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供銷社(散文)
秋收了,米糶了,莊稼人把一沓攥濕的票子小心翼翼地用手絹包了,壓在箱底,在心里頭打起了小九九。
流了一個夏天的汗換來的這薄薄的一沓鈔票,一定要花在刀刃上。
其實,早在望見那一束束稻穗謙虛地低下了頭的時候,各家人心里就有了打算:換掉那口補(bǔ)了幾個疤子的鐵鍋;冬天不好打發(fā),那些煙筒快讓銹吃完了,該買幾節(jié)白鐵皮的了;不能總在精席子上溜著,買條花床單把前年就搟好的氈拿出來鋪上;老人身上沒有了火力,買幾斤棉花把已穿了兩冬的老棉襖給拆了蓄上……
那時候村里人的生活愿望和奮斗目標(biāo)幾乎都陳列在供銷社里。
我們村的供銷社位于六個生產(chǎn)隊的中心位置,與每隊打谷場的距離大致相等。這大概是當(dāng)時建造供銷社時特意測量好的,講究個公道合理。
我家屬于八隊,但處于七隊與八隊的交接處,離供銷社只有兩百米之遙。站在院門口抬高頭便能瞅著供銷社的房頂。那是一個很大的方形水泥板房頂,房檐奢侈地寬出青磚墻足有一尺多。住在供銷社附近使我們比別人多了幾分優(yōu)越感。
我那時的大部分時光是在供銷社附近度過的,準(zhǔn)確地說是在供銷社門前度過的。讓一個人成長起來的是歲月,而留在記憶中的歲月大多都與具體的地方連在一起。
離我家不遠(yuǎn)的兩房子高三房子寬的供銷社在村里人眼里是宏偉的,是村里標(biāo)志性的建筑。它高高地矗立在一人多高的地基臺子上,面南的兩個大玻璃窗戶用鋼筋拔了,兩扇油了黃漆的大門又高又寬。我的活動范圍隨著這兩扇門的開與關(guān)及時變化著。
我時時惦記著供銷社里的熱鬧,還有那些零食,瓜子、糖果、點心……我的魂都留在那兒了。吃慣的嘴,跑慣的腿。每天吃過晌午飯,我便不假思索直奔供銷社去,和幾小伙伴不約而同地碰到一起。這時候,供銷社的兩扇大門早已敞開,門口的地面上疊了許多泥腳印,像摞在一起的舊照片。
做飯離不了放鹽,買鹽離不了供銷社。村里人和供銷社的關(guān)系就好比飯和鹽的關(guān)系,是離不了的。因此,供銷社一開門,就會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來光顧。
我最初的見識就是從供銷社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身上獲得的。通常我們都會圍繞著供銷社敞開的兩扇門竄進(jìn)竄出,我們的眼前盡是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從他們在供銷社停留的時間長短上,我能分辨出哪些人正忙著,哪些人沒事干;從他們指著貨物對售貨員說話的神態(tài)上,我能判斷出哪個人膽子大,哪個人膽子?。粡乃麄兛次覀冞@些孩子的表情上,我能感覺出誰是和氣人,誰是生瓜蛋。
在供銷社里,我記住了很多人。我記得最牢最想見的不是住在九隊的那個蹬著高跟鞋的漂亮女老師,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羞怯。我總覺她的衣服和褲子都做小了,要不她高高的胸脯和細(xì)細(xì)的腰怎么會那么顯眼。可我又覺得那樣確實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女老師是村里僅有的一個騎“鳳凰”牌女式斜梁錳鋼自行車的女子。每當(dāng)她勾著纖細(xì)的腰身,翹著緊緊裹在滌綸筒褲里的臀,優(yōu)雅地蹬著锃亮的斜梁錳鋼“鳳凰”來供銷社買東西,我都屏了聲氣躲在一旁歆羨地目送她來去的身影,然后隨著她的離去,悵然地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夢想著丑小鴨似的自己將來能長成她的樣子,并且也騎上一輛“鳳凰”牌女式斜梁錳鋼自行車。
我最想見到的人是站在柜臺里邊的售貨員。他長得有點像《新星》里的那個周里京,俊朗的臉龐是那樣的親切,明亮的雙眼似笑非笑,像是看著所有的顧客,又像是誰都沒看。柜臺后面靠墻是一溜兒油了藍(lán)漆的高高的貨架,貨架上排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有吃的、有用的,都是村里大人和我們這些小孩子渴望得到的??±实氖圬泦T站在貨物跟前,讓人感覺他對那些令我們思慕的貨物唾手可得。真讓人羨慕!
