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睹物思舊年(散文)
一
我家有一臺老式的縫紉機,就是那種腳踏式的,一踩起來,發(fā)出錚錚錚的響聲。關于它的年齡,可以算作是我的同輩了。如果它也像我一樣走上人生之路的話,那就是我的兄弟,或者是我的姐妹了。但它要比我年長,排行在我們家四個兒女當中,應該算是老大了。看它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姑且叫它一聲大哥。但同時它又心靈手巧,在過去的那些年月里,不知做了多少衣服和褲子?縫了多少床單和被罩?這樣看來,它比大哥要有用多了。那么我就真真切切地叫她一聲姐姐。是的,我應該叫她姐姐。
它很乖,從來也不惹是生非。一個人站在角落里,注視著光陰飛逝,端詳著春去秋來。人間的冷暖和辛苦都在它的眼睛里,它看著我們這個家,從無到有,從貧窮到富裕。也看著我們這些兒女,一個一個出生,一個一個長成。我一直在打聽它的來歷,在我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因為它的出現(xiàn)非同一般。它不同于架子車、鋤頭、鐵锨之類的東西。那些冷冰冰地并不能帶給你什么快樂和興趣,它們只會讓你整天站在泥土地里把腰彎下去,把自己累的半死。而縫紉機卻不同,跟它們比起來簡直就是人間天上了。它不但帶給你歡樂,還帶給你無窮無盡的溫暖和幸福。每當聽見它錚錚錚響起來的時候,那便是歲月更替,又要添衣,又要長高,又要過年,又要有新衣服穿了。
想起在那個時候穿一件新衣服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我是家里的老三,在男孩子里排行老大,但這么好的條件卻并不能給我?guī)硎裁刺貦?。排行老大的姐姐是幸運的,所有的新衣服,她都是第一個先穿。母親知道下邊還有接替她的人,所以買布就買顏色深一些的,絕不買那些花花綠綠的,五顏六色的。偶爾有紅色的或者藍色的,也不是太艷麗的那一種。這樣輪到我穿的時候,也照樣可以光明正大地穿起來,并不顯得別扭。如果藍布上印出花紋,出現(xiàn)格子或者小花之類的東西,這樣一來,我是堅決反對的。我雖然沒有什么特權,但我也是嫡系的頭長頭孫。在這個家里,總有替我出氣的人,總有替我撐腰的人,總有替我打抱不平的人。他會一言九鼎,他會扭轉(zhuǎn)乾坤,他會改天換地,甚至還會指鹿為馬,說不行就不行。此言一出,沒人再敢言語,沒人再敢反抗,沒人再敢吭聲。由此,我便勝利了。
二
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我因為喜笑顏開,我因為狂妄自大,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那種優(yōu)越的幸福感,變成了矛盾,變成了隔閡,變成了沖突和戰(zhàn)爭。他們會小肚雞腸,把羨慕嫉妒恨變成另外一種報復。比如不跟我說話,比如出門不帶我,比如有好吃的在我面前故意分給另一個。他們會聯(lián)合起來,在暗中跟我作對,把我喜歡的東西藏起來,或者故意損壞。然后讓我發(fā)脾氣,讓我哭哭啼啼,找不到撒氣的人。這樣的時候多了,他們孤立我,做事情繞開我,說話也不提我,吃飯也不叫我,就當是沒有我一樣。
大姐在這方面有一點無所謂。因為她根本不在乎我穿什么,我穿什么跟她無關,我穿什么不會影響她穿什么。而且,她穿什么也不關我的事。但加在中間的二姐卻堅決反對。雖然我都是撿她的穿,而她穿的也都是撿大姐的穿。但我有時卻可以穿新的,這一點就完全優(yōu)越于她。因為穿新衣服對她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羨慕、嫉妒、恨在她這里是最強烈的。但弟弟卻是老好人一個,他不太反對,也不太贊成。因為這些事跟他沒有一點關系。況且,這些顏色對他來說早就司空見慣了。我能穿紅色的或者藍色的,甚至黃底白花的衣服。就像沖鋒陷陣的先鋒軍,我已經(jīng)替他打了頭陣,把那些嘲笑和愚弄早就披在身上了。等他穿上也并不會引來太多的笑聲,反而變成了一種風景,一種妖里妖氣的美。甚至還會得到更多人的贊賞和鼓勵。但他也是墻頭草順風倒,幾句好話便誘惑了他,一口吃的就讓他神魂顛倒。很快的就做了叛徒,吃里扒外跟我作對。那都是聽了二姐的話。是她串聯(lián)起來,叫上大姐,拉攏小弟,讓他們都做了我的敵人。
哎呀!這里邊兒復雜的很,復雜得就像是世界大戰(zhàn),復雜得就像是聯(lián)合國安理會。稍有個風吹草動就大打出手,就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時候還真得舉手表決,找出那個最有權威的人,由他來決定。其實這一點我大可放心。因為那個人是親我的,疼我的,愛我的,以至于他的決定完全取決于我高興不高興。甚至我一點情緒化都可以影響到他。高興不高興,那都是小事,我要是哭上兩聲,或者死狗一樣在地上打滾。這時候的天下就會烽煙四起,戰(zhàn)火紛飛。
