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 ·暖】夢中跑來一匹馬(散文)
一
馬,是穿過我浩瀚夢境里,來得最快、次數最多的精靈。最難受、最孤獨、最無奈的時刻,它就來了。就像約好一樣,無言地直達內心,熟識著只有我才能讀懂的想法。有時,它和我就是分開的合體;有時,我們又是一具從中間被硬生切開的兩半。
從頭到尾的夢中,我忘記自己是人,是駕馭馬的主人,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馬,背負著華美的鞍韉,啃食油汪汪青草,成為一匹年輕健壯正在奔跑中的馬。
我是它的馬,它也是我的馬。
雖然,我此時正固化著定式的笑臉,早已沒有了那么年輕人才有的諸多想法。肩膀和心靈的莊稼地里,早早鋪陳著六十年積攢下的層層厚葉,覆蓋著被寂寞的冬天封固過六十層的冰雪??墒牵覅s覺得自己已經吸收過某種精神的鈣質,此時的骨頭依舊堅硬,還是那匹年輕時,被世人無數次喜歡過的白馬。它的韁繩被解開,正等待騎它的王子。
每一次超脫的瞬間,我都如煙花般炸開,振動著無羽的翅膀,飛翔在想象中從未被限制過高度的天空。一米一米展開無形的雙翼,舒展著被樓房格子、辦公室和車廂擠壓的定型,恢復著被壓縮后失掉水份的身體,膨脹為一塊空間無限的海綿。饑渴,窒息,凝固,每個毛孔努力地張著大嘴,用力吮吸空氣的濕潤,像魚鰓般吞吐著由陽光送予泥土的氧氣,身體一寸接著一寸破殼,一圈接著一圈膨脹,如同一把種粒重新發(fā)芽。
世界雖然很大,大到腳力無法抵達的盡頭。真正屬于我的卻很小,小到僅能容我側身而居。我的全部財產和對占據財富的觀念,只屬于一間房、一個單元、一個小區(qū)、一條街巷,最多就是一座合伙的城市。就是這座城,也不完全能和我相融,我與它們仍是陌生的熟人。我和其它人一樣,看似有無數種選擇,最終只能有一種。仿佛龐大的城市,你只擁有活動的腳步所及的某一角落。沖動后的旅游和行走,帶給你的仍然屬于他人,不屬于自己。屬于才有空間,才是居住的定點。
有時,夢境偏如一條河流的存在,從不筆直如一卻在始終向前,回水之灣、倒流之所,讓河流保持一種平靜的坐姿。夢中過著這樣的生活蠻好,不需花費一生精力去巡視領地,不必為永遠帶不走的領地而操心費力,花盡心思運籌計謀。
我能騎著它,跑過領地,從不僭越。
二
我需要空間,最好是平鋪到天際的牧場,貪婪地占領所有的綠色草原,需要即使越過寬闊河流的隔離,也能重新被連成一片的草地。因為有這樣的大地,才能用來喂養(yǎng)我各種各樣的馬。
我想跑很遠的地方,而且是快速抵達,找到任何一個侵入的敵人或走近的朋友。做到這一切的前提,就必須去重新擁有。用自己的牧場、擁有的一匹馬,來替代我完成防御和歡迎的任務;更多的時候,需要它載著我,四蹄生風地穿過大地,用路與路、河與河、村莊與村莊,牧場與牧場,人與人蓋起的家院,甚至是草原與草原組成的更大空間,得以實現我自己的完整和生命的業(yè)績。所以,這匹馬始終陪伴我,我一生也陪著它,相互乘騎,共同擁有更為遼遠的地域。用從不受限的疆域,隨著額爾齊斯河每年一次的開河、每年一次的冰封,借著綠色叢林間一騎紅塵,從我的夢中直線般的穿過,最終消失在心靈的遠方。
