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南大街舊鋪瑣憶(散文)
我打小在興化南門外大街長大,土生土長的城里人。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較之于興化古城“金東門、銀北門”和“百業(yè)工匠聚集地——西門大街”的繁華興盛,南大街的確是蕭條冷落的許多,顯得平淡無奇。
南大街有著一塊塊零碎的小青磚鋪筑而成的路面,并不寬,但已足夠板車、自行車穿梭其間。呈南北走向,像一條淺青色的玉帶橫亙在兩側(cè)幽深的巷子胡同中間,形成以南大街為對稱軸的街東街西各有數(shù)十條巷中巷的布局。約800米長的沿街兩旁,店鋪幾乎挨家挨戶,參差錯落,鱗次櫛比:雜貨鋪、糧面店、飲食店、醬油店、豆腐坊、蔬菜點、煤炭點、浴室、理發(fā)店、診所……還有補衣服、修鞋、配鑰匙、鐵匠爐等老行當(dāng)小攤,更是擠滿了方寸間所有的空隙,各種古樸傳統(tǒng)的店鋪方便著大街小巷里的千家百戶。
南大街清晨,挎提籃的大媽們不疾不徐地步行去北街野祭巷口的蔬菜點菜場買菜,遇見熟人常要在木板門的店鋪前聊上會兒。待天光開蒙,沿街店鋪主人將安插在上下木質(zhì)軌槽的一扇扇褐色木板門(即“槅扇”)一一抽去,展開營業(yè)。南大街一天就熱鬧起來,人潮涌動,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
仍記得,位于街北頭是一家國營小百貨店。那時店的結(jié)賬方式很特別。會計坐在一個高臺上,前面有一些鐵絲,每根鐵絲都與各柜臺連接,每一根鐵絲都穿著一個鐵夾,人們叫做“梭子”。若要給顧客找零錢,店員就將人民幣和發(fā)票夾在“梭子”上,“嗖”的一聲,“梭”向會計處。會計算完賬,將發(fā)票及應(yīng)找的零錢夾在“梭子”上,“梭”向柜臺處。
印象中,街的南盡頭那個門面最大的日雜店光線昏暗,遇著陰雨天便覺黑咕隆咚,人窩在里頭也看不分明。待到打烊時分,店家會用長木板逐條鑲嵌在兩條泛著晦暗色澤的木質(zhì)門檻縫隙間。那細(xì)碎的話語聲,即便仔細(xì)聆聽也難以辨認(rèn),趁著越來越狹小的門縫間隙逃出來,蒙著神秘氣息。
放學(xué)歸家的孩子三三兩兩結(jié)伴回家,沒太多地方閑逛。遇到大雨,沒帶傘的孩子便蹲在沿街店鋪的黑瓦屋檐下,看屋檐淌下的雨水從泛白的天空中銀鏈似的落向暗黑的青磚路面,水墨畫一樣,靜默在時光深處。
這些泛著溫潤光影的場景,斑駁得有如時斷時續(xù)的夢,而最清晰的始終是那些記憶中沿街舊鋪的人與事。
記得,我母親時常將家中院落里養(yǎng)雞攢的雞蛋在南大街上的收購站換成錢,在南大街中央的那家雜貨鋪中,給我捎回裝有玻璃吹制玩偶的彩色糖豆。糖豆很甜,可我更中意那裝著的小玩偶,有時僅是一只玻璃小公雞,身白冠紅,朱紅尖嘴,卻吹制得極為精巧。母親常囑咐我:“小伙(方言:兒子)在家乖,關(guān)好門,等媽媽帶好吃的回來?!蔽揖秃芄缘卦诩抑型嫠?,等待那糖豆。院中找昆蟲,用葉子玩兒小人家家。
南大街上也有早點鋪子,賣些燒餅、油條、豆?jié){之類的。自己很少買早點,因為家人總會起早做好早餐,多半是噴香飽滿的米粥,以及土灶上烙的松軟攤餅。遇上節(jié)日,還有粽子、糯米團、月餅等應(yīng)景美味,雖只是些家常點心,但不時變換著花樣,讓我吃得飽香。
每逢生日,父親便帶我去南大街唯一的一家“滄浪飯店”吃包子。因為那里有我最愛吃的肉包子。走到舒家巷口,老遠(yuǎn)就能聽到“嗚嗚”聲響,那是鼓風(fēng)機吹著火爐的聲音,火爐上的籠子正蒸著肉包。蒸汽騰騰,肉香四溢,讓人口舌生津。我望見里面穿著白色護身衣的員工,端著熱騰騰的一籠籠的包子,曾立下宏偉志愿,長大一定要做蒸包子的人。那時候,滄浪飯店的肉包湯汁兒多,一不留神便會順著手腕往下流,父親總讓我先咬上一口,吸那鮮美的肉汁。我則更偏愛內(nèi)側(cè)沾著肉汁的包子皮,肉餡便一團塞給父親。
印象中最深的,還是滄浪飯店那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寒風(fēng)凜凜的冬日,一入店,白白的熱氣裹挾著豬肉湯和蒜葉的香氣撲面而來。店外的人戴手套、身著大衣,店內(nèi)卻熱得直想脫外套。大鍋灶就在門口,師傅麻利地放入面條,在翻滾的湯面中攪動幾下就盛在一個個裝有豬肉湯的面碗中撒上蒜葉,這是陽春面。每年隆冬時節(jié),父親總會趕早帶我去那兒吃面。小時候,這樣的飲食店本就不多,在店里吃面更易撞見熟人,彼此熟識的相互請客便成為家常便飯。父親人緣好,向他招呼的人多,臨走時順帶替我們買單的事兒也時常發(fā)生。
