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 ? 舊時光】西泠秋夢(小說)
我喜愛秋天,更喜愛西湖的秋天。
秋色漸濃的錢塘西子湖,風輕云淡,褪去了夏日的奢華,將一個色彩斑斕的寥廓仙境,呈現(xiàn)在了世人的面前。在藍天白云之下,紅色的楓葉,黃色的銀杏,綠色的垂柳,五彩的菊花,墨綠的松柏,金燦燦的梧桐,以及殘荷濃郁的枯黃,它們圍繞著波光粼粼的西湖,一古惱將泛著蔚藍色澤的清澈湖水,點綴的分外妖嬈。
當南屏晚鐘響起,暮色降臨西湖。鋪滿落葉的白堤兩岸,朦朧而靜謐的燈光映在鏡子似的湖面,顯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景象。岸的那一邊,毗鄰寶石山,半個山的燈光全都倒映在水中,如夢如幻;岸的這一邊,皓月當空,浮光躍金,游船畫舫閃爍著溫馨的燈火。此時的西湖秋色,處處都是風情。平添了一份嫻靜,也多了一份成熟與穩(wěn)重。
我漫步走過白娘子與許仙相會的斷橋,沿著白堤朝孤山走去。如同蝴蝶起舞的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飄落在地上,漂浮在水面。湖水輕輕地拍打著堤岸,宛若小泵娘呢喃的吳濃軟語,那么溫存、那么悅耳。當我來到平湖秋月的石碑前,看到又大又圓的月亮,一顆激動的心由不得蕩漾起來。于是,我便找了一個長凳坐下,悉心感受著西湖秋月的窣靜與柔美。
晚飯時分,聽信了“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里香”,不覺得多喝了兩杯女兒紅。此時經湖風柔柔的一吹,酒勁便涌了上來,竟然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先生!先生!你醒一醒呀!”
我醉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朦朧中看見面前站著一位身著漢裝的女子。只見她霧鬢云鬟,冰肌雪膚。朱唇榴齒,螓首蛾眉??坝虚]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姿。真可謂大家閨秀,林下風范。她的漢裝服飾,典雅而瀟灑,體現(xiàn)著“衣冠上國”的氣度。在蘇杭一帶穿著漢裝,已經成為一種時尚。面對這等艷如桃李,含情脈脈的女子,我連忙站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覺得湖面的來風,吹得很涼很涼嗎?”
經她一說,我頓感寒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噤。原本有些昏然的頭腦,也一下子變得清醒了。
“這么晚了,為什么還來孤山西泠?”
“聽人說,日西湖不如夜西湖,春西湖不如秋西湖。而西湖秋色,要數(shù)孤山西泠最美,不是嗎?”
“笑死人了!”她吃吃地笑了起來,“老輩人講的是,‘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雪西湖’。其實在我看來,西湖的春夏秋冬,各不相同。而相同之處,都是那么的賞心悅目、美不勝收。西湖的春月,熱情俏美;西湖的秋月,沉靜嫵媚。東坡居士的《夜泛西湖五絕》,把西湖的夏月寫絕了。而西湖的冬月,又是別一樣的嬌艷?!?br />
我頷首低眉地說:“姐姐所言極是!我雖然不曾領略四季的西湖,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到春夏秋冬各不同的西湖之美?!?br />
她點了點頭,說:“看來你是有緣之人,頗能領會我的話語。這湖邊涼意漸濃,不妨去舍下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如何?”
我高興地說:“承蒙姐姐的厚愛,在下欣然愿往。”
于是,我隨著這位熱情和善的女子,離開了平湖秋月勝地。寂靜的孤山路上,灑滿了秋月的清輝。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環(huán)洞石拱橋前。站在此處,既可近眺里湖,又可遠望外湖。
我禁不住問道:“這就是西泠橋吧!”
她說:“是的,這就是與長橋、斷橋并稱為西湖三大情人橋的西泠橋。此地曾是一處風景如畫的渡口,古人詩畫中所謂的‘船向西泠佳處尋’,指的就是這里。走過這座石橋,就是我的家?!?br />
站在西泠橋上,果然看見橋堍西側那旁,有一座幽靜的院落。不遠處,又有八九戶人家。她引我來到院門前,輕輕地推開了柴扉,但見滿園的奇花異草,在如洗的月光下千姿百態(tài)。
“姑娘回來啦!”
話音方住,便見一位老嫗走出花廳。她一眼瞥見我,不禁上下打量著。我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后悔不該貿然走進陌生的人家。這時候,花廳內驀然傳來一陣嬉鬧聲。
“賈姨娘,”她眉頭一皺說:“那幫人怎么還沒走?”
賈姨娘說:“他們是奔你來的。你躲出去了,他們哪里會走喲!”
她一把牽住了我的手,拉著我走進了花廳,沖著滿屋子的人冷冷地說道:“今有貴客登門,拜托列位爺們,改日再來吧!”
