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倘若他能夠在叫做人間的這個地方，好好地生存下來，他有可能沒有親戚，沒有朋友，甚至是沒有兄弟姐妹。但有一樣，他可是必定會有。必定會有什么呢？必定會有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既然能在一個人的生命當(dāng)中，取得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人們在張口，閉口之間，才會常常都要談及到“孝順”這兩個字。然而，什么是孝順呢？究竟要怎樣做，才是孝順呢？是提起電話機(jī)來，隨口給他們一聲問候嗎？是在百貨大廈里，花大價錢，為他買了高質(zhì)量的衣服，或者是幾盒美味的點(diǎn)心嗎？這些當(dāng)然能算做是。在我二十幾歲上，我就是這么理解它們的。因?yàn)槲覍λ斫獾媚w淺，所以在當(dāng)時，我也就盲目地以為，別看父母親，對我們養(yǎng)育和教育時，是那么辛辛苦苦，是那么殫精竭慮，其實(shí)放在他們面前，想要做到一個孝子賢孫，還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的。這一種觀念，我一直保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現(xiàn)在，到了我已養(yǎng)大了我的孩子，我已接近了垂暮黃昏的年齡，我才慢慢地，徹徹底底地醒悟到了，醒悟到我理解錯了，我真的理解錯了。
　　 此話還得從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個九月說起。在那個深秋之末，我的母親得了一場重病，病勢嚴(yán)峻的時候，我都沒想過她還會有未來。后來她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不僅是活了過來，而且是還又陪伴著我，與我共度了一十六個春秋。
　　 一個人，如若在屠刀之下走過去一回，總是會交付出，存在于他生命里的，那最為可貴的一部分。母親也如此。就像，每一棵被暴風(fēng)雨撕毀了的樹，在暴風(fēng)雨過去后，若還想恢復(fù)到，在暴風(fēng)雨之前的，它那蔥郁繁茂，蒼翠欲滴的原貌，是萬不可能的，所以，母親也是如此。
　　 母親不是落下了殘缺嗎？大病之后，不管她還有什么想法，還想要做什么事情，做起來不是都不便當(dāng)了嗎？有一個夏天的上午，我聽小姨說，我媽媽，我外公，還有海菊，以及來海菊家里走親戚的她的表姐，都跪在我家門外的院子里，都面朝南方。跪著做什么呢？跪著想向神明祈求一些神藥啊。
　　 他們所正朝拜著的南方又是哪里呢？那里是神郊，神郊有個二仙真人的廟宇啊。聽小姨這樣一說，我心里立刻就慍惱起來，慍惱什么呢？慍惱神仙是個零，他根本就治不了凡人的病，凡人的病要想好起來，就必須要靠醫(yī)生，靠吃藥，必須靠真真實(shí)實(shí)的現(xiàn)世內(nèi)容。其實(shí)在此之前，媽媽就有好幾次，就曾經(jīng)向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提及要去跪拜仙藥的事。我的膝蓋兒不是不能跪地，而是我不想讓她信服虛幻，更不想讓她因?yàn)樘摶枚朊浴Ｎ业挠^點(diǎn)，不是非常正確嗎？我的理由，不是非常充足嗎？因此我就三番五次地抗拒了她。一聽小姨的話，我就自然知道，母親是因?yàn)榍蟛坏轿?，才不得不去求告我的外公，以及海菊。海菊不僅是她幼年時期的同學(xué)，她的同齡人，而且還是她的女鄰居。
