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登岳麓山去。
　　 七月，正值天地流火，不是出游的好時節(jié)，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去登岳麓山。都說一座岳麓山，半部湖南史，我對將要抵達的地方，充滿了期待和想象。
　　 剛入山腳，一股清爽之氣撲面而來，迎面撲來的還有萬山、層林、溪流、屋舍、天空、云朵，它們有著熱情的生命力和壯美的氣韻。有一位資深畫家，身背畫架，提著裝滿了畫筆、調色板和油彩的畫箱從山上下來，告訴我說，岳麓山是不能畫的，太美，太美……那是怎樣的一種美呢？哦，我想起來了，齊白石的《煙雨秋山圖》便是以岳麓山入畫的。
　　 登頂，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沒在山壁上的石階，崎嶇逼仄，要靠自己一步一步攀登上去。一條是盤旋而上的柏油馬路，寬敞明亮，不費吹灰之力，乘觀光車就把自己帶到了山頂。有朋友勸我，坐觀光車上去吧，輕松。我覺得來而不登，仿佛是欠下什么似的。我決然地選擇靠腳板登山。
　　 沿著石階一級一級向上攀登。登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沒幾下，剛到山腳的那份清爽早已消失得無蹤無影，只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大大的蒸籠里，氣浪灼人，讓我全身濕透，氣喘不止。我本是數(shù)著走的，數(shù)著數(shù)著，竟忘了數(shù)字了，也漸漸地有些力不從心了。我本能地就石階坐坐，被匆忙趕來的螞蟻咬了幾口，又痛又癢，不禁惱怒。其實，我是更擔心上升的坡度越來越大，山勢越來越陡峭，自己還能登上去嗎？轉念一想，我是山區(qū)的孩子，自幼山區(qū)長大，在幼童時就已經能夠歡快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就能飛奔登峰。想到這里，我站起了身，使出了蠻勁?？蓻]登幾下，雙腳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軟軟地抹去了力氣。我站定仰頭張望，擋眼的是一座巨山，還有那石階依然彎彎曲曲、悠悠然然地向山頭隱去，我感覺爬多高山就長多高，我忍不住心生渺茫：何時是個頭啊？我后悔著沒聽朋友勸坐上觀光車。我產生著放棄的念頭。
　　
　　 二
　　 “吱呀，吱呀……”咦，這不是扁擔的聲音嗎？我循著聲音張望。原來有人挑著擔子正往山上移。擔子里放著礦泉水、飲料、牛奶、面包……挑擔的是一位老大姐，她背已微駝，灰白的頭發(fā)緊貼頭皮，臉色黝黑起皺，全身濕透，每抬一步都有晶瑩的汗滴砸在石階上，如果有聲音，一定叮當脆響。我愣了好一會兒，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當大姐快到我身旁時，我本想與她打聲招呼，托她一把，但我擔心我一開口，一伸手，讓她分了心發(fā)生意外，我只好側著身子極力站邊，讓大姐過去。大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沖我“輕松地”點頭微笑，并說了聲“謝謝”，露出好看的牙齒。我輕聲問大姐，是賣的嗎？大姐說是。我亳不猶豫地買下兩瓶礦泉水，兩盒牛奶和兩個面包。在我付錢時，我以為要比山下貴點，沒想到價格實在，和平時買的一個樣。我偷偷地注視著這位大姐，感覺到她的氣韻不輸年齡。
　　 我暗暗地問自己，我還放棄登山嗎？登！我暫息了之前的惱怒與渺茫，多了一份來自精神的力量與達觀。我有了一種心平氣和慢慢爬的決心。
　　 人是很奇怪的，你一旦“慢”下來，心無旁騖，滿眼便有了暢快與空闊，腳底似乎也輕松了。此時，旁邊的野花野草便跳了出來，無比嬌艷柔美地輕舞著，撩撥著我的情思，我看看這個，摸摸那個，享受一潮潮撲來的草香花香，看昆蟲彈跳，聽百鳥啾啾，樹葉沙沙。更讓我感動的是那深谷中一株株簇擁的樹。這里并不平整，肥沃與瘠薄，平源與峽谷并存。都說陽光是公平的，在這里卻不。我無法想像，當初那些落入貧瘠深谷中的樹種，為了發(fā)芽扎根，該是付出了怎樣的努力。為了討得陽光，又付出了怎樣的深情。向上、向上、向上……終于有一天，它的枝臂粗壯了，爬上了高高的嶺，與平野和高處的樹肩并肩，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光芒。