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河岸，一輪旭日
　　 ——豳風?公劉的五段“微視頻”
　　
　　 豳風?公劉脈絡：公劉是周部落的杰出首領。公劉傳為不窋之孫，鞠之子，他率部由北豳（今甘肅慶城縣一帶）遷豳（陜西彬州市一帶）。公劉的先祖名棄，棄愛好耕作，民眾都向他學習，堯帝知道此事后，便提拔他當農(nóng)師。舜帝時，將棄封在邰地，稱為后稷。后稷之子繼續(xù)主管農(nóng)業(yè)，即公劉的祖父不窋。不窋晚年夏朝太康廢棄農(nóng)官，不窋于是遷到戎狄地區(qū)。不窋死后，他的兒子、公劉的父親鞠即位。鞠死后，公劉即位。因長武彬州旬邑寧縣一帶山水相擁，水土適宜，便在此創(chuàng)建了豳國部落。
　　
　　 一、王應濤
　　 王應濤是位激情四射的彬州活字典。這不，天才麻麻亮呢，他就把我和郭偉榮催了起來。自己開車載著我倆，滔滔不絕地諞起了公劉傳說。
　　 到了涇河太極灣，太陽還沒有升上東山頂，深深淺淺的薄霧微嵐籠罩著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山巒丘壑。王應濤一番負陽抱陰、藏風聚氣的說辭，一下子勾起了我和郭偉榮的興趣。他見我倆求知若渴的樣子，故意賣個關子：
　　 聽說你是歷史學科班出身，你也給我諞諞公劉嘛，不要讓我唱獨角戲么。
　　 好啊，我和王應濤兩人像喇嘛辯經(jīng)似的說了起來，郭偉榮很有眼色，立即錄起了視頻。
　　 走到斷涇村，太陽從塬畔露出了笑臉，于是涇河峽谷的草木動物，人員車輛都沐浴著暖暖而柔和的朝暉。我背誦教科書似的，把當年在歷史系背誦的課文轉(zhuǎn)交給了王應濤。
　　 王應濤說：不容易么，夏后期，游牧部落不斷侵擾，渭北平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遭到破壞，周人受到嚴重影響，首領不窋率眾北遷，在涇河兩岸堅持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商初，公劉部落在豳地興盛起來，他們擴大耕地整治農(nóng)田，很快成為富裕之邦，為后來周人社會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是??！周道之興自此始。我們?nèi)算逶≡诔瘯熤?，王應濤又講起了豬王、牛王爭斗的故事。其實質(zhì)就是公劉部落馴化了野豬。相傳公劉外出狩獵，將一只野豬圍進了土洞，洞口太小抓不到野豬，于是用石塊堵住洞口。后來看管的人給野豬扔草，把野豬引到洞口，抓住了活野豬。公劉發(fā)現(xiàn)這只野豬沒有了之前的野性，就命人圈養(yǎng)起來，從此有了家豬。
　　 望著涇河對岸土崖上的窯洞群，郭偉榮問這些窯洞是不是公劉修的呢？
　　 那是修棗渠電站時民工住的地方。我覺得當年電站的修建和公劉一樣，靠艱苦奮斗呢！有人說是發(fā)揚了公劉精神。不過我要給你們說的是：窯洞也是公劉發(fā)明的呢！
　　 原來窯洞的歷史也可以追溯到公劉時期，當時的人們利用溝壑地形鑿洞而居。有了窯洞民眾安全有了保障，成為豳人的幸福家園。這種有著居住價值和文化內(nèi)涵的窯洞，直到現(xiàn)在還使用著，成為零排放綠色建筑。
　　 我們別咬文嚼字了，望著漸漸升起的朝陽，戴上草帽，王應濤領著我們走進斷涇村，繼續(xù)走訪公劉的后代們，聽他們講述蛇頭嶺的故事。
　　
　　 二、洪東海
　　 非遺專家洪東海涉獵廣泛，他是我遇到的學人中最為突出的一位。
　　 新冠疫情正猛的時候，我困在了長武縣方莊村村委會。那天晚上大風大雪，停電停網(wǎng)，我和衣躺在床上，蓋了兩床被子仍瑟瑟發(fā)抖，心情簡直到了最為蕭瑟的時候。所幸洪東海出現(xiàn)了，他帶來了食品和應急燈?？次仪榫w低落、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執(zhí)意留了下來。我們擁著厚被子坐在床上，聽著屋外風雪怒號，聊得卻是熱火朝天。
