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偷桃(散文)
到了夏天,你居家休閑也罷,你在野外徘徊散步也罷。隨便在哪里,只要你一抬頭,便會看見綠油油的谷苗,綠油油的玉米苗,綠油油的大苗豆,它們那么高大,那么稠密,它們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它們在一塊塊,一片片的田地之上。如果恰巧有一陣風(fēng)吹過來了,你就會看見那些由莊稼苗掀起來的綠浪,那油綠一浪連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這情景不用我說,怎一個美字了得?這心境不用我描,怎一個醉字了得?
不過你可知道,它們這類,又是從哪里開了始的嗎?我告訴你,田地只會生長莊稼,陽光雨露只會催生發(fā)芽,它們卻沒有手,也不會種植莊稼。這些莊稼呀,是農(nóng)民,在田地里一個一個地把坑刨開,然后又一粒一粒地把種子播上,播完種子之后,再用細土,又一個坑一個坑地,再把每一坑種子掩埋好。這個過程中每一個動作都不能含糊,每一個動作都不能馬虎。而且是每一步程序都得低著頭,彎著腰,還要聚精會神,不能分眼,也不能分心。
到了秋天,你隨時隨地抬頭,到處都變成了金色。玉米苗抱著黃橙橙的玉米穗,谷子苗垂著金燦燦的谷穗,大豆苗托舉著沉甸甸的大豆豆莢。它們給我們帶來了豐收,這情景固然喜人,但,它們卻不會自己回到糧倉,也要農(nóng)民舞動鐮刀,一株株砍倒,用手指一穗一穗剝下來,用布袋子一袋袋地裝滿,再用車一車車地載回家來。所以說做農(nóng)民是非常辛苦的事,凡是有了更好的去處的人,就都不愿窩在家里做農(nóng)民了。為什么呢?因為做農(nóng)民種土地這一種行業(yè),比之別的多種行業(yè)總是收獲的不多,勞動得太多!
當(dāng)然,做農(nóng)民很辛苦,和不想做農(nóng)民這種思維并不是會發(fā)生在每一個人身上。它雖然有大多數(shù)性,卻也有它的片面性,比如我,我就不在這一類人物當(dāng)中,相反我非常喜歡莊稼之于人的無拘無束,我非常喜歡我在農(nóng)田里勞作時的那種自由自主,隨心隨性,我以為它比仰別人的鼻息,受領(lǐng)導(dǎo)的呵斥強多了。不過身為農(nóng)民,我們勞多獲少,入不敷出,這都是壓在我們每個農(nóng)民心頭上的巨石,是我們每個人,永遠也取之人的不去的遠慮和近憂。
放開這個問題不說,身為農(nóng)家,那非常愜意的時候,我們也還是有的。在什么時候才有呢?就比如我,就比如我現(xiàn)在。正是早飯后的十點鐘左右。堂房,西窗下有一張大大的席夢思的床。媽媽和平菊坐在床的北面,我坐在床的東面,窗子很高,很寬,窗玻璃又清,又明。屋外那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奶柟猓┻^窗玻璃,恣意地照射進來,落在床上,落在我的臉上。平菊一走進來就問我,孩子們都哪里去了,我說今天不是個星期天嗎?我洗鍋的時候,他們剛好做了一會兒作業(yè),見你下來了,他們吵著要到外面玩玩去,所以我就讓他們玩去了。說完我們彼此一笑,因為象這樣的時間地點,象這樣的情節(jié)和人物,以及象這樣的對話,對于我和她,以及我們家和她,早已是老生常談了。
平菊的年齡,恰在我和我媽媽年齡的正中,故而,她不僅僅是我媽媽的好鄰居,而且也是我的好鄰居,不過她身體很不好,要好,又怎么會心安理得地在家里終日坐著呢?媽媽的身體也非常不好,所以她們兩個的關(guān)系,不是媽媽一有閑便去訪她,就是她一有閑便來找我媽媽,這個行為我們兩家人都非常支持,我們以為常年生病的人要盡量活動活動筋骨,也要多曬曬太陽,不要總是呆坐在家里,那樣會對身體有益。加之我們家住在她家房子前,她們家又住在我們房子后,她們家院子雖是比我們家的院子高出去了將近兩米的高度,但不過是從屋后到屋前的距離,這也為她們倆的相見,造成了很多便利。