　　 人們常說，一個人活在世上，他心里最愛的人，最珍貴的人是他的孩子。而那個最愛他的人，最珍貴他的人，卻偏偏是他的父母。這話一點(diǎn)兒都不假，因?yàn)槲业哪赣H，曾三番五次地求之于我，而我都不肯做，她求我求到絕望的時候，她才又改道去求我的外公，我的外公，不是只被她懇求了一次，立馬就應(yīng)允下來了嗎？當(dāng)時，面對著我的外公，媽媽的女鄰居海菊，以及海菊的那個梅子表姐，在院子里為媽媽求藥，我雖然對她們?nèi)齻€一點(diǎn)兒都不抱怨，但我心兒里卻十分的不屑，不屑什么呢？不屑于，假若單憑跪拜神明，真的就有神藥可吃，真的就能讓媽媽的病好起來的話，我哪有不依之理，又豈會輪到他們？現(xiàn)在想起來，外公那時做得真對。如果媽媽放開我，也去求告外公的時候，外公也象我一樣地冷漠，媽媽該是多么地寒心！就算她并不正確，她急切地希望她的身體能夠好起來，她能有這個思想，難道也錯了嗎？我若依了她的話，頂多不過在這赤條條泥土地上，跪個十幾分鐘乃至半個小時的時間，并再向那看不見的神明，多磕幾十個的長頭，這對于我來說真的非常地艱難，非常地做不到嗎？假如這一次，我能放下主觀，多順從她一次，她是不是就能因?yàn)槲业膽B(tài)度而在嘴角邊，多擠出一個笑容？
　　 之后，又過了好長時間，媽媽對我說，她想要我買一個比較好的被面，在四月里，在每年一度的神郊廟會上，親自代她本人去把這個被面，去給二仙奶奶供奉上，說是她在跪拜神藥時，親自向二仙奶奶所許下的愿望。并且還告訴我，關(guān)于買這個被面的錢由她來出。我立即回答說：“你許諾下的是你的病倘若能好起來。用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你的病不還是老樣子嗎？神明既然沒有做到，我們又何必去還什么心愿？”末了，我還不忘加緊地宣揚(yáng)我的觀念，我繼續(xù)對她說：“你還是要牢牢地記住吃你的藥，才是正當(dāng)?！?br />　　 之后，母親等了我一年，我沒有去，等了我二年，我還是沒有去。料想應(yīng)是等得母親又一次絕望了吧？第三四個年頭上，又是我的外公，親自買了一條被面，親自買了一些點(diǎn)心，親自到神郊廟里，為母親了結(jié)了這樁心愿?，F(xiàn)在想起來，十幾元一條的被面我買不起嗎？三柱香一盒點(diǎn)心我買不起嗎？花半天時間走十里路我就到了神郊廟里，你說我做不到嗎？既然能做到，也容易做到，我為什么又要讓母親因我而痛心一次呢？難道就僅僅是有神論與無神論這兩者之間的沖突嗎？難道不是我本人對母親的不孝與冷漠嗎？
　　 現(xiàn)在想來，我們沒必要總是去抱怨神明，抱怨他對我們不夠?qū)捜?，不夠好，就連我們?nèi)祟?，我們對于神明又是多么冷淡，多么刻薄？先不要說神明是個零，就算沒有神明，我的所做所為，我們配上那神明對我們的眷顧嗎？且不要說我們是人與神之間的相處，就算人與人相處，我們每個人，若都不愿先付出一份摯誠，先付出一份敦厚，那么我們又有什么資格，讓別人給我們以摯誠，給我們以寬厚呢？
　　 在這一次事件里，不要說母親的心愿是指向那蔭庇眾生的神明，雖然神明是肉眼看不見的。就算拋開神明不說，就算在這一次事里，我只是針對我母親一個人的那點(diǎn)小小心愿，你說我是有多么武斷，你說我是有多么地刻薄寡恩？在這里，神明之對于我雖是看不見的，而我母親之對于我，不也是有血有肉的豐滿嗎？我對她為什么就那么視而不見呢？你說，就憑這些，我該不該受到神明的懲罰？
　　 現(xiàn)在想來，我又要說，那一次，外公替我為母親了結(jié)了那樁心事，他們倆個人做的真對。要不然的話，若一直拖沓到了現(xiàn)在，我將又會是一份難過，我將又會是一個心結(jié)，我將又會有罪惡的感覺。
　　 除了這件事，還有幾次，母親總是派遣了我的孩子，把我叫到她的跟前，說她有非常重要的話想要親口對我說。然而，等我去到了她的眼前，她卻又吞吞吐吐并無一語，只是與我默默地互相看著。我就催促她說：“如果有話，你就快點(diǎn)說，如果沒有話，我馬上就要走了?！币?yàn)椋艺娴暮苊?。每?dāng)一聽到“我要走了”這四個字時，母親就又象觸了電一樣，又會刻刻間陰沉了臉色，并有些惱恨地說：“如果連和我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就走了吧！”