　　 得知我想實地踏勘公劉遺跡，他先給我科普起來。
　　 先說公劉祭祀。和陜西長武縣一樣，甘肅慶城縣老公殿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也要祭奠公劉。屆時，要鄭重其事地給長武下帖子。接到帖子，長武廟官準備禮物，撰寫祭文……正祭日上午，慶城縣鼓樂儀仗在大路等候。長武縣客人在鼓樂聲中進場。奠儀開始后，長武人耍獅子、獻社火、發(fā)祭蠟、致祭文……好不熱鬧！
　　 次說喪葬禮儀。長武人對待先人總是祭之以禮，禮盡其誠。從壽終到三年除服，有擇吉、大殮、成服、獻奠、宴酬、歸窆等儀式，講究“禮行三獻，樂奏五章”。獻奠當晚先“奠酒”，后“行禮”。禮規(guī)有“十拜”“四頭八拜”等。儀式前要寫好祭文。祭文以不同人物身份，追念亡者生平，紓解生者哀思。
　　 秦力你看看，這和古文獻里描述的公劉時代喪葬禮儀如出一轍么。
　　 誠哉斯言！我把被子又裹緊了一些。
　　 再說長武方言。長武方言相當一部分來自《詩經(jīng)》《尚書》，跟公劉時代有直接關系。比如，《公劉》中有“乃積乃倉，乃裹糇糧”，糇就是干糧的意思。長武方言中說“莫餱餱了”，還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引申義是“沒有辦法了”?！镀咴隆酚小靶Q月條桑”，“條”是名詞動用，修剪枝條的意思。如今，長武方言一點沒變，說“條樹”就是修剪樹枝的意思……
　　 洪東海談興很濃，一晚上給我科普了十幾個問題。好幾次把我從打盹中叫醒過來。
　　 次日早晨，風住雪停，天空晴朗。我陪洪東海踩著厚厚的積雪，參觀了我力主修建的長武方言碑廊，看著魁星亭上的楹聯(lián)，他連夸我寫得好。我說方言里藏著古人密碼呢，你這位非遺專家要呼吁保護啊！
　　 是啊，我明白，保護豳地方言就是保護公劉時代的密碼呢！此時，一輪紅日帶著涇河水汽升了起來，照著洪東海凍紅的臉龐和皚皚白雪，好像給他的身影和整個村子鑲了一圈金邊。
　　
　　 三、文殺馬
　　 早年間，在彬縣師范學校工作時，我養(yǎng)成了疾步走的習慣。那時若逢星期天，我會步行到長武亭口鎮(zhèn)，一路上先謀劃好下周工作，再給一兩篇文章打好腹稿，來回80里走得輕松自如。
　　 今天適逢大暑節(jié)氣，長武縣氣溫37℃。我打算趁著天還未亮，從長武縣彭公鎮(zhèn)步行到甘肅省寧縣長慶橋，一路上思考思考陜西省作協(xié)“走近中華文明”文學主題實踐活動咸陽市的落實問題。
　　 剛剛走上長寧公路，黎明前的黑暗中跑來了文殺馬。文殺馬姓文，小名殺馬，他爺爺當年參加過中條山抗戰(zhàn)，目睹了血腥的戰(zhàn)爭場面，所以非常厭惡戰(zhàn)爭，給孫子命名殺馬是說把馬殺了吃肉，也不要去打仗了。最近兩年我在長武縣包村抓點，和文殺馬幾乎每天見面，而文殺馬的故事牛毛多，講了三年六個月，才能講個牛耳朵。
　　 今天遇上文殺馬了，我們就跑著諞著吧，我把話題引到了公劉身上。
　　 雖然彬州、旬邑等地豎起了公劉雕像，但其實啊，文殺馬頓了一下，公劉是我們長武人嘛！
　　 文殺馬臉上露出了一絲半縷的狡黠笑容：公劉的“京師”在我們長武的岐原谷哩，他岳父家在彭公鎮(zhèn)馬坊村呢，前幾天我還領你去馬坊村實地采訪過嘛，難道這么快你就忘了？
　　 沒有忘啊，你說公劉的“京師”定在長武縣后，借此地靈氣發(fā)展農(nóng)業(yè)，使得百姓安居樂業(yè)。有一天，公劉在熟睡中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忙碌奔波中餓昏在黑河邊，一個神仙姐姐救了他，給他做了美味飯食，公劉嘗過大贊好吃！
