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三麻子(散文)
一
關(guān)于村里的三麻子,還能憶得起來的,全是六十多年前,我孩童時對他的印象。而能記住他,大多因為他的名字有趣兒。他身材瘦小,正當臉排著密密的大麻點,村里人便喊他三麻子。
在我們孩童看來,三麻子就是他的本名。文革開始那年,大破四舊,有人從收繳的破爛堆里,拾得一本我們張氏的族譜,原來,三麻子也是有他的正規(guī)姓名的,他叫張培三?!叭笔撬呐判校麛?shù)上理應(yīng)有哥或姐,可是,我們所見,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培”字是他的輩份,按我們張氏“惇大培元玉,為善勝業(yè)昌”的輩份排序,他的輩份算很高的了。家族里,不管年齡大小,人們都是按輩份來稱呼的。如某某爹(老家管爺爺輩叫爹爹),某某伯,某某叔。唯獨對三麻子,人們皆以他的綽號直呼。比他輩份高的,呼他三麻子,他笑著應(yīng)答。當我們這些孩童,且輩份又低的,也呼他三麻子時,他會很不樂意。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人過四十,還未討上女人,光棍一條,所以,他很忌諱別人說他“麻子”、“光棍”,就連“麻”“光”這樣的字眼他都很反感。也有人改口稱他“三廣林”,這就算是對他的一份尊重了。
我們孩童覺得“三廣林”這名字好玩,便時常來到他家門前,齊聲高喊:“三、廣、林!三、廣、林!”這時,他會高高揚起右手,做出要揍我們的樣子??墒?,我們都知道,那是嚇唬我們的。他大吼一聲:“還不給我滾!”隨后,又跟我們做個怪臉,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他的屋子很小,兩間。一間算是堂屋,另一間上下一隔,分成臥房和廚房。緊貼堂屋正面墻,有簡陋的神柜神龕;堂屋中間擺一方桌,三條長凳。生產(chǎn)隊成立的時候,村里家家入了社,唯獨他,單干戶一個,開一小雜貨鋪以維持生計。于是,東邊的墻壁上,便支起幾層隔板,擺些油鹽醬醋,煙糖瓜子,麻花喜餅之類。日子過得也算滋潤。
他家就在我家西北,算是近鄰。一大早,他趕集已打了回轉(zhuǎn)。路過我家門前,打貨的竹籃里,若是有白米發(fā)糕,他便拿出一塊來,塞到我手上。奶奶高低不讓我收下,或者說要付他錢,他總說:先賒著,先賒著。”次數(shù)多了,奶奶一定要付錢,他說:“老嫂子,您還當真啦,小孩子家,幾塊發(fā)糕算個么事呢?!?br />
我常去他家包鹽或打醬油,必經(jīng)一段幽草叢生的小道。那天,見一條大青蛇盤在路當間,我“啊”地一聲大叫,“蛇!”驚恐得厲害。三麻子聞聲,連忙說,“別動!別動!”隨即操起鐵鍬,還沒有等他湊近,蛇就溜到草叢里了。事后,三麻子告訴我,“有草的地方,走路要小心。見到蛇了,只要你不招惹它,它是不會咬你的?!?br />
打那以后的幾回,我從他家出門,他總是站在門前目送著我。后來,他索性把路兩邊的荒草鏟平了。
二
雜貨鋪開起以來,三麻子的生意也還說得過去。有人以為他就是一賺飽了的悶財主。他家西南住著嵩青叔一家。嵩青叔人高馬大,人稱嵩大塊頭。一天夜里,嵩大塊頭出后門小解,忽聽三麻子家的墻壁有聲響,兩個人影在那里鬼鬼祟祟。嵩大塊頭幾步上前,一手抓一個,將兩個小毛賊逮個正著。原來,他們已將三麻子家的蘆葦壁子掏出了一個大窟窿。事后,三麻子以大魚大肉犒勞嵩大塊頭。誰知打那以后,嵩大塊頭總是以功臣自居,常到三麻子那兒蹭酒喝,每當他假意兒要付賬時,三麻子總是拿不下面子,便說:“先賒倒,先賒倒?!贬源髩K頭便揚長而去。久而久之,只要嵩大塊頭不說還賬的話,三麻子便只字不敢提欠賬的事。
因勢單力薄,三麻子常吃這樣的悶虧。年紀不大的他,當門牙還缺了兩顆。聽說是年輕時不忍別人叫他“麻子”,他奮起反抗,結(jié)果,卻反遭一頓痛打。打掉牙的事兒,多多少少,令他積下了一些人間怨氣,也對好多事情甘愿認慫了。