我是一個普通的騎手,卻奇怪地想著從平庸的時光穿越而來,流動著人與馬之間身份轉換的念頭。越出束縛的困境,沖破狹小的局促時,成就一匹馬的渴望和日夜奔跑的泛濫,反復而強烈地沖擊著生命的堤壩。我和他們有些不同之處,就是變成充滿理想主義的馬,是能夠在廣闊的天地間盡情奔跑的馬,是能把泥土踏出一串串深深的坑凹的馬,是在奔跑的路上能把草根樹枝踐得四飛,蹄鐵能把巖石蹦出火花的馬。
在我做過的無數次夢中,已經出現過不止一匹的馬。它們鼻孔咻咻,連貫停頓,變換靜止,散發(fā)著清晰模糊的溫度氣味,伸手便可觸及的立體的馬;是一匹馬跟著一匹馬,一群隨著一群的馬,匯聚而組成的龐大馬群,配上勇敢軍人和鋒利武器,成為一支遠征天下的戰(zhàn)軍馬陣。
夢中不止一次,它們讓我穩(wěn)穩(wěn)地騎乘在脊。提供比常人憑空多出一米多的高度,有資格去清楚的平視著前方的城墻、煙火里的鄉(xiāng)村和低矮的對手。它們會帶著我,用前仰后翻躬背曲行的身形姿態(tài),攀上冰川頂峰,趟過平原大河,從一條山脈奔向另一座群山。
奇怪的是它們的出現,并不是固定的形象。時而是黑馬,時而是青馬,時而是棕色的馬,更多是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馬,在馬群里顯得突兀。
甚至是我小時候最喜歡、騎過最多的那一匹馬。
三
馬,以驟然而至的速度,帶著一種力量龐大敢于沖撞的體格,成為一股鐵質的洪流。我是跟著馬一起走過的少年,馬的出現,讓我有了一份與城里孩子截然不同的膽量。
在連隊上學的時候,有時路程遠了,一個人走路,需要有伴相陪時,我就要騎馬。雖然我的騎術水平只夠得上乘騎的程度,趕不上附近任何一個哈薩克人,甚至抵不上一位蹣跚的老嫗,卻能保證自己不會從馬背上掉下來,沒有從馬背上失掉過需要攜帶的東西。
上小學時,大約10歲左右。那時,最讓我怕的事,雖然有很多,真心怕的卻不多。唯有讓我獨自一人,騎馬去幾十公里外的其它連隊拜年,既是我的驚怕,也促成了我膽量的成長。每年春節(jié)前兩天,我都會騎著自家的小青馬,趟著厚厚的積雪,穿過無人的茫茫戈壁,越過冰封的河床,用第一行印在冰面的蹄印,去另一個連隊去看望我叔叔。叔叔家住在離我家五十公里外的一個洼地,和我們家的連隊隔著一條烏倫古河、一座不高的頂山、一個團結水庫和五座黃粘土的小坡,還有一座小型水電站。我爸爸總會逼著我代表他,全權代表地替他去給他弟弟拜年。按著山東老家的老規(guī)矩,帶幾盒水果罐頭、幾盒墨菊牌香煙、兩瓶糧食酒和用牛皮紙裹著的兩包點心,趕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到位。
我家小青馬挺有意思,出門時滿心的不愿意,再吼再抽也只是一步一步,不緊不慢,時時回頭,仿佛隨時想聽我發(fā)出轉頭回家的命令。走到中途時,速度才開始加快,而且有了一種奔向目標的力量。快到天黑時,主動加快步伐。它去過幾次,有老馬識途的經驗,比我還熟悉叔叔家的位置。它大步奔跑時,我被它用力地顛起來,屁股與鞍子、腳與蹬之間時隔時離。迎風而奔的時候,會弄得整個身體冰涼嗖嗖,被一股揚起的碎雪追逐。我身后背著的布囊里,時時會發(fā)出罐頭鐵盒和玻璃瓶子頻繁相撞的聲音。