　　 后來，公劉按照夢里方法制作美味。他用彭公鎮(zhèn)的清澈泉水，配上最好的糧食，嘗試多次終于作出了和夢里一樣美味的飯食?？粗К撎尥?、美玉一般的美食，公劉命名為玉面。后來民眾感恩公劉，將玉面稱為御面。
　　 我們越過青龍山，或走或跑到了長武縣芋元村塬邊。一輪大大的旭日從涇河那邊甘肅地界慢慢升了起來。
　　 坐在溝邊蒿草上，擦了把滿臉滿脖子的汗水。這時旭日光輝灑滿涇河兩岸，反射著道道金光，好像佛光普照著古豳大地，愛撫著腳下的一草一木。
　　 其實，公劉的功績不僅僅在物質(zhì)方面，他在精神方面的貢獻也不小哩！文殺馬望了我一眼，公劉“立鴻猷”，于是一整套禮樂制度，包括飲食起居、巡狩祭祀……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納入了禮的范疇，使其成為系統(tǒng)化的典章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
　　 以后在豳地，每個人的婚嫁和喪葬，公劉都會讓群臣入席見證。他們釀造美酒，宰豬做菜，制作玉面，迎接眾人見證。這種禮儀成為周禮的奠基之作。
　　 我微微點點頭。文殺馬繼續(xù)說：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都說周人“五遷”，為啥要遷移呢？文殺馬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兒，自問自答了他的問題：
　　 公劉和我爺?shù)乃枷胍粯影?，他們“五遷”就是為了避免爭斗、避免戰(zhàn)爭么！
　　 莫不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么？
　　 起來，繼續(xù)跑，不到長慶橋誓不罷休。文殺馬微笑著催促我，他的笑聲似乎激起了朝暉中涇河的陣陣漣漪，于是在河面上我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光暈。
　　
　　 四、楊軍龍
　　 楊軍龍是位虔誠堅定淳樸善良的年輕人。小暑節(jié)氣，旬邑縣城異常燥熱。他執(zhí)意邀我去公劉雕像前欣賞汃河日出。
　　 我們站在雕像正面深深地鞠了三躬。楊軍龍是位詩詞高手，鞠躬完畢他面向公劉背對朝陽，朝暉為他畫了紅彤彤的光暈，越發(fā)顯得他的臉龐堅毅剛健。他仰視著公劉雕像，徐徐地吟誦起了自作詩歌：
　　 嘗苦志猶忱，一襟風雨吟。
　　 呼民挽起袖，耕種國家心。
　　
　　 此段總青春，翻來一口津。
　　 豳風嗅過去，都是禮儀人。
　　 吟誦完畢，楊軍龍依然是那個姿勢，眼神卻明顯地告訴我：你也來一首。而我并不擅長格律詩，只得誦讀了陸游的《讀豳詩》：
　　 我讀豳風七月篇，
　　 圣賢事事在陳編。
　　 豈惟王業(yè)方興日，
　　 要是淳風未散前。
　　 屈宋遺音今尚絕，
　　 咸韶古奏更誰傳？
　　 吾曹所學非章我讀豳風七月篇，圣賢事事在陳編。
　　 豈惟王業(yè)復興日，要是淳風未散前。
　　 屈宋遺音今尚絕，咸韶古奏更誰傳。
　　 吾曹所學非章句，白發(fā)青燈一泫然。
　　 邊吟邊走，不知不覺到了泰塔跟前，我們登上泰塔頂層。哎呀！朝霞染紅了旬邑縣城，也染紅了東邊塔窗里的楊軍龍。他贊嘆一聲，司馬遷是高人??！他用散文形式概括詩經(jīng)中的公劉內(nèi)容：
　　 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
　　 朱熹也是高人??！他在《詩集傳》里寫道：乃相土地之宜，而立國于豳之谷焉！
