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點那幾年，粗糧吃怕了。
　　 一日三餐，餐餐玉米面窩頭。
　　 那窩頭，金燦燦、糧香味?？吹?、聞得、卻吃不得。食之，味同嚼蠟，胃里泛酸水。
　　 伙房搞測試，擺兩筐食物：一筐窩頭，配肉菜；另一筐白饃，配蔬菜。
　　 兩種飯食，任君自選。先到者，全涌向饃筐。白饃搶完了，后到者才蔫頭耷腦去取窩頭。
　　 有人會說，全蒸白饃不就得了。
　　 那不成，當(dāng)時兵團連隊的細糧是有配額的，和上繳小麥掛鉤。我連新建，沒有小麥上繳量、配額自然也少得可憐。那點細糧也就夠農(nóng)忙吃，平時只能吃窩頭。
　　 那年，連長一發(fā)狠，把能播麥的土地全播上麥，但面積還沒達標(biāo)，便把蔬菜基地也播種了小麥，而將秋菜挪到二荒地上去種。
　　 這一挪騰，挪出個危機來。
　　 通常，蔬菜都種在熟地里。那里的草都是別處飄來的草籽而萌生的，并不多，兩遍鋤、三遍鋤，能鋤盡。而二荒地，不僅有飄來的草籽，更有無數(shù)的荒草宿根，草勢賊兇，前腳鋤、后腳長。又不能施有毒的除草靈。整片菜地，草長苗稀。
　　 據(jù)估計，秋菜收獲量也就夠秋冬兩季食用，窖里存不下貯菜。來年春三月，貯菜吃完、新菜沒成，將無菜可吃，可咋整？
　　 連長急得夠嗆，責(zé)令菜地張班長帶人去搶鋤。
　　 他去檢查，卻發(fā)現(xiàn)菜地里并無一人。
　　 而張班長卻帶幫人蹲在西瓜地里……
　　 連長來氣了，咋不急著去搶鋤，在瓜地瞎搗騰啥？
　　 定主藤、掐側(cè)蔓。
　　 安排活計咋不知分個輕重急緩？
　　 連長，這活更急茬。你瞅，瓜秧五十公分了。這時節(jié)，不把主藤定下、把側(cè)蔓掐去，滿園瓜可就廢啦。
　　 明白孰輕孰重不？西瓜廢了，頂不濟沒瓜吃。秋菜荒了，全連沒菜吃，那可要命。快去！
　　 張班長嘴里囁嚅著，人卻不動。
　　 連長，這西瓜可是我從老家引進的優(yōu)良品種一兜蜜，適應(yīng)性培育三年了。今年是大面積種植的關(guān)鍵一年，無論如何都不能誤了時節(jié)。你容我側(cè)蔓掐完了再去菜地搶鋤，行不？
　　 連長尋思：當(dāng)初把蔬菜基地強挪到二荒地時，他勉力勸過，這局勢是自己失策造成的。不該怪罪他。
　　 而且聽菜班的員工反映，這段時間，班長每天除上班時間帶大伙在瓜田掐側(cè)蔓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黑透才收工，三餐全在地里喝儼茶、啃冷饃，十幾個小時在菜地搶鋤，人都黑瘦成只泥猴了。
　　 按說，臉再黑瘦也有三處白光——兩眼白一口牙。但張班長的眼球熬滿了血絲。那口牙讓蛤蟆煙熏成黑黃，沒了瓷光。只有兩顆鑲金的門牙閃著光澤。
　　 唉——為救草荒，他盡力了，連長語氣緩下來，好吧，按你的計劃辦。
　　 靠咱菜班幾個老弱娘們一天能鋤出幾畝幾分地來。怕還得荒。
　　 明兒給派個農(nóng)工班來。
　　 我們班就這樣被派到了菜地。
　　 張班長將我班分成兩撥，將菜地班那幫老娘們也分成兩撥，組成了兩個混成班。一個班專職鋤草。另一個班負責(zé)瓜田管理。
　　 菜地，頭遍鋤先跳躍式快進，將秋菜周邊的草鋤盡，盡快把秋菜發(fā)棵的空間搶出來。第二遍挨壟細鋤，鋤到第三遍，菜地才像掉進泥坑的娃娃被大人洗了臉，露出可愛的羞澀模樣來。
　　 張班長自己則帶班在瓜田管理。打完側(cè)蔓，鋤草、施肥。長出小瓜后，又將形狀不好的瓜摘掉。如此精心管理下來，那年的西瓜座果率高、單瓜重量大、品質(zhì)高。
　　 西瓜豐收了，秋菜仍減產(chǎn)。
　　 二荒地宿根發(fā)出的草，根本就鋤不盡，所以即使不停地鋤，菜地還是輕度荒蕪了，羅卜、白菜都長得很袖珍。四個貯菜窖只裝滿了兩個。換句話說，來年春三月還將斷菜。
　　 連長愁眉緊鎖。
　　 沒想，事情起了個戲劇性變化。
　　 團里召開專題會議。各連的菜地班長參會，匯報各自的秋菜收獲及貯藏情況。最后由團里根據(jù)各連豐歉，實施調(diào)劑。
　　 張班長帶了筐一兜蜜去參會。開會前，請大伙品嘗。
　　 大伙一品嘗，全都大呼小叫起來，這西瓜甜、鮮、脆、香，誰都沒吃過這樣好吃的西瓜。連主持會議的劉副團長也不顧身份，和大伙搶吃起來。一邊搶吃一邊大聲問：“老張，這么好吃的西瓜，從哪搞來的？”
　　 “這是咱連培育了幾年才育成的一兜蜜。”
　　 明年推廣！你可要提供種籽和技術(shù)指導(dǎo)喲。
　　 提供技術(shù)可以，但無償提供種籽怕是不行。
　　 咋啦？
　　 張班長把咱連因菜地移到二荒地種植，遭受草災(zāi)而大幅減產(chǎn)，春三月蔬菜將斷供的情況大致匯報了一下，接著說，想吃咱的一兜蜜得拿秋菜來換。
　　 劉副團長哈哈笑起來，“成啊，咱這會議的主旨之一就是各連秋菜豐歉之間實施調(diào)劑。團里做娘舅，哪連愿意拿秋菜換一兜蜜的當(dāng)場報名。”
　　 會后，各連爭先恐后地將秋菜拉來換一兜蜜。滿滿一車羅卜、白菜卻只能換回一廂底一兜蜜。
　　 別連的本意也是支援來的，加之這么好吃的一兜蜜的種籽也是實在太金貴，所以并不計較。最后，換的秋菜不僅將兩只空窖裝滿，還堆在飯廳里，隨吃隨取。
　　 全團瘋傳咱連的一兜蜜賊好吃，引得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畜牧連這些沒秋菜可換的單位也跑來商議拿現(xiàn)金買。
　　 咱連的一兜蜜只換不賣。
　　 那咋辦？
　　 你們的豬、羊、雞也都可換呀。
　　 咋換？
　　 折成錢，等價換。
　　 如此，換回了兩頭豬、三匹羊、幾十只雞。宰了，存在庫房里。
　　 除夕聚餐，菜品豐富極了。各類燉肉敞開吃。
　　 連長舉杯來敬張班長，拍拍他肩胛說：“你堪稱是咱連的一兜蜜。”
　　 這比喻太貼切，眾人鼓掌附和。
　　 有人還編了句順口溜，“一兜蜜、蜜一兜，有他啥都不用愁。”
　　 黑瘦如猴的張班長咧嘴樂了，門牙閃出金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