面對女主人很不客氣的逐客令,方才還在嬉鬧的那些人,盡管面露慍色,卻不敢發(fā)作??粗麄円粋€個灰溜溜地走出了花廳,我真替他們感到難堪。霎時間,花廳里變得安靜了。手腳麻利的賈姨娘,緊忙拾掇一片狼藉的桌案。
我說:“前來貴府叨擾,還不知道姐姐芳名何許,未免有失禮貌?!?br />
她莞爾一笑,說:“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br />
我聞聽駭然大驚,嚇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我本以為你是當今時尚的美眉,卻原來是蘇……蘇……”
“不錯!我就是蘇小?。∧愫ε铝藛??”
我強穩(wěn)住了神兒,說:“到底是我穿越到了兩晉南北朝,還是你穿越到了當代?”
蘇小小說:“我邀先生到此,不過是為了驅趕那些無賴之陡。至于穿越不穿越的,那很重要嗎?”
我說:“我驚詫的是,我怎么會在錢塘西泠,跟大名鼎鼎的蘇小小相會?”
蘇小小淺淺地一笑,有些難為情地說:“我散步到平湖秋月,遠遠地瞅見你,錯把你當成了阮郎。結果走到跟前,才曉得是我看離了眼兒?;蛟S,你的前身就是那個冤家也說不定,不然我怎么會認錯了人呢?”
我被蘇小小的奇思妙想整糊涂了。難道我真的在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把前世忘得干干凈凈?我的天爺,屈指數(shù)來,那是一千五百年的光陰??!
“相公,請喝茶吧!”
蘇小小冒然對我改了稱謂,令我猝不及防,一時不知該怎樣應答她??晌肄D而一想,蘇小小企盼與阮郎相會,那也是千年的熱望,我何以忍心打破她的夢。
我故意引開話題,問道:“剛才那些無賴之徒,都是一些什么人?”
蘇小小喟然長嘆道:“只因白居易老爺子一句詩作,‘教妓樓新道姓蘇’,又隨手加了個小注,‘南齊錢塘名妓蘇小小’,后人便把我定為中國四大名妓之首。那些蜂蝶般的狎客,便借故尋上門來,轟也轟不走?!?br />
我隨口說道:“那你為什么不報警呢?”
蘇小小茫然地望著我,說:“報警?去那里報警?”
我說:“去官府告發(fā)他們呀!”
蘇小小凄然一笑說:“去官府告發(fā),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當下的南齊,是一個短命的王朝,戰(zhàn)亂連年不斷。其間充滿了血腥屠殺,充滿了權術斗爭,充滿了辛酸血淚。百姓苦不堪言。生活沒有保障,生命沒有安全。我能偏安一隅,已是不幸中之萬幸。”
賈姨娘在一旁插嘴說道:“唉,姑娘也是想不開!就憑你色貌絕倫,琴詩書畫無不通曉。多少富家子弟,如蜂蝶逐花,不惜千金?;蛴\為歌姬,或欲取為侍妾。姑娘還怕不能貯之金屋?”
蘇小小正色說道:“侯門縱然富麗,或有獅子吼,小妾妒,盡日勾心斗角,淚濕枕巾,那日子如何過?況一入樊籠,莫說遨游于兩峰三竺,即便白堤的垂柳,也親近不得了。奴家從小自由慣了,深知籠內籠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豈肯做籠中的金絲雀。”
我有些好奇地說:“我曾讀過姐姐的一首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其情綿綿,透骨入髓。阮郎怎可絕情斷義,辜負了姐姐對他的一往情深?”
蘇小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怪他,卻也忍不住惱他。他的父親,是當朝宰相,尋常百姓豈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他一紙家書,將阮郎騙回了古都建康,逼其再娶。他那里鶯歌燕舞,紅燭高照。我這里卻朝思暮想,盼郎歸來。你說,我究竟應不應該恨他?”
我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委婉地說:“若說他是負情郎,應該恨他??伤吘共幌窆痈缋罴祝潏D榮華富貴而出賣了杜十娘。姐姐怎知他在溫柔鄉(xiāng)里,不再苦苦思念錢塘的紅粉麗人呢?”
蘇小小說:“可是后人并沒有忘記錢塘蘇小小,常常在茶余飯后,偶爾將我作為閑暇之余的談資?!?br />
我點點頭說:“是的,確實常常念及你!不過,你的事跡,史料均無記載;你的身世,也沒有辦法考證;你的形象,是建立在文化記憶與文學想象中;你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文人們的詩文、詞曲、筆記里。而你的故事,最早出現(xiàn)于《玉臺新詠》中的《錢塘蘇小歌》。后來沉寂了二百余年,直到唐朝才又名聲大噪?!?br />
蘇小小禁不住笑了,說:“也多虧了白居易、劉禹錫、李賀、權德輿、張祜、李商隱、羅隱、溫庭筠這些個名人大鱷,拿出閑工夫捧我。既對我傾注了豐富的情感,卻又把我描繪成青樓女子,何苦來呢!”
