出來了?！?br />　　 梁斯昆憑直覺知道，眼前這青年，要不了幾年就能官運亨通，青云直上。
　　 第二天，綜合部陳佐斌部長走到梁斯昆的辦公桌前，對一個微胖的青年招了招手：“小周，將你手頭的資料全部拿過來，移交給梁師傅。再把你的工作內(nèi)容給梁師傅說說。下午你倆開車市里各部門轉(zhuǎn)轉(zhuǎn)，認個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nèi)，你負責教會梁師傅。教不會，不許你到新單位報到?！?br />　　 坐在里面辦工的周欣聽說接班人到了，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不迭地答應：“行，行。昨天我去市外經(jīng)委了，等我回來，你們都下班了?！?br />　　 整個上午，梁斯昆對周欣講的一大堆陌生術(shù)語聽得一臉懵。下午，周欣開著一輛微型五菱小面包車，帶了梁斯昆滿上海轉(zhuǎn)，將市外經(jīng)貿(mào)委、海關(guān)、國稅局、許可證辦理處等全轉(zhuǎn)了一遍。
　　 周欣一路上不停地說：“梁師傅呀，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了。我解放了?！?br />　　 “這工作有難度？”梁斯昆不解地問。
　　 周欣長嘆一聲，說：“何止難？這TMD簡直是煩。我都煩死了?！?br />　　 梁斯昆愣了一下，小心地說：“那你說說看，我要注意哪些地方？”
　　 “注意的地方多著呢。首先，上報的各種材料必須齊全，少一份就將你拒之門外。第二，上報的各種申請內(nèi)容必須簡練，讓人家一看就明白。表格必須清晰，相關(guān)數(shù)字要正確。錯一點，人家隨手就將資料扔出窗口，命令你辦齊了再來。最恐怖的是，人家明明在閑聊，你不能催，只能在門外傻傻地等。等多少時間全憑人家情緒，高興了才喊你進去辦事。如果人家昨晚跟人吵架，心情不好，輪到你哆哆嗦嗦地湊到窗口，正要遞材料。人家‘啪’一聲關(guān)窗口，丟下一句話‘明天來！’哎呀，不瞞你說，老梁呀，我當時殺人的心都有。從公司到市區(qū)，來回五十多公里，車堵，再在門外等，一天只能跑一次。我是煩透這工作了?！闭f到這，周欣趕緊踩了腳剎車，拉了把方向盤，避開一個設在路中間的鋼管架。
　　 那時上海正在大搞城市交通基礎(chǔ)建設，到處破路刨溝，埋設各種管道，道路上堆放著大量黃砂水泥石子鋼筋模板等建筑材料。車子只要進了中山環(huán)路，處處堵車。無數(shù)大車小車公交車摩托車自行車三輪車板車，全擠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如烏龜般蠕動著。梁斯昆看了下手表，光是從共和新路到曹楊路，短短五公里，足足走了一小時！
　　 梁斯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半天才說：“你不喜歡這工作，干嗎不跟領(lǐng)導說說，換一個工作呢？”
　　 “我提過多次了。陳部長也同意。就是沒人肯接手。哎，好了，你來了，我算是解脫了，明天去鋼材部報到。今晚我請客，小紹興酒家。你別跟我客氣哈，想吃啥就點啥！對了，順便說一下，我公司離市區(qū)太遠，坐公交車到市區(qū)辦事，一天連跑幾個機關(guān)，根本不趕趟。這輛五菱小面包從今天起，就歸你使用了?！?br />　　 梁斯昆把周欣說的困難復述給陸承宜聽，想聽聽他有什么建議。陸承宜安慰梁斯昆：“你別聽小周說的那么邪乎。在機關(guān)工作，就得熟悉機關(guān)作風。碰上人家為難你，你生氣有什么用？你一次能辦完，最好。實在不行，兩次三次只管跑，直到批文辦出來為止。如果你把工作做得無懈可擊，人家雞蛋里就挑不出骨頭。遇上人家發(fā)脾氣，送你一個成語：‘唾面自干?！驗橹鲃訖?quán)在人家手里，只能委曲求全。韓信能受胯下之辱，方能成大業(yè)。你說是不是？喲，今天我要跟總經(jīng)理去蘇州出席一個會議。我這就下樓去，看專車準備好了沒。咱倆回來再說。”
