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一輛小汽車跌入湖中。濺起巨大的水花，湖面上的水鳥、野鴨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岸上。何以清看見自己在車內(nèi)掙扎著隨同阿波一同沉入湖底。阿波是他撿來的一條流浪狗。有何以清在，阿波表現(xiàn)得異常沉靜，像是上過戰(zhàn)場的士兵一樣，冷峻地看著車窗外的湖水。湖底的景色很讓人著迷，近處有各式的魚蝦，有五彩的水草；遠處似有巍峨的宮殿和山巒，帶翅的騏驥和帶刺的豝豵從遠處飛游而來……何以清瞪大了眼睛看著湖底的世界。不過車內(nèi)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車子里面開始滲水了，不一會兒，到了他的胸部，下頜，沒過了嘴巴。他張大了嘴不停地喝水，阿波也張著大嘴不停地喝水。突然，有無數(shù)只長長的舌頭伸了過來，死死地纏繞在他和阿波的頭上。他感到了窒息和死亡，死神在朝他招手……
　　 還是阿波狂叫了兩聲，他才忽地從夢境中醒來。他醒來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一間簡陋的平房里，墻壁四處剝落，簡陋老舊的書桌、衣柜和窗戶在他眼眸里一一閃過。他起身走到靠窗的地方往外看，外面的天昏黃昏黃的。只有燕子樹上的知了在嘶啞地鳴叫著。他問阿波現(xiàn)在在哪里？阿波說在老家。阿波會說話，他感到很奇怪。他努力回想，對，他十年前曾出過一場車禍，腦袋被撞壞或者說是腦子進水了。他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三個月后他就回到了老家?；氐搅烁改傅姆孔永铩８改冈缇退懒?，幸好還留著四間平房給他。他在十年前是住在市里的，和一個叫水蓮的女人住在一起。
　　 水蓮在哪里？他問阿波，阿波只“汪汪”地?fù)u頭。是的，水蓮曾經(jīng)和他睡在一起，他努力地回想。那時，他在板廠開叉車，水蓮干分揀。他倆是老鄉(xiāng)，有人欺負(fù)水蓮，他就為她出頭，有好吃的也先給水蓮。他和水蓮就慢慢走到了一起。水蓮的兩個眼睛特別大，眉毛修長修長的，特別美。她的聲音很清脆，說起話來像百靈鳥在鳴唱。的確，她會唱歌，唱得特別好！每年年終匯演，她都能拿一等獎。他帶她去廠子邊的野地里玩，去祊河邊上玩，去公園里玩，她就唱歌給他聽。每每他都會陶醉在她的歌聲中。
　　 一只黃雀兒站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喈喈地叫起來。何以清說，水蓮飛回來了，那是水蓮。他趿拉上鞋子，踉踉蹌蹌地走出屋子，那只黃雀兒倏忽飛走了。何以清看著昏黃的天空，大腦又一片空白。阿波說，那不是水蓮，是一只鳥。
　　 至于阿波怎么會說話的，他也不知道。他回到屋里又躺在了床上。阿波叼著一只雞翅走到床邊說，吃個雞翅吧，是隔壁王嬸給的，我不舍得吃，留給你的。何以清還真覺得肚子餓了，就囫圇吞棗地吃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阿波的頭，表示謝意。阿波頭上的毛很軟，很舒服，像是銀蓮的頭。他怎么能想到銀蓮呢？
