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等等(小說)
一
凌晨三點,天地在夜幕中交合。育新路兩旁,鐵臂細長的路燈桿,發(fā)出乏力的光源。一輛黑色起亞獅鉑拓界,孤零零地行駛在機動車道上。
任銓手中的方向盤和腦子,游離在不同的頻道。恍惚之間,他看見一只小動物的黑影,從自己車子的前方,飛速掠過。小心!小心!!這昏天黑地的,可別出事!任銓一個激靈沖上太陽穴,他下意識地,緊急剎車,后背冒出了冷汗。半個時辰之后,他拖著灌鉛的雙腿,探黑摸索到了自己的床。他將虛脫的身子倒向枕頭,眼眶里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任銓努力屏住呼吸,想了又想,待自己稍稍平靜,他轉(zhuǎn)過身體,伸出右手,輕輕搖了搖身邊的妻。任銓在妻的耳邊,小聲說道:“老爺子,人已經(jīng)走了?!彼杏X到了妻的身體,在顫栗中醒來。
“?。“?!不會吧,怎么會這么快?”
“幾點鐘的事情?你怎么沒有通知我去醫(yī)院?”
任銓耳邊響起妻子的啜泣聲。他再也控制不住,把頭深深埋進了妻子的胸前。幾聲悲愴刺耳的嚎啕大哭聲,迅疾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這巨響,對旁人而言,除了睡夢中,多翻了一個身,絲毫未起波瀾。
二
任銓守在父親的靈堂前。他給每一個前來慰問的客人,叩頭道謝,不愿多言。任潛抹凈臉頰上的淚水,照拂著來來往往的客人。任銓顧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父親臨終時的模樣。父親無比放松地,長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瞬之間,撒手而去。
這一刻,他正握著暈迷多日,父親的手。父親手背上的針頭、夾持片、吊針的防護氣囊未摘除。任銓只得將父親左手的四指,緊緊握入自己的手心。他相信,父親會知道,兒子在送他最后一程。
生兒育女的意義,就如父親這般,身體不能動了,人事不省了,他一丁點都不害怕。他的孩子們會幫助他,體面地告別這個世界,會代他通知,他想通知的每一個人。他相信,父親如酣睡一般,走得超脫釋然。他抬頭對姐姐說道:“爸走的時候,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br />
任潛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小時候,他解開難題時的模樣。弟弟固執(zhí)地拿著答案,要告訴家里的每一個人。
現(xiàn)在,弟弟的家里人,只剩下他的妻,她這個姐姐和姐姐的家人、還有遠在國外求學(xué)的侄兒。天高水遠。此時,侄兒任劍,還在匆匆忙忙回國的飛機上。
三
興達機械廠宿舍大院,眾多的五、六層的老房子,鱗次櫛比,像軍營一樣,排列得整齊劃一。粉著水泥外墻面的樓,建筑年代略短,屬于干部住宅區(qū)。大院里多數(shù)的房子,面積比較小,外墻裸露著紅磚。樓棟外面的馬路不寬,樓棟之間的間距不小。一樓的住戶,偷偷占用公共空地,搭建了半人高的竹籬院墻。條件好的,砌著一圈紅磚或灰磚圍墻。透過竹片或磚塊的縫隙,可以看見小院里面,自由生長著花花草草。到了飯點,一排排老式排氣扇,煙霧繚繞,散發(fā)出炊煙升起的氣質(zhì)。
任銓父親的家,在一棟水泥外墻樓房的二層。這是一套房改房,三室一廳,其中一個房間特別小,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桌子。小房間曾是任潛的閨房。任潛住校和出嫁后,這里曾經(jīng)是任銓的書房。小房間的單人床,早已不睡人。半邊床上,堆滿了任銓讀書時,留下的書本、玩具和雜物。房屋的裝修,保留著80年代的風(fēng)格。老式的實木立柜、帶鏡子的大衣櫥、梳妝臺、木板床(木板上加裝了定制的席夢思)、書桌,都是出自老木匠的祖?zhèn)魇止せ?。五平米的晾臺上,未封裝玻璃窗。兩個鐵鑄的花架,從晾臺水泥圍欄上方,平鋪伸出一米見長、二米見寬。
花架上種著幾盆三角梅綠櫻勤花、花鶴翎茶花、乒乓菊、矮樁白玉蘭。還有任銓小時候,最喜歡掐桿的多瓣太陽花。晾臺天花板上,焊著兩根鐵質(zhì)晾衣架。夜風(fēng)吹過來,鐵衣桿巋然不動。盆栽里的枝葉,輕輕搖晃。
送走最后一撥客人,時針指向21時。大家散坐在房間各處,無甚食欲。
四
任潛站在父親臥室的舊書桌前。書桌上鋪了一層縷空米白桌布,桌布上放著一塊玻璃板,玻璃下面壓滿了照片。
