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也說守常(散文)
前幾天,同室的干事薄強,曾拿來小半袋桑葚,說是老董事長帶他從校園的北邊一棵很大的桑樹上摘回來的。嘗了幾個,味道不錯。
桑葚,我有七八年沒有吃過了。不是我不愛吃這東西,而是桑葚之于我,有著兩段如其外表般的黑色記憶。看到它,鼻孔邊仿佛又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股子騷臭的味道;看到它,眼前便浮現(xiàn)出十年前那滿地黑色的桑葚,兩個慘白慘白的桑樹傷口。近來,我總想找機會把那兩段不堪的記憶用文字表達出來,竟很長時間沒能找到寫作的突破口,郁結(jié)于胸。然而今天看到朋友圈關(guān)于河北省首日中考作文文題“守常”一詞,讓我寫作的思路瞬間大開。
記得七十年代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一到六月里,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就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ヒ呀?jīng)收割完畢的麥地里拾麥穗。拾麥穗,一個柳條筐,一瓶水便是我們的勞動家當??鹱邮怯脕硎⒎披溗氲模瞧克畡t是整個一下午為我們提供活力的保證。拾麥穗是個并不輕省的活計,很多的時候是走走蹲蹲,蹲蹲又走走的,而且很多時候胳膊上還會留下被麥芒劃出的傷痕。對于當年我曾到了哪些地塊里拾了多少麥穗,以及胳膊有多少次被鋒利的麥芒刺傷,這些我都記不太清了,但對自己所帶的那瓶水的記憶還是很深很深的。
水是用一個方瓶裝著的。那方瓶,是我的媽媽將一個醬油瓶子洗凈之后交于我的,讓我愛惜著使用。因為那年代里,玻璃瓶子也并不是很多的,因為家里很少買瓶裝制品的。
很多的時候,出去拾麥穗,我都會在水瓶子里放上幾顆桑葚。黑黑的桑葚經(jīng)水一泡,便會有一股紫紅在瓶中擴散開來,于是原本平平淡淡的水就有了一種非同尋常的魔力,雖然下午勞動的過程中瓶中的水已經(jīng)被烈日曬得溫度不低,無厘無度,但是在又熱又渴的狀態(tài)下,淡紅色的水喝在嘴里的那種感覺,是今天喝所有飲料都找不到的。
不僅是我,學(xué)校里的許多同學(xué)也都喜歡在自己的水瓶子里裝上那么幾顆桑葚。
桑葚,來自校園西邊的院墻腳下。高高的院墻邊上,有一株很大的桑樹。桑樹是一戶賈姓人家的,巨大的樹冠探出了院墻許多,所以熟透了的桑葚,便有一部分會掉落在我們的校園里。在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許多的同學(xué)也如我一樣,一年中有大部分的日子肚子里是缺少食物的,更談不上吃任何的水果。因為各家各戶都很少有多余的地方來栽果樹,即便是有了果樹,也會被人當做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而刨除掉。所以,對于地上掉落的桑葚,都被我和同學(xué)們視為珍寶一樣的存在。我們總會在老師一聲“下課”的那一剎那,爭先沖出教室,跑到西墻腳下,找尋已經(jīng)躺在地上的那些肥胖的黑黑的桑葚。找到一顆,便急不可耐地放進嘴巴里。哪怕是上面粘上了一點土,撿起來,湊到嘴邊,用力吹一下,接著放到嘴里,齒間立刻充盈著一股清爽的甜香。
桑葚吃在嘴里,我和大家一樣,興奮而又快樂。然而,這種快樂持續(xù)了不久,我便永遠地失去了它。
有一次,我與小伙伴們課間在墻腳下正認真的尋著地上的桑葚。突然天空中不知怎的掉落下青綠色稀泥巴,手臂上,白色短上衣上,粘的滿是,而且還帶著一股強烈的騷臭的味道。抬頭看時,高大的墻邊探出個半個人來,光著個膀子,正向外面一邊望著,一邊揚起手中的糞勺。驚愕間,我明白了。身上青綠色稀泥巴來自高墻邊上的那人,那人臉上正現(xiàn)出得意地笑容,欣賞著下面慌亂的畫面。原來是那桑樹的主人,見有孩子們撿拾桑葚,便用糞勺舀了豬圈中稀稀的豬糞,一勺勺潑將過來。稀了吧唧的豬糞,騷臭得很,我估計他家的豬有很長時間沒有洗過澡了,抑或是他家的豬圈有很長時間沒有清理過了。一瞬間,一股極度惡心的感覺涌上我的喉嚨。
帶著滿心的屈辱,我趕緊跑到一邊,找了個小樹枝,小心地刮去了手臂和衣服上的青色豬糞,但是身上粘著的那股子騷臭味,以及衣服上留下的印跡,我卻是如何也抹不掉。畢竟那時候我們的小學(xué)里沒有自來水,僅有的半缸水也是同學(xué)們從很遠的機井房子邊抬來的。
我不知道那天下午自己將剩余的課程是怎樣上下來的,因為我滿腦子都是那個可惡的光著膀子的半個身形,滿鼻子都是那股子騷臭味。那天放學(xué),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機井房子旁邊,將手臂和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洗。洗過之后,我把手臂湊到鼻子底下去聞,那股子騷臭味道,依然賴著不走。又洗了好一會,我才光著上半身回了家。面對媽媽的問詢,我沒敢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只是說做值日塵土太大臟了衣服。因為我怕被媽媽責怪去討了人嫌,更怕看到媽媽那被困苦的生活折磨得無比憂郁的眼睛。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校園那西墻腳下?lián)焓成]?,之后也從沒有到任何人家的樹底下?lián)焓尺^任何水果。我討厭看到墻頭探出來的那顆小腦袋,討厭看到那張看到孩子們被潑糞后四處慌亂地跑開而得意的嘴臉,討厭那光著的膀子揮舞著的糞勺,更討厭糞勺里那青色的稀泥所散發(fā)的那股子騷臭味道。
