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家鄉(xiāng)的這條河流。這條河流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站在河邊，看父親在河里洗澡游泳。我那時候還小，不敢下去。等到七八歲的時候，我就開始去河里洗澡，捉魚了。我在這條河流里洗澡，游泳，捉魚，捉蟹。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甚至一絲不掛和孩子們打水仗。我一直往上游跑，只跑得氣喘吁吁。我想看看這河水是從哪里來的，也就是想尋找它的源頭。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它的源頭。我逆著河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拐過一個河灣，前面依然一片光亮。河流望不到頭，也走不到頭。我跑累了，再也不想跑了。我垂頭喪氣往回走，我想我總有一天要弄明白它的發(fā)源地。
　　 參加工作后，這個想法漸漸被生活當(dāng)中的瑣事所替代，我再沒有近距離接觸過這條河流，甚至沒撫摸過河里的鵝卵石，沾一滴河里的水。當(dāng)然，更不可能去尋找它的源頭了。為此我老是覺得有一件事沒完成似的，感到內(nèi)疚和自責(zé)。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你應(yīng)該去看看那條河，那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一條生命之河，一條喂養(yǎng)了我少年時代精神食糧的河?？墒牵乙煌显偻?，始終沒有回去過。
　　 我知道自己一貫的懈怠，缺乏自覺的尋找意識。我沒有把它當(dāng)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來對待，我一直認(rèn)為，不就是家鄉(xiāng)的一條河流嘛，看不看無所謂，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后來，一位從青海來我們當(dāng)?shù)毓ぷ鞯娜耍犝f了我有二十年沒去看望家鄉(xiāng)的河流，很鄭重地對我說，完了完了，你怎么能不去看呢？我說，哪里有功夫啊，天天瞎忙。再說，我已經(jīng)搬到城里了，也離開家鄉(xiāng)了。他說，再忙也得去看看哪，那是你的根脈啊。根脈？我疑惑不解。是的，他肯定地說。他甚至說，你不是寫點文章，搞點創(chuàng)作嘛，你離開了根脈的涵養(yǎng)，怎么可能寫出好的文章？
　　 他的提醒不啻醍醐灌頂，我對河流存在的意義有了質(zhì)的認(rèn)識。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我想我再也不能耽擱了，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家鄉(xiāng)的河流。當(dāng)我回到老家，我先看望了年邁的父親。我告訴父親，我想看看家鄉(xiāng)的河流。父親卻對我說，那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什么？我大吃一驚，難道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經(jīng)常玩耍的河流，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嗎？父親斬釘截鐵的回答，這條河流的確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不過，在我們家鄉(xiāng)，也有和這一模一樣的河流。父親說。我大失所望，我曾經(jīng)游過泳，捉過魚，洗過澡的河流，我自認(rèn)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河流，居然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那么，家鄉(xiāng)的河流到底在哪里呢？