要說誰是我的后臺,誰是我的靠山?那就是我們家的太上皇,我的爺爺了。我自打生下來就被捧為這個家族的接班人,和說一不二的爺爺平起平坐。甚至還可以發(fā)號施令,讓他聽命于我。這樣的權力只手遮天,這樣的權力足可以碾壓一切。穿一件衣服算什么?在這個家里,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想把天翻過來,就得有人替我撐著。這樣的地位,這樣的權力才可以對得起我的身份,對得起我的經(jīng)歷,我的所作所為。
三
從小我就在爺爺?shù)谋成祥L大,路也舍不得我走,土也舍不得我沾。我就是想跑兩步,他還害怕我腳疼。記得有一次下雨,爺爺背著我去打醋。那醋坊離得有點兒遠,在隔壁的村子,來回有七八里路。那時候的鄉(xiāng)村路都是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別說下雨,就是天晴了也不好走。爺爺舍不得我走,就一直背著我。等打完了醋,往回走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傾盆大雨,一下子就把人整個兒淋濕了。爺爺沒有拿遮雨的東西,兩手空空,只有一個醋壺。那醋壺灌滿了醋,少說也有十多斤。爺爺一手提著醋,一手把我抱起來,他不舍得把我放在背上,怕我被雨淋了。他把我抱在懷里,這樣他就可以替我遮擋一些雨。
但風雨交加,雨大風急根本就擋不住。我和爺爺很快都被淋濕了,渾身上下濕的透透的。爺爺抱著我在雨里艱難地走著,雨水在土路上很快聚集起來,變成了泥坑,變成了一條河流。水漫在路上,根本看不清腳下是什么。有時候會突然踩到一個深坑,身體猛然打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了。我覺得爺爺馬上就要抱不住我了,他東倒西歪,搖搖晃晃,眼看就要躺在地上了。而提在手里的醋壺,這時候好像重若千斤,把他的身子壓向一邊。好不容易挪到一棵樹下,爺爺靠在樹上想休息一下。我趁著爺爺不注意,把醋壺的蓋子擰開,把醋壺推倒了。我想少了醋,爺爺就能輕松一些,就能完全地抱我了。
雨大風急,爺爺也沒有注意到這些。等他要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醋已經(jīng)倒完了,只剩下一個空壺。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但我并不害怕。我想讓爺爺輕松,反倒覺得自己更光榮。但我發(fā)現(xiàn)爺爺?shù)哪樕茈y看,很憤怒。他拿起空壺搖了搖,確定里邊一滴不剩。他真的有些心疼了,回過頭來看我,又不知所措。我想他是想揍我,只是又舍不得。一壺醋在那個時候要兩三塊錢。兩三塊錢,在掙工分的年代里,需要一個壯勞力,十天半個月才可以掙得。你說心疼不?你說難受不?你說氣人不?但爺爺始終沒有吭一聲,也沒有把他舉起的手掌落在我身上。他拿起空壺,彎下腰重新抱起我。他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頂著漫天大雨向家里走去。
我就是有這樣的權力,就是這樣的膽大妄為。所以那些小打小鬧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但這些事卻被他們羨慕死,平時拿不出對抗我的辦法,只能耍一些小聰明,小伎倆,做一些沒頭沒腦的事。但母親是傾向于我的。這頭長頭孫必須得體面,必須得風光,衣服穿出去必須得有個樣子。刮目相看在別人眼里,也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這個家族的接班人。所以那縫紉機的錚錚聲又開始響起,一是表明我的地位。二是表明他們已經(jīng)低頭認輸,一個個只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了。
我便因此而放肆,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干,無法無天。
四
父親是個木匠,在那個年代里,這種手藝是被人恥笑的,是犯罪的,是偷偷摸摸的。家里的東西可以做,但給別人做卻不行。那時候的罪名很多,弄不好會給你扣上一頂帽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但父親同時又是一個老好人。村里有人求來,比如鍋蓋爛了,要做一個新的。風箱破了,需要修補一下。這些小事情不需要花太長的時間,很快就會完成。鄉(xiāng)里相親的,也不會有人去舉報。況且都是些急用的東西,誰還沒有個低頭求人的時候?難就難在那些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比如孩子要結婚了,得做一兩樣家具。桌子得有吧,柜子得有吧,箱子得有吧。居家過日子,最起碼得有一個放東西的地方,衣服脫下來,總不能扔在地上。這可就難了,做那些家具,叮叮咣咣的,全村都能聽見。聽見了,就有人嫉妒,就有人眼紅。說你違反政策,說你又在走資本主義路線。你掙錢了,別人就覺得你成了地主,成了富農(nóng),成了四類分子。這個時候,父親總是提心吊膽的,白天也好像變成了夜晚,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但家具不能不做,那邊兒還等著結婚呢。于是只能在后半夜,等全村人都睡著了,沒有人監(jiān)視了,父親才會偷偷地爬起來,趁夜深趕緊做一些。干活的時候,他會給斧頭、錘子一類的東西纏上棉布,這樣砸起來就沒有哐當哐當?shù)哪欠N聲響。就像一個人躡手躡腳在走路,像提心吊膽遇見了老虎,擔驚受怕遇見了狼。就像打仗的時候,沖鋒在即,連呼吸都不見了。