文革開始了,不用說,三麻子是第一個挨批斗的對象。誰叫他非要單干的呢?這不是明擺著跟集體對著干嗎?所謂批斗,通常是將紙糊的高帽子,寫上“打倒資本主義分子張培三”的字樣,讓他戴上,然后,革委會的人一陣敲鑼打鼓,一陣口號,“打倒張培三!”如此輪番,押著他在村里周游一圈,也就放他回去了。
打那以后,他的情緒變得壞起來。每天晚上,他必酌一頓小酒。先用二兩的竹筒提子,從他賣酒的壇里,打上一提,喝著喝著,情緒上來了,再加。有時候喝得酩酊大醉,臉上的麻子漲得通紅,話便多了起來。若是有我們幾個小孩圍觀,他便故意抿一口酒,銜在嘴里,好半天才作一個咽吞狀,便開始裝起瘋來。嘴里罵罵咧咧:“什么主義不主義?老子一不偷,二不搶,老子就是這個主義!”“什么東西?還罵老子光棍,老子明兒非弄個女人你們瞧瞧!”罵過一陣子,他像是取得了一場斗爭的完全勝利,便心安理得。遂將盤中剩下的蘭花豆分與我們,一人一顆,打發(fā)我們走后,便關(guān)門入睡了。
后來,大隊有了代銷店,三麻子的雜貨鋪不讓開了,他得另謀生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 ,三麻子總有自己的招數(shù)。村里人多愛玩紙牌“上大人”,可市上根本沒得賣。他便自己學(xué)著做“上大人”。他將整張大薄紙一層一層糊起來,制成正反紅白兩色的厚紙殼,又從舊牌上把“上大人,丘乙己”之類的字一一蒙下來,用硬紙刻成模版,再用油漆刷印成紅色或黑色的字,再打上桐油。他還用木板做成模子,把裁成條的字條,靠上去一剪,一張標準大小的紙牌就成了。他做的紙牌艱硬耐磨,手感光滑。十里八鄉(xiāng)得知,常有人登門購買。這收入,也不比他開雜貨鋪差。可是,好景不長,有人說“上大人”屬于四舊,大隊革委會便將他的紙牌全部沒收了。
三
謀求生計,三麻子似乎有著天生的機警。那些年,家家戶戶供的菩薩都當四舊銷毀了,神柜上空蕩蕩的,有人從城里買回偉人的石膏雕像,放在供神的牌位上,填補了空位,看起來也很得體。三麻子想,要是自己會做石膏像,一定不愁賣,錢,有的是賺的。
他起了個大早,來到鎮(zhèn)上滿街尋找,終于看到一家店鋪,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偉人石膏像。店里有人正往模子里倒著石膏漿,一小會工夫,便取出一個漂亮的石膏浮雕頭像。他裝著要買的樣子,一個上午呆在那里不走。之后,他托人牽線,把那人請到家里,酒肉招待,討教翻石膏像還有制石膏模的技巧。不多時,他的石膏像做得有模有樣了。
三麻子做石膏像的確賺了錢。有人眼紅,向大隊革委會告發(fā)了。革委會派來幾個人,三麻子嚇得直打哆嗦,以為要沒收他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成品。來人一看,圓盤似的浮雕頭像,還有一座座栩栩如生的半身人像,偉人的形象惟妙惟肖,實在挑不出毛病。再說,他這是宣傳偉人,大體說得過去,來人轉(zhuǎn)身走了。
三麻子逃過了一劫,以為可以放手大干起來,誰知,他那張好說風(fēng)涼話的嘴闖下了禍。那天他正喝著小酒,游手好閑的五癩子閑逛到此處,冷不丁地來一句,“三麻子,你膽可不小,你咋把偉人一個個地捆綁起來了呢?”三麻子往案桌上一看,可不是嗎,這些半身偉人雕像,一個個,他們的手都是向后背著的,可不像是捆著的么?他隨口應(yīng)了一聲,“嗯,還真是捆著的?!焙檬虏怀鲩T,壞事傳千里,三麻子公然詆毀領(lǐng)袖的話語很快傳開了。
革委會又來人了,這一次,他們直接把人帶走了。革委會的一套,三麻子早就領(lǐng)教過,他便自己安慰著自己,不就是戴上高帽子,在村里周游一趟么?頂多半天工夫就回來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比游街好多了。革委會將上了捆的他,系在村小學(xué)前的一個小樹林里,他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捆他的時候,他只有一個要求,讓他能吸上煙就行。下課了,圍觀的小學(xué)生們,擠得滿滿的。他不時地從兜里摳出一支煙來,用受限制的手點上,然后,吞云吐霧。那洋洋得意的樣子,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有人不樂意了。不一會,來了幾個壯漢?!奥犝f你還很得意?”“叫你得意!叫你得意!”幾個人連推帶搡,他只得陪著笑臉;又用腳踢他,他還是陪著笑臉。壯漢們走了,他確認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便自言自語地念叨:“天皇皇,地皇皇,莫驚我這老兒郎。倭倭來,不要慌,我自戚爺會抵擋?!边@一下,他沒有笑,他流淚了。