　　 原來，我的老家距離我生活的這座小城有二百多里路。那個小村莊是我祖輩繁衍生息的地方，在那個叫澗村的小村莊里，我的父親，爺爺，老爺爺，都在這里出生，距村莊有三四公里遠(yuǎn)的南邊也有一條河流，相信父親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都對那條河流有極深刻的印象。父親說那條河流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在父親的概念里，你的出生地在哪里，哪里的河流即是家鄉(xiāng)的河流。父親的出生地在那個小山村，自然那里的河流才是家鄉(xiāng)的河流。
　　 在我們膠東，抑或在全國各個地方，只要有村莊的地方，都會有一條河流存在，伴隨在村莊的存在而存在。河流仿佛就是與人類如影相隨的伴侶。是人類文明的發(fā)祥地。把河流比喻成伴侶，我是第一次聽說。我聽的最多的，即一條河流就是一部村莊的成長歷史。
　　 河流充滿著血性，洋溢著生命的原始強力，它不停地奔流，奔流。向著既定的目標(biāo)。一條河流，可能就生成于幾千上萬年前，奔騰于幾百里山脈，從千山萬壑中脫穎而出。河流延續(xù)著人類文明的薪火，吟誦出千年歷史的華章。它一路奔騰而來，或激流飛濺，或蜿轉(zhuǎn)回環(huán)，滋潤造就著兩岸的農(nóng)業(yè)文明，演繹著自己的故事。
　　 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若有一條河流作伴，該有多么溫馨和幸福啊。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有這樣的一條河流?；厮荽迩f東面那條河流日夜不息的情景，自然就會想到我的兒時樂趣。而在我的記憶中，總是繞不開母親和河流的情節(jié)。每年的春天，或是剛剛“夏至”，母親就會把家里的被褥及父親的棉衣棉褲一并拿到河里洗濯，村莊其他的女人，也會像母親一樣，去河里洗滌衣服。那時的河流是不急不緩的，河水清澈見底，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而母親就坐在河邊，與河流的親密接觸和滋潤，讓母親的皮膚更加細(xì)膩。在母親對被褥的洗濯過程中，我明顯看到母親對河流的喜愛達(dá)到了怎樣的程度。母親開始是坐在一塊薄薄的石片上的，隨著雙手的搓洗動作和身體的一起一伏，母親大約是忘記了自己坐在石片上，從身體的逐漸前傾，到最后索性就坐在了水里。母親是在用身體感知河流，而女性身體的柔軟恰恰與河水的柔軟融合在一起，與河流的親密接觸讓母親在回憶這些細(xì)節(jié)時，常常露出會心的笑容，在我面前會經(jīng)常提起，其實我對河流的熟悉比起母親要熟悉很多，畢竟母親去的次數(shù)與我相比要相差許多。尤其是夏天，我仿佛在它流動的水里觸摸到了它的靈魂，在它的姿勢里讀到了生命的本真，在河流面前，我的心靈都是濕潤的，河流有如母親，在溫潤著我，給我母愛般的溫暖，給我一往無前的勇氣。河流的秘密不與人言說，贊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
　　 我始終認(rèn)為，給予我少年時代精神滋養(yǎng)的河流就是家鄉(xiāng)的河流，我對那條河流充滿了真摯的感情，我天真爛漫的童年，我懵懂無知的少年，都是在那條河流里度過的，我少年時代的幻想，是在河流里誕生的，我少年時代對異性的朦朦朧朧的意識，也是在那條河流里萌生的。
　　 早在兩千多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就對河流寄予了最大的關(guān)注。《詩經(jīng)》開篇就是：關(guān)關(guān)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寫了河流，又寫了少男少女的愛戀場景?！端?jīng)注》是北魏時期專門描述水道，河流的地理專著。家鄉(xiāng)的河流養(yǎng)育了村莊，養(yǎng)育了人口，養(yǎng)育了牲畜，還養(yǎng)育了所有的生靈。包括一些小動物，蟾蜍，青蛙，蛇，黃鼬，獾，刺猬，等等。
　　 在一年一度的夏季洪訊中，我知道河流會漫過河堤，向外擴(kuò)張，河流其實就是水在按照自然法則或急或緩的流動。河流是水的集聚而形成的自然形態(tài)，亦是對水的多樣性解釋，從河流身上我們看到了水的不確定性?！墩f文解字》中：“水，準(zhǔn)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蹦蠎谚f，一個人如要效法自然之道的無私善行，便要做到如水一樣至柔之中的至剛、至凈、能容、能打的胸襟和氣度。正是如此，《老子》有訓(xùn)，一個人的德行要像水一樣“與善仁”，一個人的心境要像水一樣“心善淵”，一個人立身處世要像水一樣“正善治”，一個人的言行要像水一樣“言善信”，一個人的行為要像水一樣“居善地”，一個人把握機(jī)會要像水一樣“動善時”，一個人做事要像水一樣“事善能”……