自從媽媽生了那場大病之后,她就堅持養(yǎng)雞,堅持親自喂雞,她以為她雖然再也為家里做不了大事,只要堅持每天去喂雞,也是她生活情趣的一部分,也是她有限活動的一部分。其實對于平菊的到來,對于我的媽媽而言,雖然沒有約定,就象是有了約定一樣,只要吃過飯了,喂罷雞了,連陪伴孩子們一起寫作業(yè)的事都有點煩了。只要一有了空閑,她就會站在屋里,通過窗玻璃,向屋外的院子里張望,如果總也看不到平菊的身影,不用說,她就會馬上去她家里找她。當(dāng)然,孩子們在小的時候,在未上學(xué)之前也會跟著她一起去,如果說看見平菊的影子走進了我們家的院子里,她臉上就會洋溢著笑容,就會坐在屋子里慢慢地等著她,時間長了,我的孩子們就也產(chǎn)生了靈性。只要遠遠地,姐弟三個一看見平菊奶奶走進了院子里(這是我們家人讓孩子們對平菊既尊重又愛護的叫法),就以為可以暫時地懈怠了學(xué)習(xí)了,就以為玩的時間來到了,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我,媽媽,平菊,我們?nèi)齻€爭著聊那天南地北,對她們的約束,自然而然,就會放松一點。
平菊和媽媽和我的三個孩子,是常常會在了一起的。而我與她們,則是偶爾才會聚在一起,因為我有我的農(nóng)田,我喜歡我農(nóng)田里的莊稼。它們養(yǎng)我的命,也是我的事業(yè),而且我相信它們也是同樣地會喜歡上我的。我,媽媽,平菊,既然我們?nèi)齻€有幸坐在了一起,我們就搶著聊。至于誰說的最有意義,具體又都聊了些什么,這倒并不重要,基本是也聊完了,也忘乎完了,就象果蔭里吹過的風(fēng),風(fēng)在時,見果兒點了點頭,風(fēng)去后,還是只有果子,果樹上早已連什么都沒有了,甚至連風(fēng)來過的痕跡都沒有了。其間,只能看見過我最小的那個只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兒,從屋子里到屋子外,進來過又出去過,至于他的兩個姐姐都哪兒去了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只看到他了呢?一來是他穿一身紅衣服,他小的時候因為是男孩兒,我特愛給他買紅衣服穿。二來是他每次回來,只要他走進院子里,那腳步聲啊,老遠就像個小鼓錘,在狠勁地捶打著鼓兒,你不想聽見,也得聽見,既見他這般地,馬不停蹄地匆匆來去,我們?nèi)齻€成年人就提升了好奇,于是我說:“讓你們倆個姐姐也回趟家來?!毙∧泻⒁宦犖业姆愿溃灰u紅衣,馬上就飛奔而去。自然,過不了幾分鐘,他的兩個姐姐和他就一齊站在了我的面前。
姐弟三個,齊刷刷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就問:“你們到底去做什么了?”見我這樣一問,他們都低下了腦袋,一樣的閉口不言。我不就問問你究竟去做什么了嗎?犯得著像遇賊似地防著我嗎?看著這三張一模一樣的表情和神態(tài),我的心里不僅有一點點發(fā)怒,于是我說:“如果不告訴我,就哪也別去了。”我的話一落音,小男孩張大了眼睛,遲疑片刻,之后告訴我說他們?nèi)齻€去摘了一些小蘋果。他為什么爭著回答我呢?從他,以及他兩個姐姐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不僅想離我而去,而且想馬上離我而去,想讓我重還給他們自由。我不是說過他們?nèi)舨豢细嬖V我,我就讓他們哪也別去了嗎?小男孩并不比兩個姐姐傻,也不是比兩個姐姐沉不住氣,他只是想以告訴我為條件,然后好掙得我,讓他們馬上離去,去做他們想做的事。
一提到小蘋果,我就又問那小蘋果有多小呢?小男孩就又從他剛才幾次回家,幾次放回家的那個抽屜里拿過來兩個,讓我看了看。原來那蘋果比個大山楂大不了多少,甚至都沒有個核桃大??吹竭@里,媽媽和平菊同時發(fā)聲,她們說:“這樣小的蘋果能吃嗎?”我則不無掩飾地笑了笑,因為這樣的蠢事,在我小時候我也同樣干過。問題不是蘋果小不小的問題,問題是那是誰家的蘋果樹?既然蘋果樹都不是我們家的,那么你們自然就是不能去再摘的了。當(dāng)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大女兒終于說話了,她不僅說話,而且是兩眼淚花,她說:“憑什么我們就不能去摘了?晶晶,小苗,她們不是也都去了嗎?”大女兒只有九歲,晶晶小苗,她們都和大女兒同齡,也都是我們鄰居家的女孩兒。大女兒說得也對,盡管不是我們自家的樹,但孩子們都是同樣的,為什么別的孩子敢做,而我家的孩子就不敢做呢?于是我想了想,就對她們說:“那好,你們也去吧。只是既不準把樹枝折壞,也不準樹枝把你們弄壞?!蔽疫@一放手不要緊,她們?nèi)齻€,迅速又馬上跑出了屋。