那是冬季最讓人惦念的地方。雖然滄浪飯店早已變換地址,但我仍時時懷念坐在那表面擦得發(fā)白的大長木桌前,和父親一同吃面的溫暖……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的是滄浪飯店對面的“南門日雜食品店”。店鋪面朝街平行的木頭柜臺上放著用鐵皮架固定的兔子瓶,瓶里裝著花花綠綠的硬糖、粽子糖、清涼糖、薄荷糖、棒頭糖,瓶架放在店鋪的醒目處,吸引著孩子的眼球。在瓶架邊上還有一種直瓶,有放蜜餞的,像鹽漬卜、鹽津棗,也有放包好的油氽豆板、油氽果(花生),那油從黃黃的包裝紙滲透了出來,香味直往鼻子里鉆,引得人口水直流。
再看店里那些商品呀,嘖……直面過去,架子中間是一整隊“軍隊”似的醬油、陳醋、菜油、白酒系列;前邊是排列整齊的一盆盆盛有腌菜、醬菜、醬蒜頭、醬生姜,鹵菜制品;下面是一排排的鉛筆、彩筆、文具盒,抬頭挺胸、不卑不亢;“軍隊”一側(cè)呢,掛著些花花綠綠的香煙盒子,什么勇士啊、豐收啊等,不過這些香煙跟隔壁“軍隊”一比,總顯得不甚光彩;“軍隊”另一側(cè)——天哪!大白兔奶糖和跳跳糖在頷首微笑,“北冰洋”汽水?dāng)y手“嶗山”可樂在手舞足蹈,搖頭擺尾的“小浣熊”干脆面和“汾煌”蜜餞果在熱淚盈眶地?fù)肀А?br />
“買啥呀?”店主老王的一句笑瞇瞇的問候往往會及時把我們拽回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囊中羞澀。不過不要緊,看看也很滿足。再說,店內(nèi)櫥柜里面躺著的小家伙可都是我們這些小孩兒分分鐘豪爽地將之納入麾下的橙甜玲瓏的“小淘氣”啦,用小勺抿著讓人倍感高貴的酸甜粉啦,進嘴噼里啪啦的跳跳糖啦……我和我的小伙伴如齜牙咧啡的饕餮,總能引來老王或者老王妻子并無惡意的逗弄——“叫我啥呀?答對了給你好吃的?!?br />
老王40多歲,夾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鏡總好像要往下掉,因此大部分時間里,他的眼睛白多于黑。我們放些小聰明當(dāng)然是知道“叔叔或者阿姨”這個答案了,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這樣一來,討得歡喜之時,“豪擲”幾毛、囊內(nèi)虛空的我們經(jīng)常會額外得到一兩塊“小淘氣”,興奮過頭的老王有時還會用調(diào)羹在免子瓶里舀一小勺彈子糖放到我的手心里,挺開心。
俗話說:大人貪利,孩子貪嘴。那時候,我時常拿著一毛錢去買山楂片,然后一片一片分送入嘴中,讓它慢慢變軟,溢出山楂的酸甜。圓圓的粉色“大大泡泡糖”卷也很受歡迎,上面印著卡通男孩兒的笑臉。孩子們喜歡這長條狀的泡泡糖,相互間比著誰吹的泡泡最大,誰吹出的泡泡層數(shù)最多。吃完后,還用盒子裝彩色玻璃彈珠。
不過最吸引我的是店里的火藥紙,那是一張和練習(xí)簿大小一般、呈暗紅色的紙,上面有一排排凸起的火藥,撕下來放人木槍中(也有用鋼絲做的),然后學(xué)著電影里的樣子:“同志們,前進!”隨之扳機一勾,“叭”地一聲,那才威風(fēng)呢。
印象中,那時雜貨店的商品大都能拆零,信紙、信封可一張一賣。記得一次,父親給了我5分錢買香煙,要買飛馬和勇士煙,那年頭這兩種煙是普通勞動者的大眾消費,價格分別為0.28和0.13元一包。拿到錢,我犯愁了,我事先用鉛筆認(rèn)真算了幾遍,總還有零頭。到了小店,老王算也不算就給了2支飛馬3支勇士,又添了2張手紙。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2支飛馬3支勇土,4分7厘5,再給2張手紙,公平交易啊。從此,雜貨店老王的精乖就留在我的腦海里了。
在我的記憶里,老王雜貨店的門板上,有一扇小門,一尺見長。那時調(diào)皮,店鋪門板關(guān)好以后,我和小伙伴常常貓著腰在小門上敲一下,待老王將小門打開:“誰呀?”我們頓時作鳥獸散,老王隨后一聲“小厭皮”(興化方言:頑皮的孩子),小門“吱”地又關(guān)上了。不過,我倒是有過一次和小門打交道的經(jīng)歷。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得不行,大哼小叫,母親也慌了神,趕緊去敲老王店鋪的小門,老王遞了瓶十滴水出來,慌忙之際,母親連錢也沒帶,老王說:“都是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的,著什么急啊。”自那以后,我也不敲那扇小門了。
上世紀(jì)90年代末,興化城區(qū)迎來舊城改造,南大街連同沿街的舊鋪都湮沒在昔日的記憶之中。一眼回眸,蒼老的歲月里,那些耳熟能詳、時常光顧的南大街老店舊鋪,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一切無比清晰地呈現(xiàn)兒時的模樣,在我心中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