艷陽在樹梢上歡樂地跳躍，灑下如銀似金的光斑。如果你是細心的人，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深谷中的樹比平野或高處的樹長得更加粗壯、更加挺拔、更加蔥籠，看起來顯得倔強而壯烈。當然，也有一種努力過后的平靜、雍容與滿足，你見或者不見它，它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哦，這些樹啊，讓我感動得幾乎要落淚，并不是它們的樹形多么與眾不同，而是身在深處卻依然向上的精神。在撼動中，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被照明，剝奪了身上的卑微與消沉。一陣山風鉆來，音符在葉兒上跳躍，我覺得自己的靈魂跟著升騰起來了，化作了一棵樹，扇動著如翅的羽葉，在這個充滿生命的蔥籠世界中歡快地起舞。
　　 我想起了一句話：人，皆有靈魂。沒有靈魂的參與，是低質量地消度寶貴的閑暇時間。我確認，此時我有靈魂附體。
　　
　　 三
　　 北面，“月亮亭”上方，有一方墳墓。墓上矗立方型墓塔，以整塊花崗石琢成。旁邊有紫銅色墓碑。墓碑四周砌以石柱圍護，莊嚴肅穆。下面掩埋著誰呢？我情不自禁慢下了腳步，圍著走了幾圈。從碑文得知是黃興之墓。
　　 對于黃公我還是知道的，我剛嫁入夫家時，夫家正在立祠修譜，因為夫家姓黃，大家談及祖譜之事時，提到了好多歷史人物，其中就有黃興。當時我還特意翻閱了有關黃興的資料。
　　 黃興出生于湖南長沙，是中華民國開國元勛。他本人對功名并不熱心，可面對帝國主義侵略，面對清朝政府的腐敗與無能，不得不憤慨指出：“中國大局，破壞已達極點，今而后惟有實行革命，始可救危亡于萬一耳。”不日，黃興與孫中山組織了“同盟會”。同盟會的成立，加強了革命力量的團結和統(tǒng)一。為了建立民國，爭取民權，黃興先后組織了十多次起義，雖都以失敗告終，但他不氣餒，依然對革命成功充滿信心。因為他的執(zhí)著，因為他為革命事業(yè)常年奔波，最終積勞成疾，年僅42歲便病故上海。孫中山先生得知，悲痛不已，親自為其主持喪葬活動，國葬于長沙岳麓山。
　　 其實，黃興出身“名門望族”，據說他家院落占地面積36畝，光房子大大小小50多幢，而這些只是六分之一，看來，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也只不過如此。由此看來，黃興完全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無憂無慮過著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伤x擇“不安分”，他為挽救民族危亡挺身而出。他為籌集革命活動經費，先后將房產、田產變賣。如此傾囊獻身革命的人，試問史上有幾人？
　　 我想起了長沙市區(qū)的“黃興廣場”，那里簡直是太繁華太時髦了——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高消費的購物中心，豪華的酒店，豐富的娛樂休閑……處處顯示著沖天的繁華，處處流淌著狂歡的活力。這些繁華與活動，讓我一時眼花繚亂、觸目驚心。黃興生前是一個革命者，雖說時代不同了，但是一種革命精神，怎么就變成了一個高消費的代名詞呢？我不禁心想，所謂紀念掩蓋了多少事實的真相啊，對于絕大多數(shù)游客來說，所謂黃興廣場不過是一個景點，一個購物消費的場所。所以，我寧愿獨自在墓邊默溫這位真實的人的精神遺產。但又細想，黃公鬧革命，不就是想天下太平，祖國繁華，人民幸福嗎？于是，我又釋懷了！
　　 我再一次慢下腳步，畢恭畢敬圍著黃公墓繞走了三圈。我覺得這墓塔像燃起的火炬，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
　　
　　 四
　　 到達峰頂，我還舍不得一眼收納風景，眼睛便被左手邊的幾方石料吸引了去。從狀態(tài)上看應是石礅石柱，從體量看，石墩很寬，柱子極大，以前應是一個石亭。這兒沒有任何裝點，卻奇怪地給我一種莫名的莊嚴。我越過石料，有石碑呈現(xiàn)在眼前。長方形，高約兩米，寬一米有余，豎排九行文字。我張嘴想讀出。咦，刻的什么字呀？我擦了擦眼睛，下意識往前再靠了靠。字形奇怪，每個字有手指大小，如蝌蚪，似飛鳥。我再次擦了擦眼睛，企圖辨認一二。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怎么琢磨，最終也沒認出一個字。好在旁邊有一塊刻有現(xiàn)代字的石碑，讓我知道是“禹王碑”。