晚上,他又喝起悶酒。一盅下來,臉上的麻子又紅了,想起白天的事,他依然只能是安慰自己。心想,只當是被兒子打了。便自言到:“什么東西?還敢打我,敢打你老子,畜牲!”隨后,又大喝一口酒。我們又是哄哄一笑。好多年后,我憶起此事,覺著這話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哦,正是魯迅先生的《啊Q正傳》,里面的阿Q被人打后就是這么說的。莫不是三麻子也讀過此書?不可能。他除了認得紙牌“上大人”里的那些字,別的一無所知。巧了,難道說,他們這些人都會使用心理勝利術(shù)?
四
有一年,生產(chǎn)隊擴建隊屋。磚不愁,是社員們和泥搭坯自己燒的。就缺瓦。生產(chǎn)隊四處籌措資金。有人出主意,找三麻子借。也有人說:他哪有錢?別看他整這整那的,他那點錢,還不夠貼那個女人的。三麻子家出后門,便是江漢大堤,翻過大堤就是一個渡口。別看渡口小,早晚忙得很。因村南二里,有一小鎮(zhèn),河那邊的人只要過了河,幾步路就到集市了。所以,過渡趕集,人來人往,頗為熱鬧。有人見過,河那邊一寡婦,一大清早的,從三麻子家出來。開始,以為她是趕集的,只是順便上三麻子家買東西。后來,有人見此女人出入頻繁,且來三麻子家時天還未亮,便猜疑到,興許是跟三麻子睡過一覺,再假裝趕集去了。因此,有人便說,三麻子那點錢,早被女人哄走了啰。還有人說,他這人,連社都不肯入,怎肯借咱們錢?隊長抱著僥幸心理,還是登了他的門。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三麻子爽快地拿出300元,并表示不用再還。說是自己沒有入社,欠著大家的,這就算是給生產(chǎn)隊還個人情。300元,在六十年代,可算得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
七十年代初,我參軍入伍,離開了家鄉(xiāng),從此,再也沒有收到有關(guān)三麻子的趣聞了。天長日久,在我腦海里,他的存在,也漸漸地不存在了。
五
時間過去了好多年,村里決定蓋我們張氏祠堂,動員各家各戶捐款。那一年秋天,我回到故里,新蓋的祠堂前,張貼著一張大幅的功德簿,無論捐資多少,捐者皆榜上有名。一個人的名字留住了我的目光,張培三:200元。我楞住了,好半天,哦哦,我終于記起來了,這不就是三麻子么?我便向鄉(xiāng)親們打聽的他情況,鄉(xiāng)親們都說,怕是他的骨頭渣滓都爛光了。說起200元錢的事,有人告訴我,三麻子死后,生產(chǎn)隊要處理他的屋子,在清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匣子,里面有8斤糧票,5尺布票,還有200元錢。生產(chǎn)隊便將這些一并充了公。這回蓋祠堂,村里就算他個人捐款200元,便在功德簿上記了一筆。
我又多方打聽,問及他哪年生?哪年死?怎么死的?埋在哪里?卻始終沒有一個一致或肯定的說法,皆是“大約”、“大概”、“可能”、“好像”之類。
十一月的鄉(xiāng)村,已顯出一些蕭瑟之感。一只大雁飛過頭頂,留下短短的一聲鳴叫,隨即消逝在云天里。
(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
再次謝謝老師,辛苦,敬茶!
遙祝夏安!
謝謝老師!
也祝老師創(chuàng)作愉快!
再次謝謝阿巧老師的關(guān)注!
也祝老師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