　　 銀蓮是他家的丫鬟。他爹是員外，在沂城縣就算是縣太爺也得禮讓他三分。銀蓮是縣太爺送給他爹的丫鬟，一開始服侍他母親，后來又服侍他。銀蓮服侍他母親就一門心思在他母親身上；后來服侍他又一門心思在他身上。他到了二八年紀(jì)，人事漸通，便對銀蓮產(chǎn)生了莫名的情愫。銀蓮溫柔體貼，乖巧可人，一副水靈靈的樣子。他就對她說，銀蓮，我喜歡你，我想娶你。銀蓮當(dāng)然是驚嚇不輕，連忙搖頭說，少爺，奴家只是卑賤的丫鬟，哪敢高攀呢？他就說，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和我父親說去，先去了你的賤籍，然后再給你認(rèn)個干爹，對，我找劉知縣說去，讓他認(rèn)你為干女兒，這樣，我們就門當(dāng)戶對了。銀蓮已是淚流滿面，還是連忙搖頭說，奴家感謝公子的一片情意，只是奴家出生卑賤，是萬萬配不上公子的。他就一把把銀蓮摟在懷里，進而滾在了床上，盡管銀蓮一再拒絕，無奈都正值青春年少，倆人恰似干柴烈火。事后，銀蓮服侍他就更加用心了……
　　 何以清又從銀蓮的回憶中回到了現(xiàn)實。他看看阿波，問，你認(rèn)識銀蓮嗎？阿波搖搖頭。阿波說，你該出去找份工作了，這些天是隔壁王嬸還有李三叔給送吃的喝的。何以清拍拍腦袋說，是嗎，那得好好感謝他們，我們是得出去找份工作了，老家的地是不能種了，都撂荒了。阿波糾正說，是你需要找份工作，我不需要，我就給你看好家就行。何以清說，你不工作，我就把你攆走，想白吃白喝的沒門。阿波說，這幾個月都是我在照顧你，要不你早死了。何以清瞪了瞪眼，最后又換了笑臉說，咳，那我就養(yǎng)著你吧！
　　 何以清腦子雖然出了問題，但是身體還是挺健壯的。他帶著阿波在城里送外賣。一天送幾十單，他把摩托車停在樓道前，拎著打包袋“噔噔瞪”地了一溜煙就竄上了樓；阿波則在樓下看摩托車。就這樣，一人，一車，一狗，穿梭在大街小巷。有一陣子，阿波的腦子竟然好使起來，凡是他送過外賣的地方他都能清楚地記得，第二次不用問路，如導(dǎo)航般直達需要送達的小區(qū)或?qū)懽謽腔蜓亟謽?。阿波都很驚訝，會蹲在前踏板上表揚他。外賣公司的老板也表揚他，連著三個月給他發(fā)了獎金。何以清說，阿波，你跟著我也很辛苦，我得犒勞你！阿波說我想去吃燒烤，烤雞翅最好吃了，上次吃，還是在一個燒烤店里偷吃客人剩下的，差點被店老板發(fā)現(xiàn)。何以清說，好，就去吃燒烤。
　　 夜晚的城市到處都霓虹閃爍，各種飯店門前都停滿了小汽車、電動車和摩托車。何以清帶著阿波來到一家名叫“回味無窮”的燒烤店，找了個露天的桌位，點了羊肉串、翅中、饅頭干和魷魚，要了兩瓶啤酒。阿波說要喝可樂，何以清就又點了一瓶可樂。旁邊的食客們有的高談闊論，有的光著膀子叼著煙，有的大口喝酒，有的哼著小調(diào)。在中央的舞臺上，有表演節(jié)目的，一開始是武術(shù)，后來換成了魔術(shù)，再后來就是女聲獨唱。何以清大口吃著烤串，大口喝著酒。那個女人唱到第二首的時候，何以清似乎想起了什么。那首歌的名字叫《父親寫的散文詩》，原唱是誰他想不起來了，但是，這首歌的旋律很熟悉，以前他曾聽過很多遍。他大腦就飛速地旋轉(zhuǎn)起來，他一拍腦袋，想起來了，是水蓮曾經(jīng)唱過的歌。對，是水蓮唱過的歌，水蓮曾經(jīng)唱過很多歌，如劉若英的，李宇春的，梅艷芳的，反正不少。
　　 水蓮參加了很多比賽，區(qū)里的，市里的，省里的。是參加完省里的離職的。離職后和他也分離了。那時水蓮正春風(fēng)得意，躊躇滿志，她再看何以清，覺得他又土又沒有才華，關(guān)鍵是在他身上看不到未來。她像一只鳳凰，已經(jīng)高飛就不會在落在土山上，她要去名山寶樹上棲居。何以清去找過她兩次，第一次還算講些情面，第二次干脆就不見了。何以清很痛苦，他甚至想過跳河或跳樓。當(dāng)他站到三十層的高樓上往下看的時候，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腿肚子都軟了，他還是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他上班的時候如同丟了魂一般，工作老是出錯，最后被老板給辭了。他失業(yè)在家，整日買醉。失敗和孤獨纏住了他的靈魂。