　　 梁斯昆也覺得，剛進進出口公司，八字還沒一撇就有畏難情緒，這也太丟沈處長的臉了吧。他暗暗發(fā)誓，無論多難，一定要信守在陳處長面前發(fā)出的諾言，把這工作做好。
　　 遞進去的材料被扔出窗口，那肯定是準備的材料有疏漏。而如何消除疏漏，唯一的辦法是熟悉業(yè)務流程，掌握與加工貿(mào)易相關(guān)的國家政策和法規(guī)。不消一個月，梁斯昆將加工貿(mào)易的整個流程全搞清楚了。
　　 九十年代初，我國的進出口因加工貿(mào)易高漲，導致報關(guān)員稀缺。上海海關(guān)面向全市有需求的外貿(mào)企業(yè)，每年舉辦一期報關(guān)員培訓班。經(jīng)考試成績及格者，以30%的比例錄取，發(fā)給報關(guān)證。沒有錄取的，下年繼續(xù)參加培訓班，再考。
　　 梁斯昆只參加了一期，就拿到了報關(guān)證。
　　
　　 三
　　 這時，陸承宜成了公司陳總經(jīng)理的紅人。雖然陳總經(jīng)理沒資格配秘書，但在眾人眼里，陸承宜儼然就是陳總經(jīng)理的私人秘書。他不是伏案埋頭構(gòu)思陳總的發(fā)言稿，就是拎著公文包,亦步亦趨地跟在陳總身后出席各種會議?；蛘呙η懊蟮貫殛惪偘才耪写鐣估锱阒惪?cè)ジ鞣N娛樂場所唱卡拉OK，打保齡球，蒸桑拿浴。然后將領(lǐng)導出席各種活動所產(chǎn)生的發(fā)票整理好，送交公司辦公室，由顧伯慶主任審核，簽字，再去財務部報銷。
　　 當然，領(lǐng)導們只要玩得舒心，從不過問消費多少。顧伯慶見是領(lǐng)導消費，心照不宣，接過報銷申請表，凝重地簽上他的大名。
　　 一年后，陸承宜從工人編制的崗位上，被公司聘為干部編制，任主辦科員，工資立即提高了一大節(jié)。
　　 這時，公司因業(yè)務發(fā)展的需要，招了不少應屆大學畢業(yè)生，招待所五樓容不下所有員工。經(jīng)集團決定，公司搬進專門招待外國專家住宿的涉外賓館南樓，包下迷宮般的兩層樓。光是總務部就用了五個辦公室。
　　 公司任命陸承宜為總務部二室室長，下面有六個組員。
　　 有一天，陸梁兩人放下手頭的工作，面對面坐著閑聊。陸承宜遞給梁斯昆一支中華煙，說：“老梁，我知道你的工作難度在全公司是排得上號的，全是腆著臉求人的苦活、累活。要不周欣那小子幾次三番撂挑子？既然咱倆是同事，你有難處跟我說，我?guī)湍憬鉀Q。這樣吧，啥時你約幾個有實權(quán)的政府機關(guān)官員，我安排個上檔子的宴會，請總經(jīng)理出面宴請，好好款待他們。只要跟他們建立起良好的私人關(guān)系，以后你辦事就順當多了?！?br />　　 自從梁斯昆接手加工貿(mào)易業(yè)務以來，由于業(yè)務量大，他幾乎三天兩頭開著小面包車，穿梭于市計委、外經(jīng)貿(mào)委、海關(guān)、國稅局、外貿(mào)部駐滬辦事處等機關(guān)。到了目的地，先找好停車位，然后夾著公文包在辦事窗口前排隊。
　　 上海作為中國最大的現(xiàn)代化城市，開展加工貿(mào)易的企業(yè)很多，各機關(guān)的辦事窗口前總排著長長的隊伍。尤其是海關(guān)保稅處，排隊的人更多。有的業(yè)務員為了爭取排在前頭，七點半左右就開始在保稅處大門外排隊。雖然政府機關(guān)實行八點上班，每天都得先開半小時內(nèi)部會議，八點半才打開辦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