哈薩克人不過漢人的春節(jié)。路上,有時遇見放牧的人,就拉住馬頭側著身體,和他們坐在馬背上說話。有時,遇見一群看不見主人的羊群,干脆就騎著馬從羊群中走過,趴著厚雪找草吃的羊從不理會我們的無禮和對它們存在的無視。我知道羊群主人肯定離我不遠,一定會在有陽光的背風處,或者袖著雙手躺著,或者盤腿坐著,孤獨地吸著莫合煙,甚至和我一樣,獨自從容地望著深深的天空發(fā)呆。
有時,也會遇到駱駝,一群游蕩的馬,甚至遇到幾頭瘦弱到顯不出兇相的狼。駱駝和馬群都很善良,遠遠就抬頭看我,偶爾發(fā)出喔嗷的聲音。狼卻從不吭聲,像吃飽一樣,或是有羊群可吃,對我從來不加理會,仿佛我是一只很難狩到嘴的獵物,是來自另外里世界一個可怕的天敵,根本就不屬于它們腹中饑餓時想念的食物。
擁有一匹馬,就等于有了遠方,就像有了思想,才有了生活的惦念。也許,是因為有馬的存在,狼始終心存懼怕,不敢貿然上前。
看來人和馬在一起時,就不怕餓狼的狼和謀財的壞人。
四
長大以后,讀書,上學,工作,成家,甚至可能到來的死亡等待,讓我一直在城市里活著,漸漸淡忘了馬的存在。生活沉重而漫長,強大而操控,耐心而克制地耗盡了我的所有夢想??此票惶顫M被奔忙的時間,就在一種無望的消耗里,用一天比一天更顯的漫長,配合著歲月對生命最硬荒涼的認可。我的馬不知從何時起,遠遠地離開了我,從而讓我失去了坐在高點看人間的敞亮。無數種用平方米劃出的規(guī)格限制,在從不公開言說真相的人與人之間,需要保持著習慣的上下左右。半生的時光已過,現實仍然拘束著身體生長的范圍,壓縮著心靈可以舒展的空間。
雖然,被生活壓著,無比艱難地伸展著四肢;雖然,被欲望低矮著身體高度,一次次彎下昂起的頭顱;雖然,身體中涌動出很多逃逸的念頭,想回避堅硬而迷茫的傷害,尋找一份不愿被限制的靈魂自由。然而,這份渴望的被放縱,這種一路急欲狂奔的狷念,正變得越來越強烈,甚至用不惜性命的決然,拼盡全身氣力猛撞層層的厚門。手腳的愿望和身心的欲求,甚至是用它們組合的生命整體,正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匯聚在一起,組成一支敢于反叛的暴動隊伍。我想帶著尖銳的沉重和死亡抗爭,用火與水、刀與斧的呼嘯狂奔而來,沖破自己的身體,沖破地球硬殼,沖破對平庸的不甘。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無沮喪地認為,我的馬居然會滿臉嫌棄,從我活成這樣的生活里脫落韁繩索拌、頭也不轉消失而去。從此,不愿再次被我擁有和乘騎。我從騎兵變成步軍,從草原落進平原,用身高下落一匹馬的目光,一步一步黏合著我和城市的間隔,低矮著每一條從不長高的街巷,再不敢有放飛的輕盈,更無縱橫千里的歡悅。
這種有馬的夢想,被壓縮成一張舊照片,放在心中的箱底,就像我現在一樣。
城市,從不需要奔跑的馬!