　　 阿波就是在他最低落郁悶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阿波是一只流浪狗，因為，阿波的媽媽就是流浪討生活的。在一個大雨磅薄的夜晚，阿波的媽媽出去覓食，不巧跌落在了下水道，被沖到哪里不知道，反正是失蹤了。阿波那時才三四個月大，在一輛汽車底下嗷嗷哀叫，是何以清彎腰撿酒瓶子看到它的。四目相對的一刻，何以清心里起了憐憫之情，阿波便朝他搖尾巴，朝他“汪汪”說話。他便把阿波抱回了家。那時，阿波說狗語，何以清還是聽不懂的。
　　 何以清吃完燒烤要走。阿波問，能不能再加一個雞腿。何以清瞪了它一眼罵道，吃個雞毛，還不走！阿波只好悻悻地跟他上了摩托車?；氐郊遥⒉▎?，是不是又想起了水蓮？何以清說，別管閑事。阿波就乖乖地鉆進它的狗窩里去睡覺了。何以清覺得心情不好，就昏昏地睡過去了。他又做夢了，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早上醒來，大都忘記了，就有一個夢很清晰，銀蓮跳進了一口大井里淹死了。銀蓮是誰？對，是他喜歡的女人，同時也是他的丫鬟。他在幾百年前曾是官宦家的少爺，是吃喝不愁的人。他為了娶銀蓮，和父母親鬧翻了，他帶著銀蓮私奔，還未出城就被縣衙的衙役和家丁給拿住了。他記得他被父親捉回去關(guān)了起來。銀蓮那時已經(jīng)有了身孕，被管家吊起來，鞭打腳踹，折磨得不成樣子，孩子被打掉了。銀蓮蓬頭垢面，幾乎奄奄一息。還是他母親有點同情心，把她放了下來。那時，銀蓮已經(jīng)抱定必死的心，掙扎著站起來，使出最后一絲力量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水井里。他爹覺得晦氣，讓家丁撈起來草草地葬在亂墳崗子里去了。何以清，不對，那時，他不叫何以清，叫薛禮仁。薛禮仁痛失紅顏，竟然神經(jīng)失常，整天瘋瘋癲癲地滿縣城尋找銀蓮……
　　 有些日子，何以清又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了。他問阿波他以前不是不官宦人家的大少爺，銀蓮是不是還活著？阿波說，大概差不多吧。于是，何以清就到處去找銀蓮。有些日子連外賣的活也不干了，就忙著去找銀蓮。阿波跟著找，阿波看著他這個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說，銀蓮早就死了，不過水蓮還活著的。
　　 何以清就說，水蓮早就攀高枝了，俺不去找她，找也沒用。阿波說，天下的好女人多著呢，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何以清就哇哇地大哭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阿波說，你們?nèi)松谱?，看我們狗多忠誠。何以清說，我不善變，是女人善變。阿波說，你們?nèi)擞止脂F(xiàn)實，不好！何以清說，那我怎么辦，要不我也變成一只狗吧？阿波說，你還是做人吧，你得工作，還得養(yǎng)我哪！何以清擦擦眼淚說，明天我去上班。
　　 何以清又像往常一樣，帶著阿波穿梭在大街小巷，行走在小區(qū)、寫字樓里。有一個女客戶經(jīng)常點外賣，喜歡吃過橋米線和鴨血粉絲。阿波幾乎隔三差五就去送。時間長了就熟悉了。那個女客便在阿波這里存了一千塊錢，說一三五送過橋米線，二四六送鴨血粉絲。何以清就問，那周日呢？那個女客就說，不吃減肥。何以清說，你的身材很好了，不用減啊。女客說，周日我吃水果。何以清問，恁就自己一個人住嗎？女客說，我女兒上高中的住校。何以清就說，怪不得呢，那你老公呢？女客說，他早死了。女客說完，臉上似乎帶著一絲慍怒。何以清問，你不用上班嗎？女客說，我在家給人家寫斗音短視頻的文案，他們一周一來拿。何以清說，挺好的工作。女客說，腦力活，也不好干，得養(yǎng)家糊口唄！女客問，送外賣風(fēng)里來雨里去也挺辛苦的，一個月收入還行吧？何以清說，還行，勤快地干一個月能拿一萬多。女客臉上掛著微笑說，那也挺好！