　　 我很想去看父親說的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流。五年后的一個冬天，我老家的二叔去世，我和弟弟去老家給二叔送殯。我的二叔活了七十六歲，他死于癌癥。家人把他埋葬在一片麥田里，墳地正對著一座山丘和一條河流。我相信，二叔正對著的河流，即是父親說的那條家鄉(xiāng)的河流。埋葬了二叔，我騎上二叔家里的自行車，一個人去看河流了。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去看河流的，我只是說出去走走。我騎到了河邊，河水已經(jīng)不多了，河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我站在凍硬的河灘上，心里在說，這就是父親說的那條家鄉(xiāng)的河嗎？因為是冬天，河水明顯減少，河兩岸一片荒涼，毫無生機(jī)。我內(nèi)心陡然生出來一些荒涼，我覺得這條河流一點不美，不如我少年時整日玩耍的那條河流。
　　 回去后，我突然否定了這個想法?；蛟S，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河流。父親有父親心目當(dāng)中的河流，兒子有兒子心目當(dāng)中的河流。在父親眼里，這條河流就是最美的河流，父親的童年少年一定是在這條河流里度過的，它給予了父親最美好的回憶，寄托了父親少年的夢想和希望。
　　 從人類和村莊的發(fā)展史來看，人類和村莊不能沒有河流，家鄉(xiāng)不能沒有河流。一旦河流消亡，人類必將陷入無水之源的境地，甚至同河流一起消亡。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千真萬確的，大概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那一年我看到家鄉(xiāng)的河流枯竭后，我內(nèi)心充滿了哀傷，充滿了悲涼。這哀傷和悲涼，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有這種悲傷，周邊的百姓和村莊都有。我經(jīng)?？吹接腥伺艿胶拥览铮瑢χ旌皫拙?，對著地喊幾句，又對著南部山區(qū)喊幾句。
　　 我國河流湖泊眾多，這些河流、湖泊不僅是地理環(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蘊藏著豐富的自然資源。我國是世界上河流最多的國家之一，有許多源遠(yuǎn)流長的大江大河。其中流域面積超過1000平方千米的河流就有1500多條。
　　 那一年，有一個考察河流的地質(zhì)工作者來到我們這里。我們跟著他看我們當(dāng)?shù)氐暮恿鳌Ｋo我們講河流徑流的循環(huán)，講外流河和內(nèi)流河。他告訴我們，河水作為一種流體，具有動能，因此河流無時無刻不在對地表進(jìn)行作用，使之發(fā)生變化。他說流動的河流對地球表面能進(jìn)行削高補低的作用，當(dāng)然我們沒有聽進(jìn)去這些。
　　 我記得最清晰的是，他說河流是有姿勢的。尤其是入夏季節(jié)，河水猛漲，河流的姿勢是特立獨行的。如果你站在某座大橋上俯瞰河流，你會注意到河流的姿勢相當(dāng)優(yōu)雅。首先，你會發(fā)現(xiàn)，河流的熱情足以讓你感動，河流仿佛被圍困了幾百年，又在一個歷史節(jié)點一下子沖破了羈絆，以巨大的熱情奔襲而來，情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河流最初給人的印象是震撼的，猶如萬千野馬在奔騰，一路狂瀉不止。那是河流情感的傾訴。它告訴周邊的村莊，告訴所有的人，河流在本質(zhì)上是自由奔放的，是不受束縛的，你不可沿途攔截河流，不可筑壩，你必須讓河流不停地傾訴，讓河流的情感得到徹底釋放，讓河流不停地奔騰而下。河流其實是在告訴岸上的人群，你們之中，沒有誰會比河流的情感更豐富，比河流的熱情更火辣，信仰更堅定。一個人是要有信仰的，而一條河流也是有信仰的。在河流的信仰里，融入海洋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堅定的信仰！河流有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世界觀，以及對于信仰的理解。河流堅信海洋是可靠的，投奔在它廣闊而深邃的懷抱里是安全而溫暖的。