五
后來,單位組織老同志外出旅游和到外地療養(yǎng)時,都有免費騎馬娛樂的機會。掃一眼那群呆若木雞的工具馬,頓時讓人失去了縱馬馳騁的欲望。我從不主動騎馬,不提自己的騎馬要求,而是看著同事們艱難地爬上馬背,膽怯地用雙手抓緊馬鞍的鐵圈,繃緊著肥胖柔軟的身體,再被卷發(fā)黑臉的牧民牽引著上山下坡。頓時覺得,這種騎馬和走路沒什么兩樣,馬不狂奔,不如不騎。
騎自由的馬才會有激情,才會滋生出人馬一體、縱橫天下的豪邁,我家小青馬就是一匹自由馬。它身形細長,毛發(fā)油亮,長鬃飄飄,總喜歡和小母馬纏綿。它除了四只白色的馬蹄,全身沒有一絲雜毛,純粹如一團另樣的火焰。他是我爸爸下足功夫馴服的騎馬,看似沉默不語的家伙,卻非常通靈性,知曉是不是要出遠門,懂得家人和外人的區(qū)別。每當有生人想騎它,它就會360度地轉著身子,甚至倒地打滾,絕對不讓生人挨近,更不會讓生人輕易跨上鞍子。對家人它卻不是,當我想牽它、騎它出門時,它頭也不抬,該吃草喝水就吃草喝水,任我抓住它的鬃毛,直到用力地爬上它的脊背時,它才會轉回頭向我咴咴幾聲,然后才極不情愿地抬蹄出院,順從地按照我的指引向前跑去。
能騎一匹習慣自由的好馬,就像喝一杯純糧烈酒,吃一頓原味美餐,找一位心中靚女,中一份意外彩票,結識一位真正英雄。只有一次,在阿爾泰山區(qū)一個小村子工作時,我才露出自己會騎馬的真相。那一天,我把一匹蒙古人稱為巴特(英雄)馬的潛力全部激勵出來,我們相互擁有合成一體,沿著深長峽谷的牧場坡地放縱開來,任它拼盡全力奔騰出潛藏在身體深處的雄性本色。一路塵土,一身大汗,一道嘶鳴,一人一馬,電石火光,三十多公里的來回只用一個小時。這才是一匹旺血烈性的好馬,我家的小青生活條件優(yōu)渥,就沒有這種天然玉成的野性。
只有這匹馬,才有資格以戀人才有的絕對忠誠,載著神靈的霧靄,天馬一般飄然而至進入我的夢中。
六
在中國西北邊陲的一個小地方,是我媽媽一直生活的小城。城中央有一座不高的山體,山頂最高處立著一尊成吉思汗西征時,在這里揮刀閱兵勒馬騰空的雕塑。他侉下的這匹馬體格高大健壯渾身透黑,四蹄粗壯,腰身細長,很具有大跨度奔騰的性格。經驗告訴我,它的縱身一躍,立地收蹄之際,肯定已在十米開外。
推著輪椅上的媽媽站在它的身下,我們倆人是那么渺小瘦弱,是兩粒細小的沙礪,仿佛與它之間隔出一個地球和一個皮球的差距。順著它前蹄刨去的前方望去,雄壯的額爾齊斯河呈現出彎曲的弧形,筆直地順著阿爾泰山南坡一聲不語緩緩流淌。遠方的雪山,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亮,逐次而遞減地隱入藍色的天空。
一隊隊從南方飛來的雁陣,切開了戈壁荒灘無邊無垠的寂寞。
我媽媽的心很大,從年輕時就想讓我成為這種受人敬仰的英雄。陪我讀書,引我思考,讓我努力,趕著我遠去他鄉(xiāng),進入大城市生活,徹底打碎了父親想著留我在家鄉(xiāng)當富裕農民的念頭。很可惜,我不是天生和后天的英雄,再努力再奮斗再拼改盡心力,也是普通人,沒有成為偉人,仍是蕓蕓眾生的一員,終生都是為三十年房貸車貸、一生為吃飯、二十多年為孩子上學、半生為晉升科長職位在日夜忙碌的人,沒能成就她老人家對我的期望。倒是這份終生追隨英雄的情結,戀心于駿馬豪情、爭路而奔的私念,時時刻刻折磨著我,最終只能收獲一份用無數黑夜給予的溫暖夢想。
遙想當年,金戈鐵馬,壯士豪邁,在辜負生命意義的某種答案里,得到最好的解答。只有在我媽生活的城市高處,曾經的數十萬蒙古大軍,用戰(zhàn)場上的刀光劍影和肉體沖撞,在橫掃亞歐大洲的途中,以鐵與火的洗禮,完成了我對強者和弱勢的重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