這種厭惡深深地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直到我長大成人,這種厭惡仍舊揮之不去。雖然當年那個曾經(jīng)潑糞的人見了面我要按照村中的輩分喊他一聲“舅爺”,但這“舅爺”二字喊是喊過了,心中的嫌惡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雖然這位舅爺后來臉上沒有了潑糞時那得意的笑容,并且日子也過得十分的不如意。
先是他的曾經(jīng)讓自己風光無限的大兒子在煤礦的一次礦難中丟失了性命,兒媳帶著孩子轉(zhuǎn)嫁了他人;接著自己漂亮賢淑的女兒好端端的便被夫家的婆婆趕回了家,也是沒了辦法又嫁別處;最后他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經(jīng)坐上火車去北京串聯(lián)的小兒子剛剛?cè)⒘讼眿D,就犯起了失心瘋,每天的穿著筆挺的制服,扎上寬大的武裝帶,在村中的大道上邊走邊演講著一些人們聽不懂的東西。沒辦法,我的這位舅爺每天不干別的,就跟在兒子的后面,默不作聲地照顧著他,生怕他的兒子一不留神就跑遠走失了。這時的舅爺?shù)哪樕希枘璋桶偷?,早已失去了早年間向孩子們潑過豬糞后那種飛揚得意地神采。
無獨有偶,這位舅爺式的人物十年前又被我遇到,而且他還是鄰村我曾經(jīng)的同學(xué)。
那年我們小區(qū)的幾個哥們迷上了晨練,每天早上步行近兩個小時,到城北五峰山的一個小山包去溜一圈。
那個小山包的頂部光禿禿的,小山腳下是兩株很大桑樹,桑樹的旁邊便是我的同學(xué)家的果園,那里栽種著一些李子和黃杏。那幾年,山民的水果很不值錢,人們賣幾天水果的錢,都抵不過做半天泥水工的工值。索性山里的人們都外出去建筑工地上去打工,所以果樹收拾的不是很好,旁邊的桑葚,摘下賣錢吧,太費人力,又因價格太賤更是值不了幾個錢,所以那兩棵桑樹一直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
山民們沒有把結(jié)滿桑葚的桑樹放在眼里,可我們這些晨練的人卻把那些黑色的肥美桑葚當做至寶,每天到達那個小山包,都要下去吃上幾把桑葚。蘇東波曾經(jīng)有言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清新的山里的空氣,加上一夜冰涼后的鮮美多汁的可口桑葚,總讓我們這些晨練的人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大抵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吧。
然而這種感覺,卻在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突然消失了。我們下到小山包腳下的時候,兩棵桑樹上一個桑葚也沒有,干干凈凈。其中一棵樹還被鋸掉了兩個挺大的樹膀,露出慘白慘白的傷口,刺人眼目。就在我們大家錯愕之時,只見地上滿滿的都是黑黑的桑葚。不用說便知道,這是有人將全部的桑葚都搖下來了。
看著滿地的桑葚,大家滿是心疼,直嘆可惜可惜。并不值錢的桑葚,如果不讓人們來吃,說一聲就可以了,絕也用不著把這么好的東西白白地搖在地上,讓人見了心痛。這難道不是暴殄天物么?出來的幾個晨練的人,哪個不知道作為山民的不易?又有哪個可曾貪嘴吃了人家一個李子半個杏呢?大家看著滿地的桑葚,憤憤地罵著,恨著,雖然這兩棵桑樹,不屬于自己。我沒有做聲,只是在心中念著:真有你的,我的老同學(xué)!
從那以后我每天晨練,只是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再沒有出過校園。生怕自己的一個不小心便招致他人下那么大的狠心,做出一些讓人心驚肉跳的事情來。
也就在那年的秋后,我在回老家的路上見到了我的那位同學(xué)。他長長頭發(fā),似乎好久沒有理了,很多已經(jīng)花白?;疑难劬?,全是茫然。問他近況,他說是自己夏天里死了老婆,山腳的那幾棵果樹也賣不了幾個錢,于是都鋸了,樹根也刨了,準備來年種上些玉米,那樣照料起來一是省事,二是自己也能騰出手來去工地上打點工。
望著老同學(xué)騎著電動車風塵仆仆離去的樣子,我心里很難過,一為他中年便失了妻,一人照顧兩個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和女兒;二為他狠心搖下的那滿地黑色的胖胖的桑葚。
世間最丑陋的心思,便是見不得他人好;世間最丑惡的嘴臉,便是把美好的東西踐踏給人看。要知道,世間萬物但凡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譬如桑樹,上天將桑樹降臨你家,一則提示你為人要柔莫剛,二則要假借你的手把這些人間的美好滋味,分享他人。不僅是一顆小小的桑葚如此,其他事物莫不如此。
該善良時須有善,該來往時須尚禮,該有作為則有義!識義懷仁,是我們做人最基本的底線。有善良之心,行善良之舉,絕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天作有雨,人作有禍。我的那位村里的舅爺,還有我的那位鄰村同學(xué),他們盡吞了反常的苦果,反觀他們,對照檢視自己,只要我們守常,胸中懷仁,作為秉義,堅守理想,堅守道德底線,不出格、不逾矩,不管做人還是做事,都按照常理,遵循規(guī)律,相信每個人都會贏得的一個美滿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