他的身影在柜臺里邊細(xì)窄的過道里輕輕地移動著,時而兩手交叉抱在胸前,時而一只手搭在貨架上,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很悠然的樣子。有要買東西的顧客,他便一邊指著貨物,一邊和氣地詢問是不是這個?我人在離柜臺較遠(yuǎn)的門口活動著,眼睛卻不離他的左右。那確實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我覺得售貨員像一個大哥哥。
為了解饞,更為了能與售貨員搭上話,我拾麥穗、摘枸杞、搓麻繩……想方設(shè)法攢上些錢,藏在祖母為我縫制的絨布錢包里,時常小心翼翼地打開錢包拿出一毛兩毛,跑到供銷社,夠著柜臺遞給售貨員,羞怯地說:“大哥,給我秤一兩瓜子。”“大哥,給我買兩個糖?!薄班?,好?!笔圬泦T應(yīng)著我的話,溫和、耐心地取了吃食遞到我手上。每當(dāng)這時,我心里總是暖暖的,滿足而得意。不過這種良好的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人們對美的向往異常強(qiáng)烈。尤其是當(dāng)愛美的天性被一片黑色壓抑太久后,那種絢麗的美其實可以將人的內(nèi)心點燃。那年冬天,村里興起了一種叫“滌卡”的面料。先是一個男人在城里工作的大嬸穿出來的。這位大嬸時常兩手插在她那帶毛領(lǐng)的湖藍(lán)色“滌卡”棉衣兜里,新燙的卷發(fā)上抹著發(fā)亮的頭油,俏式地四處串門子,招得人眼熱。
過了一陣子,供銷社進(jìn)來了“滌卡”。村里人知道可靠消息后奔走相告,一下子就傳遍了。母親從糶了米就念叨著要給我做件新衣裳,說她那時節(jié)沒穿上的如今光陰好了,一定要看著我穿上。她聽說后沒等煮后晌飯就跑到供銷社去看,恰巧碰上盤點關(guān)門,沒扯上。第二天凌晨雞一叫,母親就匆匆起來出門了。
等穿好衣裳攆出去后,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像長龍一樣的隊伍快從供銷社門前排到了我家門前,比化肥站買化肥的人排的隊還長,真像母親說的,你起五更,人家還有睡半夜的。我找了半天才在長隊的后半截找到了母親。她正縮著脖子,筒著雙手,不住地跺腳,凍得眼淚花子都快掉了下來。
我拽著母親衣襟也跟著排隊。不知誰先在前面點了一堆火,火苗旺旺地跳。后面的人猛然間受了啟發(fā),都到附近找柴禾。很快,火堆也排成了長隊,活躍地燃燒著,烘除著冬日的嚴(yán)寒。人們蹲在火堆邊搓著手取暖,眼睛朝供銷社大門夠著看,像企盼曙光一樣企盼著供銷社快點開門,好早些扯到料子。
終于等到供銷社開門,長隊一點一點地挪進(jìn)了供銷社。隨著一聲聲“哧哧”的扯布聲,排在前面的人一個個興奮地抱著扯到的料子從隊列里走出來。眼看就排到柜臺前了,那個一向很和氣的售貨員忽然冷冰冰地撂下一句:“沒貨了”,擺了擺手說:“回去吧”,就從貨架一頭的小門進(jìn)去了,任我們怎么喊他也不出來。
母親一泄氣就支持不住了,蹲倒在地上只顧嘆氣。等到實在沒了指望,我們只好失望地離開了供銷社。然而過了幾天,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排在母親后面的,甚至沒有排過隊的人,盡都穿上了“滌卡”衣裳。母親出去一打聽,原來跟買化肥一樣,走了后門。那些人不是村長隊長家的,就是售貨員家的什么親戚。母親當(dāng)時的憤怒可想而知。整整一冬,她不愿出門,成天守在屋里,把我們四個盯緊在寫字臺旁,呵斥我們用功念書,將來一定要當(dāng)個吃公家飯的售貨員。
發(fā)生了這件事后,我仿佛一下子長大許多,我不大愿意再去供銷社門前耍了。因為一看見那個像周里京的售貨員,心里便會涌上一股說不出的難過。雖然他的臉龐還是那么俊朗,聲音還是那么和氣,可我不再有親切的感覺。我感到他像往日一樣和善的表面下還隱藏著些什么。他甚至使我不再簡單地以小人書上的概念來區(qū)分好人和壞人。在我眼里,人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怪怪的。雖然那時我尚不懂得什么是腐敗。從這件事后,我暗暗立志,好好念書,將來做個公家的售貨員,讓母親不再受窩囊氣。
母親以及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人,做夢也沒有想到,沒隔多少年,事情變化的竟會那么快,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觀念轉(zhuǎn)變的速度。在母親正翻箱倒柜為找不著她給我們剪的鞋樣子而焦急萬分的時候,供銷社新打的貨架上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鞋,連剛學(xué)會走路的碎娃娃穿的都有了。更讓母親嘖嘖感嘆的是,這賣的鞋子穿在我們腳上竟比她驗著我們的腳做出來的還要合適。以至于讓她后悔花費時間納了那么多鞋底。有錢還不置半年閑呢。
商品多了,供銷社獨一無二的尊貴地位也隨之瓦解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每個生產(chǎn)隊都開了小賣部。日常生活用品應(yīng)有盡有,擺得滿騰騰的,而且沒有時間限制,隨到隨買。有時候家里來人東拉西扯坐到半夜,想喝兩盅,去敲小賣部的門,主人會及時打開門,把酒客氣地遞到手上。這么便利,誰還會舍近求遠(yuǎn)往供銷社跑呢?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還沒等我實現(xiàn)做售貨員的宏愿,事情竟倒了個過兒,顧客成了售貨員的上帝,售貨員面對顧客時露出了比當(dāng)年的顧客更為謙恭的微笑。為了把商品賣給顧客,他們走后門,托關(guān)系,比當(dāng)年村里人扯布料子時更費勁。
去年五月參加完表弟的婚禮,折回村里的老房子時,我看見供銷社依舊敞開著門,門前冷冷清清的。它夾在兩排高高的磚瓦房中間,像是矮了半截,已經(jīng)同撂荒了的公社一樣陳舊。供銷社的斜對面新建了一排白墻青瓦的門面房,開著小商店、小面館、摩托車修理部、壓面機(jī)房……生意做的紅紅火火。幾個半大的小孩在門前嬉逗追逐著。
供銷社,幾乎已成了一個歷史名詞。它像一本發(fā)黃的日記本,收藏著我成長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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