　　 秦力你看看，朱熹說的豳之谷就在我們旬邑張洪塬??！楊軍龍倚在塔窗前繼續(xù)說道：我們旬邑當時土肥水美，是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周族經(jīng)歷九世，到古公亶父時期已經(jīng)300多年了。但是，戎狄侵凌，要皮帛，給了；要犬馬，給了；要土地，豳人當然發(fā)怒要戰(zhàn)。但是古公亶父說他不愿以養(yǎng)人之地而害人去打仗送死。他時時記著先祖公劉避桀遷豳的良愿。于是，他帶著族人離開故土，到岐山腳下另建家園。豳人深受感動，于是“舉國扶老攜幼，盡復歸古公于岐下”。
　　 公劉遷豳是為民，古公亶父離開古豳也是為了豳人安康??！這和文殺馬他爺一樣，不愿意看到戰(zhàn)爭禍害人啊！我望著朝陽映照下的黃河象陳列館贊嘆著。
　　 所以旬邑人把最大的雕像立給了公劉。楊軍龍捋了捋他的長發(fā)，十分自豪的樣子。隨后，他飄動的長發(fā)折射朝暉，照亮了泰塔西面的陰影部分。
　　
　　 五、任致遠
　　 他不是清朝的訓詁先生，他不喜歡銅鐘石磬，他鄙夷民間傳說，他言必有據(jù)……和我說起公劉，他張口就是:
　　 篤公劉，匪居匪康。迺埸迺疆，迺積迺倉；迺裹餱糧……
　　 他的吟誦如泣如訴，能瞬間將你拉進公劉時代。我的腦海出現(xiàn)了公劉手執(zhí)耒耜身披蓑衣，迎著朝陽揮灑汗水的經(jīng)典形象。
　　 此刻，彬州市土陵村，涇河岸公劉陵前，任致遠盤腿而坐，膝上的五弦琴發(fā)出悠悠遠遠的聲音，合著清晨鳥鳴，伴著我“以瓦為框，以革為兩面”的土鼓鏗鏘，極似秦腔大師任哲中的余音繚繞，讓我們歷經(jīng)滄桑而不能忘卻。
　　 我折了兩根酸棗枝，伴著任致遠的琴聲，敲打著舒緩的鼓點，回想著公劉開疆的艱難，在心里描繪著公劉的英雄形象:他的辛勞，他的篤厚，他的睿智……不僅在民間傳說里，更在任致遠心心念念的《公劉》篇里啊！
　　 《公劉》在移步換景中，在動態(tài)描寫中層層展示社會風貌，在具體場景中刻畫人物形象，樸素，實在，高，實在是高！我不由自主贊嘆一聲。
　　 任致遠的琴聲戛然而止，他起身盯了我一眼，然后左手搭在額頭，望著冉冉升起的半輪朝陽，真好像在張洪塬率眾勞作的公劉遠望東邊野雞紅（地名）朝陽的樣子?。∷樕系暮顾瓷渲年柟?，幻化出五顏六色的微芒，他薄薄的嘴唇依稀動了一下，莫非他又要吟誦《公劉》了吧。
　　 還沒等我阻擋哩，陵前走來一隊小學生，他們奶聲奶氣地朗誦著:
　　 忠厚我祖好公劉，不圖安康和享受。劃分疆界治田疇，倉里糧食堆得厚，包起干糧備遠游。大袋小袋都裝滿，大家團結(jié)光榮久……
　　 任致遠和我靜靜地聽著，直到孩子們走遠了，他才回過神來:
　　 秦力，等到今年冬至，我想在石龍窩采來冰塊，斫冰成琴，做成七弦。到時我撫琴，你誦《公劉》。
　　 好，就在朝陽下，就在涇河邊。叫上陳旭、成輝他們?nèi)绾危?br />　　 對，讓成輝在天寒地凍中講《公劉》；讓陳旭泛舟涇河，在船上講古豳歷史。
　　 從有邰出發(fā)講起，講到日懸中天。
　　 從廟嘴坪講起，講到月掛柳梢……
　　
　　 跪拜、匍匐公劉陵下，我感慨萬端。先周時代，公劉聚族的豳地：彬州龍高、旬邑野雞紅、長武馬坊、寧縣廟嘴坪……處處散發(fā)著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曙光，傳承著中華禮樂文明的精粹。像我寫的《秦氏賦》里說的那樣：裔脈歸宗，多民族何分夷漢；人心所向，普天下皆謂炎黃。是啊，公劉在彬州，公劉在旬邑，公劉在長武，公劉在寧縣……公劉更在炎黃子孫的心中，他的精神至今仍在規(guī)范著我們的衣食住行，影響著我們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
　　 現(xiàn)在，涇河岸，一輪旭日將他的光輝灑滿了我的身體。我呼吸著青草、露水和公劉蓑衣的氣息，不覺神清氣爽，其喜洋洋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