照片多是父母從年少到老年的,還有一部分,是自己和弟弟從年幼到成家的。桌子上所有的擺設(shè),父親堅持保留著,母親在世時的歸置,不讓其他人移動。任潛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塊小小的玻璃板下,竟然承載了,自己一家三代的歲月留痕。在不知不覺中,這種存放照片的方式,她們這一輩早已拋棄。任潛低頭看著,從小到大,無比熟悉的物件。此時,除了睹物傷情,它們似乎,別無他用。
賀紫叫來了外賣,招呼大家吃飯。任銓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他吸著煙,不時抬頭,看墻上父親的照片。
“吃飯了?!辟R紫召喚任銓。
“我不餓,不想吃,抽支煙就好了?!?br />
“不餓也要吃一口,這幾天事情多,不吃不睡,精神不好,耽誤做大事。”
“嗯,別吵吵,等我抽完這支煙再說?!?br />
賀紫知道丈夫的擰脾氣。他捉摸事情的時候,誰說話,他也聽不進去。惹毛了他,必是脾氣暴躁,雙眼圓睜,張飛怒吼。這一刻,只能由著他的性子。賀紫走到任潛身邊,小聲耳語:“姐,你弟怕是又要搞事情了,他一聲不吭,準又憋著啥事?!?br />
“咱別搭理他,反正是操心爸的身后事,他只要把這事辦好了,就行?!比螡擃^都懶得抬起來。
“爸只有任銓一個兒子,守夜必須是他。今晚,我們兩姐弟在老房子這守著。吃完飯,你們都回去休息。”
這一夜,任銓在沙發(fā)上,盤腿坐了一整晚。任潛歪倚在里屋小床上,迷迷糊糊捱到天擦亮。清晨5點,姐弟倆先后起身,整理要帶走的父親遺物。5個大包,裝滿了父親的衣服、常用的布質(zhì)與紙質(zhì)物品。任潛昨晚拉好的包袱拉鏈,不知被誰打開了,她重新一個個檢查,再次拉拉好。
5點半,天色漸白,家屬到齊。大家相對無言,默默依次在父親靈前,叩頭上香,將準備好的袋子搬上車。告別儀式,在親朋好友的悲痛情緒中,緩緩進行。每個前來送別的人們,都念叨著老人生前的好。任銓在司儀帶領(lǐng)下,一絲不茍地照儀式要求做。任潛與賀紫,一路擦著眼淚,緊緊跟在后面。
五
父親的身影,再也看不見??章渎涞姆孔樱澎o無聲。
每個周六,任銓照舊回到老房子,一坐就是一整天。任潛和賀紫偶爾抽空,會過來陪他,和他一起做頓飯,一起圍坐在父親照片下,吃上幾口。父親常坐的位置空著。任銓把他的飯菜照常盛好,筷子與杯子放好,杯子里滿上了,父親最愛喝的紹興老酒。
“過去,每周六我都過來,做上一頓中飯,陪爸吃?!?br />
“自從媽去世后,近十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我雷打不動的習(xí)慣?,F(xiàn)在爸不在了,周六我就沒著沒落了。”說罷,任銓喝了一口酒。
“你別這樣,心坎里老是過不去,天上的爸,是不愿意看到的?!比螡搫竦?。
“很多次,吃過飯我就走,爸想多留我一會。我總是說,下周還要來的。”
“每次我走,他非要送我下樓,看著我取了車,看著我開車離開?!?br />
“我記得有一次,我車子開出去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爸還站在路邊,一動不動望向我。我眼睛一熱,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回到他的身邊。”
“我對他說,爸,上車!我?guī)愣碉L(fēng)玩兒去!爸看見我回來了,笑得像小孩子一樣,特別特別開心地,上了我的車?!?br />
“如果我知道,爸這么快就走了,啥事我都會放下,我一定會,多陪陪他?!闭f著說著,任銓的鼻子又塞了,聲音粗澀低沉。在女人面前哭鼻子,讓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此時,身邊的女人們,不忍直視一個大男人的窘態(tài)。她們裝作低頭吃飯,啥也看不見狀。他安安靜靜的,獨自拭去眼角的淚痕。
六
在任潛的記憶里,她在娘家的生活,屬于爹不親、娘不愛。她15歲讀技校,在300公里外的三線廠校區(qū),一個山凹里住校三年。18歲畢業(yè),招工進了父母單位。19歲,父親作主,她一口答應(yīng),嫁了人。
任潛第一胎,生了一個兒子。2015年,國家允許生二胎,她的丈夫死纏爛打,催著她添一個女兒,結(jié)果她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這一年,大兒子曾海正在醫(yī)學(xué)院讀大二。生活在任潛看來,真是一地雞毛,雞零狗碎。她在單位上的積極性,受到二個新生兒吃喝拉撒的拖累。她常常因遲到早退,被車間主任點名批評。一個四十多歲女人,誰對她有意見,她都敢于視而不見。
任潛的丈夫曾國斌,是父親的徒弟。當(dāng)年父親看中他本份老實,作主讓女兒嫁給了他。在任潛看來,說曾國斌老實,表面上倒也是,老婆罵什么他都不懟。實際上,這個每天到點就出去,跟朋友喝酒、打牌的男人,也不定有多老實。