見她們走到了院子中央,我又有些不放心,就又把她們吆喝住,我問他們:“假如被那蘋果樹的主人逮了個正著,又該怎么辦?”見他們回答不來,我忙對她們說:“你當(dāng)慢慢地從樹上爬下來,要保證不被樹摔著。若她們不問你話則已,若問你話,你就說是‘我媽媽讓我來的’,讓他來找我。”孩子們聽完,又像小雀子一樣,愉快地飛走了。
我對孩子們所說的話,平菊和媽媽當(dāng)然都聽見了。見孩子們走遠了,平菊忍不住笑起來,問我:“既然不是自家的樹,為什么讓孩子們偷果去了?”我說:“樹固然不是我們的,不過偷果在他們這個年齡,對他們卻也是一種鍛煉,并且,我若堅持不讓他們?nèi)?,他們就會對別人家的孩子產(chǎn)生羨慕?!逼骄沼謫?“如果被人家逮個正著,抬出你又有什么作用?”我說:“如果說是我讓他們?nèi)サ?,不管那樹主人對偷果是如何震怒,他都不會對孩子們非打即罵。只要能讓孩子們平安回家,孩子們也是有父母的。大不了,我再買蘋果或者拿錢,去賠償他們。”
“那么,如果他對你的孩子,根本就逮不住呢?”平菊又問。我說:“如果他根本逮不住,我也會弄清那是誰家的樹。我們家沒有蘋果,但,院子里的樹上結(jié)著梨子。等秋天,我們家再送給他們家一些梨子吃,不就一切都完了嗎?”
孩子們走了后,我和平菊仍在漫不經(jīng)心地隨便聊。我們?nèi)栽跊]完沒了地聊,時間就又打發(fā)走了一個段落。我們還在聊著,三個孩子,總共也剛好,又摘了十來個小蘋果,回來了,再也不想去了。畢竟只是個孩子,張結(jié)來張結(jié)去,卻也沒有多少是收獲,我不僅有些暗笑。
見他們都說再也不去了,我忙問:“如果有別人,也像你們一樣,趁我們家沒人的時候,來把我們家樹上的梨子都偷著摘完了,你們愿意嗎?”孩子們回答說不愿意。既然他們還知道不愿意,我就又問他們,我說:“我們家也有黃瓜,也有梨子,等黃瓜大了,梨子熟了,我也拿一些去送給別人家,你們同意嗎?”
“同意!”三個孩子齊聲說。見他們說同意,我的心也跟著愉快起來了。要知道剛才縱容他們?nèi)齻€去,偷別人家的果,實在是我不得不那樣錯誤地去縱容他們呀。因為我看見了孩子們那小小的冀望,看見了大女兒那臉上的淚光。但凡做媽的,有哪個媽媽,舍得讓孩子為自己的某一個眼神,某一句話語,而掉下眼淚呢?不管那句話對孩子們而言,是對還是不對。只要不是十分太違抗人道,只要勉強能讓他們滿意,我就要努著力氣去遷就。好在,不管你做了什么錯事,你雖然做了,那錯誤卻也未必一直能停在那兒。因為這種錯誤,除非是你不愿意再誠懇地把它修改,它實則是也可以重新去修改。因為,你在慌不擇路時所犯下的過錯,你在慎而重之時,就一定要去把它好好地修改過來。一見他們還知道那是別人的,還知道凡是屬于別人的東西,我們就不該去碰。還知道如果獲得了不該獲得的財富,就要用我們自己家的財富,去好言賠償,我怎能不心生歡喜呢?
想到這里我就又問,那你們知道究竟是誰家的樹嗎?孩子們回答說知道。到這時平菊和媽媽都插話了,她們說:“就一樹野果子而已,有那么重要嗎?”說完,她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家做飯了。”再看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之后,平菊出門走了,我的三個孩子,又被我的媽媽,呼喚在了一起,媽媽說:“時間尚早,趁你媽媽做飯的功夫,你們也玩夠了,再學(xué)習(xí)一小會兒吧?!惫ぷ魅藛T雖是以十二點為下班時間,我們雖接近十二點才開始去做飯,也不會錯的,因為遲吃了一點時間又有何妨?我們身為農(nóng)家,收入雖然不豐,好處就在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