　　 我在河流身上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選擇一個好的信仰比信仰本身更重要。有了信仰，河流的內(nèi)心才那么堅定，才煥發(fā)出極具感染力的熱情。我曾想對人訴說河流的熱情，而那人驚訝地望著我，有些不以為然，甚至莫名其妙地摸了摸我的頭是否發(fā)燙。他認(rèn)為我說了胡話的原因，歸結(jié)于大腦發(fā)燒引起的。在他以及許多人看來，河流充其量就是一條河流，它怎么會有情感，怎么會有熱情?河流更不會有信仰，它沒有生命，沒有思想，自然就不會有信仰。何況，有的人一輩子碌碌無為，連基本的信仰都沒有，人尚且如此，河流難道超乎人乎？我不假思索地答曰：豈止超乎，簡直就是超越！人在頭腦發(fā)熱的時候，做出的瘋狂舉動及愚蠢行為，是不及一條河流的。
　　 河流的姿勢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姿勢也是在不停地變化。在河流的發(fā)源地，河流是以猛虎下山般的姿勢，以氣貫長虹的姿態(tài)開始它的生命之旅的。在壺口，我親眼目睹了黃河的壯觀，這是一條河流生命旅途的一次預(yù)演，是河流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最強烈的情感爆發(fā)，是河流抑制不住的情懷宣泄，是河流最直截了當(dāng)?shù)母星樵V說。當(dāng)然，也是河流強悍的姿勢展示。河流知道，以這樣的姿勢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自然會震撼人心的。
　　 一直以來我想為河流譜寫一首歌曲，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將自己對河流的真實感受寫出，我的蒼白表達(dá)無疑是拙劣的。我不想委屈了河流，所以關(guān)于河流的歌曲，始終未能完成，這成為我的一個遺憾。
　　 在我閱讀的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有許多與河有關(guān)的：顯克微支的《洪流》，張煒的《蘆青河告訴我》，《古船》里逐漸消亡的河道，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為我們講述了北方的河流故事，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里的墨河，充滿了野性，海子的《河流》，是以詩的形式詮釋河流的。李準(zhǔn)的《黃河?xùn)|流去》，描寫了黃河岸邊農(nóng)民家庭的坎坷命運和不同遭遇，反映了舊中國勞動人民的深重苦難以及他們參加斗爭的必由之路。
　　 一個人的身體里，有許多供養(yǎng)生命的血管。這些血管就是我們身體里的一條條河流，一旦身體的河流淤積了，被一些垃圾堵塞了，那我們的身體就會中風(fēng)，輕則偏癱，重則心臟脫落。自然界的河流亦是如此。
　　 若干年后，我少年時代的那條河流竟然干枯了，河流不見了，只剩下河灘在哭泣。河水的心靈是漂浮在水中的，河流消失了，心靈也枯萎了。河水的心靈是河水最大的秘密。是無法打撈的。
　　 至少有十五到二十年吧，這個時期的童年和少年，他們能看到很多我們那個時代看不到的高科技，他們的兒時與我們的兒時相比，他們比我們擁有了許多東西，但恰恰就缺少了一條河流。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他們看不到一年四季流淌的河水，看不到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水，更不用說夏天在河水里嬉戲玩耍了?；蛟S，這是他們畢生的遺憾了。
　　 許多年了，我在默默等待，等待一條河流的重新出現(xiàn)。我非常有耐心，我一定要等到河流的到來。前年的夏天，我去了日思夜想的那條河流。我發(fā)現(xiàn)，那條河流終于有水了。盡管水流不大，但比起五年前要好多了。河邊也有了水鳥，白色的鷺鷥，在翩翩起舞。我在河灘上走著，突然想起我少年時溯水而上，要去探究河流源頭的場景。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去探究。我知道，河流有遺憾，人生也是有遺憾的。但我相信，用不了幾年，這條河流還會恢復(fù)到我兒時的樣子。蘆葦茂盛，動物植物繁多，“河水清且漣漪”，水聲汩汩，一年到頭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