任潛早就看透了,曾國斌肚子里的小算盤,撥得賊拉響。家務(wù)事他偷奸耍滑,藏私房錢他花樣百出,打牌他規(guī)定自己一天小輸贏不破上限,買菜他計較一天伙食是否超支。他的愛好,全部用在了,家里家外,煩碎的事情上。但他對妻子孩子是一心一意的,工資卡交給妻子保管。他全靠加班費藏點私房錢,這才有出門打牌的本錢。打牌,他是為著能贏點小錢,偷偷給孩子們?nèi)c零花錢。自己不增添家里的開支,有點小酒喝,有根閑煙抽。上升到大的,破壞原則的壞事,曾國斌倒真的是,既沒精力也沒興趣去干。父親評價他是個老實人,眼光沒錯。忙歸忙,里里外外,家里總歸是任潛說了算。這讓任潛,全身心奉獻給家庭后,心里覺得不虧。
父親突發(fā)疾病,走得突然。身后事,未留下只字片語。這件事,讓她懊惱不已,平時去看望父親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任潛記掛著,父親的存款單、房產(chǎn)證、社???,這是大事。她捉摸著,有空要與弟弟一起理理清楚。
有一天周六,任潛陪任銓在老房子吃飯。這天賀紫不在,任潛開了口。
“爸的事,咱倆都辦完了。爸留下來的錢和東西,咱倆理一理清楚,該分的分?!?br />
“姐,這事不急,等一等再說,等過完五七吧。爸留下的存折,房產(chǎn)證放哪,他平時有跟我聊到過的,我知道在哪呢。”
“倒是可以等,過完五七也行。這房子爸媽都不在了,留著也沒人住,到時我們盡快賣了,房款一家一半。”
“姐,這房子是爸生前最喜歡的,咱再等等,行嗎?”任銓看姐姐瞪大雙眼,滿臉狐疑。他連忙解釋道:“等我再想想,過段時間我會找你,一起商量怎么辦。”
七
姐姐回去后,任銓并不著急回家。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在宿舍大院里逛,就像小時候,爸爸把他扛在肩上,父子倆滿院子溜達。興達機械廠,曾經(jīng)有過十分輝煌的建廠歷史。70年代,它進入國家重點扶持的企業(yè)行列,拿過國家科學(xué)技術(shù)進步特等獎。它生產(chǎn)的多種非標(biāo)產(chǎn)品、模具、精工鑄件、鍛件、精密磨床、數(shù)控繪圖機,持續(xù)二十多年,暢銷國內(nèi)外。這段時期,是興達機械廠高速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引進的人才和新招的工人數(shù)量,創(chuàng)歷史新高。廠部、生產(chǎn)車間與職工宿舍,飛速擴建,仍供不應(yīng)求。60年代建設(shè)的蘇聯(lián)專家樓,70年代全部翻新改造,住滿了新來的國內(nèi)專家。宿舍大院里,人聲鼎沸,廠辦醫(yī)院、廠辦學(xué)校、廠辦冰棒廠、廠辦食堂、廠辦浴室、廠體育館、廠籃球場、廠足球場一應(yīng)俱全。
任銓還記得,最高峰時的廠子里,職工連同家屬、外來攤販、個體工商戶超過6萬人,分成了11個社區(qū)、690個居民小組。這浩浩蕩蕩的人流量,不用走出院子大門,衣食住行在廠轄范圍內(nèi),全部妥妥解決。那時候,廠里的姑娘、小伙,其他單位搶著嫁娶,有面得很。
70年代初,國家從浙江、上海選派了一批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前來支援老區(qū)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任銓的母親蘇禾也在其中。蘇禾出生于紹興市安昌鎮(zhèn),從小吃著自釀的黃酒,自家腌制的串臘腸長大,她烹飪菜肴,頂喜歡用家鄉(xiāng)的仁昌醬油。平日里,她愛喝上一口黃酒,吃幾口安昌茴香黃豆花生筍干。為了滿足這些需要,她一有假就回安昌老家,源源不斷地從老家,把自己念想的,那幾口吃喝帶回來。一個俊秀靈動的浙江大學(xué)生,愛上了革命老區(qū),直爽火爆的中專生。這也算是,一樁奇妙的緣分。
八
任賀平和蘇禾,相識于單位舉辦的,青年技術(shù)能手培訓(xùn)班。
那天,蘇禾剛從老家探親回來,進教室的時間,比別人要晚。她看到第一排的中間,剩下一個空位置,就走了過去,輕聲詢問旁邊的男同學(xué)。
“您好!這位置有人坐嗎?”
“這個座位沒有人,你來。”
濃眉大眼的男同學(xué),笑容滿面地邀請她。落坐,蘇禾沒想到,與一個話癆成了同桌。男同學(xué)很喜歡聊天,話題倒是不俗,人也幽默有趣。只是文靜嫻雅的蘇禾,幾次被他的大嗓門,弄得瞠目撟舌。
第二天下班,蘇禾看見任賀平,站在辦公大樓一樓門口,等著她。他手里拿著好幾本,她昨天聊天提到的小說。他說,幫她借好了書,特意送過來。這順理成章的理由,蘇禾沒法拒絕。于是,他們順理成章地結(jié)伴,一塊走回宿舍大院。任賀平心照不宣,每天都找一個充分的理由,來辦公樓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