我說:“我也不怕姐姐惱我。受了那些大腕的影響,我也一直把你看成青樓楚館的絕世名姬。今日聽姐姐一說,倒是被白老爺子給弄錯了。”
蘇小小說道:“我本是商家之女,父母早亡。我一個女兒家,又經不得商。好在雙親撇下一筆遺產,我便在西泠買下一塊閑地,蓋了幾間房屋,與賈姨娘住了下來。我又別出心裁地造了一輛油壁車,常常乘車四處游玩。似我一個小女子,這般的拋頭露面,便犯了大忌。一時也分不出個好人壞人,都來登門求婚。我便自作主張,論才招親。這一下,也給那些無賴之徒開了方便之門。街頭巷尾,說什么的都有。白老爺子不知端倪,以為我在賣花酒,將我的宅院說成了教妓樓?!?br />
我不由得笑了:“白居易別號醉吟先生,滿嘴說酒話,該告他一個誹謗罪。”
蘇小小也笑了,說:“大唐不關南北朝的事兒。就算告到阮郎他爹的宰相府,倒判我一個尋事生非、禍亂公堂?!?br />
賈姨娘這半天插不上話,此時趁機說:“姑娘,與其扯那些閑篇兒,不如陪相公唱幾支小曲,也不枉今夜良宵。”
蘇小小起身坐在了古琴案前,用春筍般的手指撥弄著琴弦,隨口吟唱著:“別離情緒,萬里關山如底數(shù)。遣妾傷悲,未心郎家知不知?自從君去,數(shù)盡殘冬春又暮。音信全乖,等到花開不見來?!?br />
接著,蘇小小又唱道:“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鶯鶯燕燕分飛后,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支萱草鳳釵頭?!?br />
聽罷蘇小小的吟唱,我情不白禁地流下了眼淚。她對阮郎的情誼,何以如此的綿長而真誠。倘若阮郎有知,該是怎樣一副模樣兒?
我一時興起,不禁伴著蘇小小的琴聲,信口吟誦著:“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蝶趁風。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br />
蘇小小的琴聲戛然而止,說:“相公,何以拿明代名妓柳如是的詩搪塞我?”
我不由得一怔,說:“詩中說,西泠路邊的桃花為何這般嬌艷,那是因為有蘇小小美麗的靈魂在其中,這是多么美的比喻。誠如柳如是為明代名妓,然而誰又小瞧了她的才華?!?br />
賈姨娘在一旁安慰說:“姑娘不可這般小氣。相公不過是一時高興,喜歡西泠桃花注入了你的靈魂,這才唱給你聽?!?br />
蘇小小的臉微微一紅,說:“奴家一時糊涂,望相公不要見怪。”
我由不得哈哈一笑,順口唱道:“車輪不可遮,馬足不可絆。長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來。翦刀橫眼底,方覺淚難裁。登山不愁峻,涉海不愁深。中擘庭前棗,教郎見赤心。”
蘇小小不禁長嘆道:“罷了罷了,還提他做甚!‘酒里春容抱離恨,水中蓮子懷芳心’。經歷了那么多世紀,不知他投胎人間多少回,早已把那段怨情孽債,忘得一干二凈。即使今日相見,怕也不識當年的面目?!?br />
賈姨娘望著我,止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蘇小小何等乖巧,自知忘情失口,也解嘲地破顏一笑。倒是我有些愚笨,沒有立時咂摸出味兒來。
蘇小小頗有不舍地說道:“我請相公來寒舍飲茶,喝到這般時候,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流入狎邪之私,辜負了相邀的初心。相公堂堂須眉,志不在于兒女,奴家不敢強留。不過,愿君為我明鑒。小小雖為弱女子,既然不曾懼憚強權,貪慕錢財,視尊嚴而不顧,又何以屈膝做人,流于花街柳巷。若醉吟先生有知,當收回酒話,為小奴家正名。”
聽罷蘇小小的一番言語,我不禁肅然起敬。想那貪一晌之歡的阮郎,竟然不及紅袖蛾眉,實實令人汗顏。我想說點什么,甚至承諾一些什么,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向她表答。正在這時候,忽見賈姨娘起身斟茶,竟不小心濺到了我的身上。我慌忙閃身一躲,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頓時撲身倒地。
這一驚,我猛地睜開了眼睛,這才發(fā)覺自己從長凳滾到了地上。眼前哪有什么溫馨的花廳,只有滿目的秋月湖光。驀然間,我聽到孤山那廂傳來時隱時現(xiàn)的歌聲,曲調婉轉悅耳,仿佛來自天宇的仙樂:
湖山曲里家家好,鏡閣風情別一窩。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動秋客凈,花影斜垂春色拖。但怪眉稍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這是蘇小小作的《題鏡閣》,也是她生活的寫照。聽來那般的親切生動,又隱含著紅塵的凄婉。我下意識順著歌聲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西泠橋畔。在橋堍西側那邊的慕才亭下,我看見有一座幽靜的香冢。墓碑上刻有“錢塘蘇小小之墓”。此時此剼,我的耳畔依舊回響著余音繞梁的歌聲,感動之余,由不得朝那香冢深深一拜。
鄙人不才,斗膽犯眾。以此拙作名為寫西湖之秋,實為蘇小小翻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