　　 何以清以前都是匆匆地送來說幾句話就走，這次和她聊了起來，就能認(rèn)真地看清她的臉蛋、皮膚和身材了。鴨蛋臉上五官搭配得很精致，白皙的皮膚像是白色的綢子一樣，一看就是常年足不出戶的人的膚色。何以清說，恁的臉色有些白，是不是有些貧血呢？女客說，有點兒貧血，懷閨女坐月子那會貧得厲害，現(xiàn)在好多了。何以清點點頭說，是得注意。女客問，恁掙這些錢養(yǎng)一家子夠花嗎？何以清說，夠了，就我和阿波。女客有些疑惑。何以清說，阿波是我撿回來的一條狗。女客點了點頭。何以清說，我該走了，還得送下一份呢！女客把他送到門外，說，別太累了，記得明天送米線來！何以清邊走邊點頭。走到樓梯處又回頭問，天天吃米線和粉絲不夠嗎？要不換換口味？女客想了想說，別的我都不愛吃。何以清說，要不，明天我做點給你送過來。女客眼中有些明亮和遲疑，問，恁會做什么？何以清想了想說，最拿手的是咸菜炒肉絲。女客猶豫了一下說，行吧。
　　 女客的名字叫羅小莉。何以清一開始叫她羅女士，后來熟悉了就叫羅姐，再后來就干脆叫小莉。他其實也不會做什么飯菜，就是上初中的時候他媽媽經(jīng)常炒咸菜肉絲給他帶著，他就愛吃，吃不夠。后來他媽媽死了，臨死前交待了好多事給他，還把炒咸菜肉絲的訣竅教給了他。他記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吃了就自己炒，就這道菜，他覺得整個臨城的廚師都不是他的對手。在板廠開叉車那會，那就曾多次在宿舍里炒咸菜肉絲拿給水蓮吃，特別是卷在煎餅里或小餅里特別好吃。果然，當(dāng)何以清把炒好的咸菜肉絲端到羅小莉的飯桌上的時候，香味就在房間里彌漫開來。羅小莉用筷子小心地夾了一點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又慢慢地咽下，緊接著“太好吃了”四個字從她的喉嚨里竄了出來。羅小莉用驚喜地眼神看著何以清說，以清，沒想到，你炒的這個菜還真好吃！何以清說，你想吃，以后我可以天天送。羅小莉一陣?yán)峭袒⒀?，盤子便見了底。羅小莉說，得給你錢，算算多錢？何以清說，算了，這個不值幾個錢。羅小莉說，那怎么行呢？何以清說，要不一份給5塊錢吧。羅小莉狡黠一笑說，行。
　　 有一段時間，羅小莉出差了。何以清感覺心里有些空落。阿波就說，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何以清說，沒有的事。阿波說，我也想吃肉絲炒咸菜。何以清瞪了它一眼說，咸菜可以，肉絲沒有。阿波說，你偏心眼，看，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了。何以清說，有又能怎么樣呢？阿波說，那就追嘛！
　　 晚上看電視，何以清在省綜藝臺上看到了水蓮。水蓮的歌聲還是那么美，人也成熟大方。何以清有些低落，他想到和水蓮相處的日子，他想他不該資助水蓮去參加選拔大賽。如果不去，說不定現(xiàn)在倆人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后來，水蓮還錢給他，他說就當(dāng)買肉喂了狗吧。水蓮當(dāng)著他的面流了淚。后來，聽說水蓮嫁給了省城電視臺的一個編導(dǎo)。那個編導(dǎo)長得有些著急，滿臉疙瘩，絡(luò)腮胡子，年紀(jì)比她大10多歲。何以清一開始想不明白，后來想明白了。她要的幸福，他給不了。還不如放她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