其結(jié)果，我們母女之間也就是又多了一次的不歡而散?？墒堑搅爽F(xiàn)在，我才知道，真的有一些話，在不見面的時候，覺得非常有必要說，等一見了面的時候，反而完全想不起來了。至今，我還仍然清晰地記得，當(dāng)我每一次匆匆離去時，一回頭就會看見母親那失望又有些不舍的眼神。是的，母親不僅在缺衣服穿的時候，想要穿我為她買來的衣服，在缺糧食吃的時候，想要我給她拿去的美食。就算在她不缺衣不短食的時候，她也是還會想我。每當(dāng)這種時候，即使我為她不帶一寸禮物不說一句話，只要我愿意心平氣和地坐在她的眼前，讓她充分地看一看我，也是她自以為非常美好，非常幸福的事情啊。其間，如果有話要說的話，當(dāng)然可以說上那么幾句，如果沒話可說的話，哪怕就只是四目相對，只要互相看一看，那種幸福的滋味并不曾減。
　　 可嘆我那時候，太過年輕，對于“孝順”兩個字的理解就是，如果父母親缺少了什么東西，我們就立即去補(bǔ)充給他們什么東西。絲毫不能理解，即使她什么都不缺的時候，即使她身體也算得上健康，就連讓我們用手去攙扶她一把都不需要的時候，我們也還是她情感的歸宿。換一句話，也就是說即使我們什么物質(zhì)都不給她，只要我們，肯向她走近，肯站在她的面前，肯讓她好好地看看，她們就獲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她們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這也是我們對她心里邊長久渴望著的親情與親切，所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
　　 你對于父母的這個行為，也許有人就要說了，說真的什么東西都不必要帶上呀？只需要走近他，站在他們的身邊，讓他們好好地看一看啊，這未免也太簡單了吧？其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簡單，這就是陪伴。是的，這對我們來說，我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只需要花費(fèi)一點(diǎn)耐心和一點(diǎn)時間的問題。不過，除了耐心和時間這個膚淺的條件外，也還需要一個極重要的條件，那個條件之所以重要，就因?yàn)橐彩莻€必備的條件。那個必備的條件又是什么呢？就是還必需是你自己，除你之外，任何人代替不了，因?yàn)楦改赣H對財務(wù)的需要只是偶爾的，也就是只在她缺乏了物質(zhì)的時候，她才需要物質(zhì)，而對我們，對親情的需要才是長久的，永遠(yuǎn)的。為什么必須是你自己呢？因?yàn)橹挥心?，才是他的兒子或者女兒呀。你的身體不僅僅是他的兒子或者女兒，你還是他們嘔心瀝血，親自教育和養(yǎng)育大的孩子。正因?yàn)槟阃瑫r也還是他們耗盡了畢生心力，才凝結(jié)成的一件偉大的杰作，所以你也才能成為他們朝思暮想的人兒，你也才能對他們連什么物質(zhì)都不需要帶上，只憑往他們身邊一站。愿讓他們盡情地看一看，摸一摸，他們就能獲得到莫大的滿足感，與幸福感的理由了。除了你，除了親情，誰又能只往他面前站一站，什么也不做，就能帶給他幸福感與滿足感呢？
　　 唉，我到現(xiàn)在，連母親都沒有了，還想這么多，又能做了什么用呢？若我那時，對對錯能不斤斤計較，能多站在母親的角度上，為她多考慮一點(diǎn)，該是多么地實(shí)用啊?！靶㈨槨边@兩個字既是由兩個字組成。我寧可自己貧寒，也沒有缺了母親的所缺，這就說明我對孝這個字，還是有點(diǎn)能對得起它的。但這個“順”字呢？就算母親錯了，但卻也錯不到哪里，我為什么就不能聽一聽她所說的話，順著她，代她去做一些她極度想要做，卻再也做不了的事兒呢？我對她“順”了嗎？現(xiàn)在算起來，就算我當(dāng)時做的非常正確，我又正確到了那里呢？我不過多贈給了母親一份悲涼，一份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