　　 在五帝時期，神州洪水滔天，民不聊生，禹父鯀曾治水九年不能如愿。禹繼父治水，十三年，聞樂不聽，履遺不躡，三過家門而不入，最后疏通湘、資、沅、澧等九條河流潮宗于海，救民眾與水火之中。先民對禹忘我治水萬分感動，立碑以記。
　　 遠遠看去，這里并不起眼，沒有亭臺樓宇，沒有塑像佛殿，沒有鐘磬交響，沒有香案燭臺。有的只是幾塊簡陋的石頭石柱，一塊安靜的，看不懂的石碑。哪里知道，這里竟是最智慧的語言，它所喚醒的是幾千年的歷史，它淙淙流瀉的是上古時代的精神文明，它訴說的是故事、是精彩、是傳承！我伸手細摸石塊上的紋路，我深感奇怪，明明上下幾千年了呀，為什么就覺得那么親熱呢？這一下子，仿佛與幾千年的中華歷史接通了血脈。陽光從古樹的葉縫中淡淡射入，在一片朦朧中幾千年的光陰悄悄復蘇，我仿佛看到當年來這里參加巡禮的民眾，一群又一群地簇擁著身穿“戰(zhàn)袍”的大禹，估計還有很多畫工、塑相家在周邊忙碌。人語歡騰，風聲、流水聲、駝鈴聲、彩旗飄蕩聲，氛圍異常熱烈。大禹總是謙和地笑說，不必掛齒，不必掛齒，彎腰躹躬送走一批又一批。我感覺自己也被裹卷進去了。誰說歷史很漠然？誰說大自然會掩埋一切？誰說一切最終會變成歷史褶皺中的微塵？那一定是歷史超出了你認知的范圍。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這里折射出來的光芒不是出土的文物，而是大禹身上鐫刻著的某種思想。
　　 我無比敬畏地在碑前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一群天真的孩童，買幾杯奶茶，手采幾朵野花，在石礅間嬉鬧攀爬，打破了沉靜，再又喜沖沖地揚長而去。我對他們很是不滿，但細想，不管怎么說，孩子永遠是純潔可愛的，少年天真，其樂無窮，他們正是我兒時的影子。望著這一群活潑靈動的身姿，我真想趕上前去和他們一起，提醒著人生并不在于盲目地走，生活關鍵還在于有適當?shù)耐ｎD、探索與追求，以至于有深度。
　　 剛剛算是讀懂了石碑，讀懂了大禹，至多是一個大孩子，為何去責備他們呢。我笑自己也不算大。大禹，不就是為了把生活的歡樂留給一代代人嗎？
　　
　　 五
　　 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禹王碑”，站在了岳麓山的最高峰。抬頭四顧，慶幸山頂還是被我踩在腳下了。
　　 登高而望，這一天一地宛如巨幅油畫，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凈凈。抬頭望天，天凈如洗，白云朵朵，長風浩浩，如詩亂涌。鳥瞰長沙城，國際大廈、印象城、五一街、南門口、古道巷……一切盡收眼底，洞然無遮，馬路如網格，汽車如蛇游。五百里湘江，奔來眼底，碧波泱泱，橘子洲像一葉扁舟，泊在碧波之上，如畫寧靜。
　　 云麓宮、舍利塔、麓山寺、愛晚亭……都被青山綠樹兜住了，只露出尖尖的檐角，寧靜，安詳。歲月靜美，應該是這個樣子。
　　 其實，我最想搜索的還是岳麓書院。岳麓書院創(chuàng)建于北宋，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當然，也是唯一一所延續(xù)至今還在辦學的學堂，現(xiàn)定名湖南大學。典雅厚重的古建筑群，與時尚氣派的新建筑群交相輝映。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互相滲透。是那么整體，可又那么憨拙，是那么沉靜可又那么活潑，應該是樸素里的華麗，簡單里的厚重。這里，早被譽為中國最詩情畫意的學校。
　　 離開岳麓山多日，我的眼前還時不時浮現(xiàn)著那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甚至那里的風，那里的光，那里影都時時浮現(xiàn)。我知道，我被岳麓山的大美牽住了魂魄，它引起了我對自然、歷史、生命的多種思考，總有一天我還會再次奔赴，我覺得千回不為過。
　　 岳麓，獨立為岳，又是衡山之足，故名“麓”。從山腳到峰岳，一定要經過這樣的自低向高的過程，這也是求學聞道的路徑吧。
　　 走，登岳麓山去！有時間我還會牽著朋友說走就走。