我卻不以為然,不覺得那是壞事,反而覺得那很快樂。就像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一樣,在我心里,完全就成了捉迷藏。等他們都睡下了,我偏不睡,擠在父親跟前,看他在那里干活。父親用刨子給木頭上鑿眼,一斧子下去,蹦出來的木屑四處亂飛。我覺得那太美了,就像打鐵的工匠,在砧板上落錘的時候,火星四射。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沒有電燈,夜里點的都是煤油燈。我記得很清楚,那煤油燈燒過之后第二天醒來,鼻子眼里全是黑乎乎的粘液。就像是煙筒,像燒鍋之后鍋底的灰。
娶媳婦的家具做好了,感激的只有一兩個人。因為別人都在那里羨慕你,恨你。他們覺得這次你又收了東家的禮,拿了西家的糖。甚至還得到了什么好處,錢財上的東西容易讓人恨死你。但有一件東西做出來,別人并不反對,甚至還會感激你,酬謝你。那是誰都會用得著的東西,在我的印象里,那些東倒西歪的,跟我爺爺一樣的人,總是隔三差五到我家來,千叮嚀,萬囑咐,以后要怎么怎么樣,像叮囑遺囑似的,怕你給忘了。因為那個東西要裝他的身子,那個東西要在另一個世界里給他撐門臉。那是什么呢?那是棺材。
五
做棺材沒有人反對,可以光明正大地做。碰上寒冬臘月,天寒地凍的時候,主家會給你送一點兒好吃的。剛出鍋的紅薯,地窖里剛挖出來的大白菜,或者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弄來的一碗羊湯。他舍不得喝,完全的給你端來了。因為這種勞動是不能收錢的,不能收禮的,完全就是義不容辭的事。父親身體好,力氣大,做這些事都是他一個人,從不叫人幫忙。這些木料別人家早就預備好了。我記得棺材的頂部有一件東西,必須得是天然的。它有一個角度,如果是自然長成那最好了。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父親帶我出門,或者下地勞動的時候,猛然間看見一棵樹,看見它的枝丫那樣歪著。他就會自言自語地說,把這個鋸下來,就可以給棺材做一個頭了。我現(xiàn)在不知道那個頭具體叫什么名字,實在想不起來了。我要說的是,我的放肆和無知,我的膽大和妄為,簡直是蓋了帽了。
有一次,父親要去給別人家做棺材,那邊的人已經(jīng)去世,急等著往里面放。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天氣冷得可以說是滴水成冰。我本來不想去,但他們家的小孫子叫四眼,跟我玩得很好。他死纏賴磨,非要拉我到他家去。他告訴我,他家有吃的,有喝的,有很多好玩好看的東西。他告訴我這些的時候,好像他的爺爺?shù)娜ナ溃兂闪艘患齑蟮南彩?。其實我也覺得那是一件喜事。因為好吃的好玩的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喜事,所以我就跟著父親一起去了。他們家里人很多,很混亂,沒有睡覺的地方。所以我只好跟四眼,圍在那里看父親做棺材。棺材做好了之后,我感覺像一個小房子。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特別困,上眼皮打下眼皮,實在睜不開眼了。我跟四眼商量好,決定爬上去躲在里面,好好的睡一覺。我們推開蓋子,從縫隙里鉆進去。那木頭的味道混合著膠水的味道,聞起來有一種芳香,仿佛侵入了骨髓,讓人舒服至極。怪不得他們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這個給做好,原來是躺在里面是享福來了。
外面的聲音聽不見了,寒冷也被隔絕了。里面暖烘烘的,隨著呼呼喘出的熱氣,已經(jīng)變得很溫馨。不知不覺,我們兩個都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等我們醒來,周圍圍了一堆人。每一張臉都是吃驚的、好奇的、擔心的、驚喜的。那都是一些說不出來的表情,難以形容。我覺得那沒有什么害怕的,也并不覺得可笑。四眼躺在他爺爺?shù)墓撞睦?,就像是躺在他爺爺?shù)膽牙铩V钡接幸惶?,我的爺爺也躺在棺材里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一個懷抱,一個很舒服的懷抱。舒服的讓人忘了哭,忘了愁,忘了悲傷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